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上面是一支笔杆,下面却没有笔头,连着一根横梁,梁下固定着六只笔头。
“怎样?”小皇子得意地说。
“这是什么?”
“专门为你做的懒猫笔呀。像这样,握住上面的笔杆,下面可以同时写六个字,这样的话就可以同时写六遍。我要再替你写,你父亲我师父侯爷他一定能认出来,哎……”手中一轻,笔已被抢了去。
“笨蛋,怎么不多加几个头!”
“!!!”
“……”
“不是白给你的哟,长亭!你要和我干点事。”
“不干!”小手又紧了紧那宝贝笔,提防着被抢了回去。
大眼睛转了几转,小皇子笑嘻嘻地爬下案子,“那就算了。小雅姐姐说,今晚御厨房有八宝鸭、玲珑水晶糕、芸香包,还有清明红心珍珠汤……”
“噢!”定力不强的小亭子悲叹一声,“我去!”
秋天的夜里还不是很冷,只是愈压愈低的云层憋闷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湘园老梅树下,两个小小的黑影喘息不定。
“凌晔,你不是皇子吗?干嘛总要从御膳房偷东西?”
“笨!偷来的东西香嘛!”
“哦!”
“而且……每次去要他们不是说没有就是说还没做好,我明明看到了的。”
“凌晔,”魏长亭嘴里啃着一根烤羊腿,含糊不清,“跟你在一起真好!”
“唔,你也是。”他突然停了下来,“他们老是欺负我的娘亲。”
“嗯?谁?我去揍他们?”
“你打不过!”
“还有我爹爹呢!爹爹可是第一勇士,没人能打赢他!”长亭搂过同伴的肩头,“谁欺负你们跟我说,保证以后没人敢惹你们!”
小孩子开心地笑了。
“长亭,好伙伴一辈子也不分开该多好!”
长亭想了想忽然站起来,“爹说我们魏家一辈子向皇室效忠,我魏灞一辈子忠于凌晔殿下!”还像模象样地行了个礼。
小皇子又笑起来,“后宫孔子讲堂的老夫子老是骂小雅姐姐。”
“殿下请下旨!”
“嗯,明天去洗衣房后面的沟里抓蛤蟆,放到老头子案子下面吓唬他!”
“是!臣领旨!”
“哈哈哈……”
明日。
“啪、啪、啪”
“呜呜呜,下次再也不敢了!”
谭宫人这次也在一边劝着,“侯爷,像给夫子放青蛙这样的事八成不是长亭出的主意,景之哥哥,算了吧。”
“这次不打断他的狗腿,这小兔崽子还不知道要闯出什么祸事。”
“唉!”六岁的小皇子以手托腮,故作深沉地望着天边流霞翻滚。
第四节 宠妃
除了当年的凌晔皇子,很少有人记起那个过早到来的冬天。
重阳登高以后,卫国照旧有半个月的庆典,庆祝今年的丰收和明年的财运。与往日一样,少有人管束的小皇子与伙伴疯玩了一天后返回望江春馆,却看到黑压压跪了一屋子的人。领头宣旨的太监公鸭似的的嗓音还在回响,一屋子诚惶诚恐的人静到连针落到地上都清清楚楚。小皇子闯进来的兴奋便在这肃穆下消失地无影无踪。领头的太监转过头来看他,油光可鉴的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小皇子低下头看到摸爬滚打了一整天的自己身上一团一团的污渍,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羞愧。
“谭宫人,怪不得陛下不放心把小皇子交给你呢!”公鸭嗓子又响了起来。
母亲什么也没说,过来默默地把孩子拉到身边。
其他的人也都站起来,凌晔突然觉得周围的人比往常要忙碌地多,他们在忙着把各自的衣裳细软收在一起,打成包裹,每个人都无精打采,都忙忙碌碌,——除却母亲,母亲还是那么安详而高贵,凛然不可侵犯。
后来他明白了,那一夜他们第二次失去了住所。只是因为有孕在身的段妃说母子的存在会与腹中的胎儿犯冲。不顾韩皇后的劝阻,武帝在一个风雨之夜用一辆马车将母子送到了郊外,同行的,只有一个侍女和皇子的奶娘。
“哟,原来是谭姐姐和小殿下,我道是谁,还像你妹妹这样有雅兴,要在这漫天飞雨中抚上一曲呢。”一个甜美的声音传来,拦住了车轮的辘辘。小皇子被抱下马车,就看到一个红丝夹袄玉色长裙的丽人怀抱琵琶端坐在落雨亭中。
一行人下了车,默立于冷雨中。
却听那丽人身边的一侍女道:“娘娘,贬適之人还谈什么雅兴,没的辱没了娘娘,坏了娘娘兴致。”
又一年纪尚小的宫女带着稚气的音调呵斥道:“见了段妃娘娘还不问安,好没规矩!”
