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他所言面上笑了笑,心中却有所预感。一路上再未问及什么,只是和他闲扯了些见闻。
半个时辰之后,行至他口中所言的“交货处”,乃是江边一处小亭。我远远看见几人正立在亭边,其中为首一人身材粗犷,后面跟着些小厮模样的人,皆岿然而立。
直到看清那为首商贩的面容,我忽然笑了出来,拉住马缰转身对商贩道:“已至交货处,我忽然忆起还有要事,不便耽搁,恐要就此离去了。”说罢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二十两银子。
那商贩许是未料我会突然离开,面色间有些惊异之色,愣了愣,还是很快让出了自己的马。
“告辞。”我上了马,冲他一拱手,便很快绝尘而去。
但事实上却并未离开此地,而是绕了一圈回来,藏身在不远处的林中。
正见那为首之人示意下人将一个锦袋交给那两个马贩,片刻之后二人骑在同一批马上离开。不久,那为首之人翻身上了马,走在最前,剩下随从赶着马跟在其后,扬起阵阵黄尘,匆匆往北面而去。
我倚坐在一刻古木边,歪着脑袋看着他们渐渐走远。低低哼笑一声,忽然起身上马,亦是朝北而去。
纵然之前听那马贩说及有人大量买马时,心下已有疑虑。不过若非这番亲眼所见,确真无法肯定,原来萧沄所言,竟是属实。
方才那一行人,观其举止中的森严之态,又岂会是寻常商人?然而纵觉蹊跷,也不敢妄下定论,直到看清了那为首之人的模样。
那人名叫冯术,乃是南周一员武将。这两年内,有过数面之缘,自是绝无差池。
当下便明了,司马洛所领衔的这支军队,果如萧沄所言,应是水陆两用。而且不仅如此,接下来的战事,观此情形恐要转为陆地之战。
只是未曾料及在筹马之上,司马洛竟能使出此等计策。水路行军,携带马匹自是不便,然而陆战却又不可或缺。而派人扮作商旅,四处购马,一则掩人耳目,二则更是攫取不少后殷的马匹来源。司马洛不急于攻陷宋州,恐怕亦是再等马匹悉数就位。此策想来倒有几分类似于陆逊当年白衣渡江,不可谓不是妙计。
然而对于后殷而言,却有落入圈套之嫌。若不知其用意,大量配备水军,后果便不堪设想。粗略算来,数月时间,他们应已在四处购得不少马匹。不过所需数目众多,或许还有几日盘桓之期。此时唯有速速赶去宋州,将此消息告诉守将,方才能及时化险为夷。
思量至此,再度扬鞭,朝宋州方向绝尘而去。
第三十六回 身归名裂
到达宋州,所见并非我所预料一片萧索荒凉。
百姓生活依旧如常,看不出任何战争的痕迹,虽人人知其就在身边,但也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恐慌和不安。
大抵