谭宫人咬了下唇,慢慢在冷雨泥泞中跪了下来,凌晔见状也要跟着一干人等跪下,却被拦了下来。便听到亭中的人冷笑道:“殿下跪拜,臣妾可受不起!”
又听那年长的侍女道:“贱货就是贱货!生了小殿下还不是一样!”
“啪”的一声脆响,却是那侍女得了主子一耳光。一巴掌被打地愣头愣脑,她却不知道自己巴结的言语何处惹恼了主子。
看着这一出出的戏,凌晔幼小的心中突然没来由地痛,鼻子酸酸的,冥冥中却有一个声音告戒自己不要哭。从那个时候起,他意识到自己与他人是不一样的,与小雅与奶娘不一样,与端坐在上面的妃子不一样,与小伙伴魏灞不一样,甚至与自己的母亲也不一样。
朦胧中一队内侍宫女扶着一位端庄和蔼的贵夫人走来,先前那丽人便走开了,小皇子抬起伏在奶娘身上的头,认出了眼前悲悯的女人——那是皇后。
母亲突然哭着跪倒在她面前。
这一次他没被拦着,也跪在泥水中的青石板上。
皇后扶着母亲,轻声安慰:“对不起,对不起……”
“不,娘娘已经尽了力,娘娘的大恩大德我们母子没齿难忘!”
皇后轻抚着母亲的背,两个女人相对而泣。
“娘娘,无论受得什么苦,那都是臣妾的命,但是这孩子,”母亲转身拉过小皇子,“求娘娘就把他收做自己的孩子吧!”
凌晔还记得那一天自己的额头与冰冷潮湿的石板接触的感觉,那“咚咚”的响声一直在他耳边响了很多年。
此后的一段日子异常难过,他们的新家破败不堪,皇后和内侍总管不能过来照应,照例分来的东西银两常常被“遗忘”,年轻的乳母更是常常遭到无端的羞辱。只有魏长亭还时时送些米雪糕过来。
在那个冬天的一个傍晚,晚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小皇子早早地回到家里,裹着毯子看门外腊梅刚刚舒展开的花瓣,却看见奶娘捂着一只青着的眼从门外归来,匆匆而过。微弱的哭声时断时续,像是在怕什么一样哽咽着,他终于忍不住过去,却发现了在后院天井中的小雅。
“殿下!”小雅看到了他,起身,却藏不住身后的一个炉火,里面已烧的纸灰随风飞舞。
“小雅姐姐,你哭了?”
“……”
“能告诉我吗?”
小雅苍白的唇颤抖着,终于,“李昭容……娘娘……死了,昨晚……吞金……”
凌晔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听到李昭容——那个除却母亲和魏侯夫人之外最疼自己的人——的死讯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他只是感到这个冬天真的好冷好冷,出来这么一会儿,竟然全身都凉透了。
小雅终于忍不住跪倒在地,泪流满面,“殿下,殿下呀,你为什么不快点长大!”
第五节 战火
入冬以来,前方战事节节溃败,无德无才的统帅段辰终于抗不住在战报上写上“屡败屡战”的字样。原本想捡个现成的军功的他做梦也没想到战场上的变幻无常。战报尚未到京,他带的军队已一溃千里,以意想不到的速度败逃,令南唐军队如入无人之地。
武帝这几日心烦,他不是没看到前线溃败的迹象,只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快到连反应的时间都不给他。
“段辰这个混蛋!废物!”
忍不住骂出声来,武帝忽然注意到身边的人——倪云歧,当年十七岁的状元,如今的谏议大夫,为人最是聪慧,论事每每能切中要害,更重要的是能说到自己心中。明眸皓齿,淡定幽深,却自有一种天然的禅意,武帝对他竟是言听计从。
武帝看向他,他只是凝视池塘中点点微波,似乎没有听到刚才武帝的话语。这个人不论何时都波澜不惊,有他在身边,武帝烦躁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魏侯怎么说?”
“他说明日启程。”
“……”
“……”
“云歧?”
“臣在。”
“唐吞并的那些国家,是如何处置他们的?”
“小国成郡,大国称臣,太子入质,年年纳恭。”
“就这样?”
倪云歧看到武帝似乎长吁了一口气。
“你说,景之这一去,会取胜吗?”
倪云歧嘴角微扬:“陛下心中早就有答案了吧。”
武帝也不生气,“现在,朕还能做什么?”
“杀段辰,定军心!”
“如果……会怎样?”
“那么陛下该准备一下了。”
武帝长叹一声站起来,挥挥手,“你先下去吧,让朕静一会儿。”
远处的翠微山又传来丝竹之声,他却无心去听,信步走开。
一阵笑语传来,武帝一惊,竟然到了段贵妃的凝香阁。他此时不想见她,转身欲走,却是迟了。
“陛下!”身后一阵惊喜的脚步,却忽然在皇帝身后几步之遥停了下来,来人后知后觉地看到了武帝微蹙的眉,“陛下?您要走了?臣妾让您生气了?”语调尽是哀怜,武帝亦不忍去看,强自打起欢颜,
“不,没有。”
欢喜复又飞上段贵妃的俏颜,“臣妾刚才还对腹中的小皇子说,父皇很快就来看你!父皇一定会来看你的!孩子,瞧,你父皇这不来了?陛下,你摸,他听到了,他在动呢!”不由分说,将武帝的手按在隆起的腹部上。
“进去吧,小心着凉。”
“陛下呢?”
武帝无奈地笑笑,“朕留下!”
殿外北风呼啸,殿内却是歌舞酒乐。武帝奇怪自己竟然还能沉醉于歌舞中。
“陛下有心事?”
“嗯,”一把拉住伸过来不安分的手,放在掌中揉捏着,“朕在想,你腹中的,是男是女?”
“呀,陛下好坏!”
段贵妃故作害羞地掩面嘤嘤而笑。
“朕是真的希望你能生个皇子!朕可以册封你为皇贵妃,以后……咦,你怎么了?”忽然觉察到不对,他拉开她的手,却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
丝竹声嘎然而止,歌舞伎知趣地退了下去。
段贵妃跪在地上,“臣妾不要做什么皇贵妃,臣妾只求陛下放哥哥一命。臣妾只有这一个哥哥,陛下,若他死了,妾身即便做了皇后也免不了小人的作践……”
“你!”武帝勃然大怒,“原来你邀朕来是为了段辰那厮!”
“陛下!求你看在臣妾所怀龙种的份上饶他舅舅一命吧!”
武帝身形一僵,终是拂袖而去。
“陛下?”
顺着武帝的目光,倪云歧看到远处枯草地上,两个小孩挽着小小的弓,在比赛射不远的稻草人。北风呼啸,两个孩子的脸都冻得紫红,却仍带着一丝不苟的神气。
“云歧,景之不在的日子,你替他来教凌晔吧。”
“遵旨。”
“……”
“陛下,天冷,回宫吧?”
“再过一会儿。”
这是朕第一次见到朕的皇子,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明天,让他们母子搬回幽篁别院吧。”
一月后,环京都的最后防线被唐攻破,武帝出降,卫成为唐的属国。唐定帝开恩,没有让年迈的武帝至大陵。武帝迁怒于魏侯,受牵连者不计其数。
第六节 晋封
再次见到魏侯是在几个月后的一个寒冷的早上。
几个月来皇宫内人心惶惶,不安的情绪甚至是幼小的皇子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只是与此同时,宫中的内侍宫女对自己的态度也越来越恭敬。御膳房的领班太监会亲自来请示自己想吃什么,负责外出采办的内侍也竭尽全力从外面带些小玩意进来给自己。
就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的那日清晨,他见到了日夜思念的师父。
“师父!”他欢快地奔过去,被那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拥住,随即被嵌进了那宽大厚实的胸膛。“你怎么了?冷吗?”感觉到不对劲,魏侯的全身都在颤抖。
“不,不,对不起,对不起……”被抱地更紧了,小皇子听到耳边魏侯的深沉的声音也在颤抖。
内侍总管走了过来,叹口气,“走吧,殿下,时辰快到了!”
时辰?这时他才看到他们身后长长的仪仗队。
魏侯松开了手臂,总管把他抱上了上有华盖的大车。他小小的身子独自坐在最高处,一种难以名状的寒冷袭遍全身。他看着一直带着他的奶娘,女人掩面哭着跑开了。他又回头看看师父,魏侯别开脸转过身。他忽然觉得很孤单很害怕却无路可逃。
总管看在眼里,安慰他,“殿下,别怕!我们去见你父皇。”
父皇?那个做他父亲的人?
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是在晋封典礼上,坐在龙椅上高高在上的男人,只有七岁的他仰着头向着天的方向望去,在尽头,坐着他的父亲,遥远到不真实。
“孩子,过来,到朕这边来。”
仪式繁华而冗长,受封的永明王后来忆起那次仓促间的封王仪式竟比后来的册封东宫还要盛大。是因为当时把自己当作唯一的救星而对祭品作出的一点补偿吗?
“真是可笑啊!”
册封大典在按既定的步骤进行着,庄严而肃穆,直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插了进来。
是母亲!
小皇子,不,永明王站起来想要跑过去!却被身边衣着华丽的宫人拉住。
母亲那天身着华丽衮服,在他看来是如此的庄严而又高贵,她的脸上凛然而决绝的神情令人震惊,因为在那时她无所谓惧。她直直地盯着那高高在上的男人,声音高亢而尖利:
“真是可笑啊!一群大男人可耻地溃败。不是把女人推出去和亲,就是把儿孙送出去做人质!你们还真是脸上有光!引以为荣呢!”
那日的谭宫人已没有了畏惧,尖刻的话语在庄严的朝廷上回响。她指着那个做父亲的人控诉:
“只有在要把他送入虎口来换取自己的苟延残喘时才会记起自己的骨肉,才会承认他是你的儿子,是不是!”
“我的儿子,他不是什么王!他是我的孩子!谁也别想抢走!”
人们都被谭宫人的疯狂震住了,直到这时才缓过神来,纷纷上来拉住谭宫人。
“不许动我娘亲!”稚嫩的话语带着无尽的威严,众人伸向谭宫人的手却停住了。
紧紧抱住自己的儿子,谭宫人泪流满面。
魏侯突然跪倒在地,恳求皇帝念在母子之情的份上原谅谭宫人的冒犯。
龙椅上的人却不是什么圣人。谭宫人被拉了出去,哭喊中凌晔朦胧地听到耳畔传来倪云歧的声音:
“陛下息怒!请为了两国的交好而赦免谭宫人!”
那一刻,他知道,也许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娘亲和那些疼爱自己的人了。再也感受不到母亲的爱抚,再也品尝不到甜美的米雪糕,再也见不到小雅的笑容,再也听不到总管的嘱托……
沧浪河,划开唐卫边界,绵延万里无尽头。滔滔江水,咆哮着拍打两岸崖礁。黑色的河水上空,永远是翻滚的乌云和怒吼的狂风,夹着北岸的冰雪和河水的腥气一齐涌来。
河的对岸就是阳光普照的南唐了。
“师父,为什么,卫国永远是阴天和黑夜?哪里有永远的光明?”
迎风而立一行人的披风长发都被扬起,在风中狂舞。
“哪里都不会有永远的光明,只会有漫长的黑夜,殿下,哪里都一样。”
“殿下啊,过了这条河,你就不是自由之身。”前来护送的魏侯的话语湮灭在滔滔江水中,“跪下来!向你的祖国、你的父母再叩个头!”
永明王依言而行,江水在他脚下怒吼,狂风在他头顶咆哮,他小小的唇吻到了故国的土,潮湿而冰冷。
“带走它,殿下!只要你还拥有卫国的土,你就还是卫国的王,卫的子民永远是你的子民!”
从那个小小的冰冷的手中接过黑魆魆的泥团,魏侯把它塞进一个玲珑的五彩荷包,系在王的颈上,“还有你母亲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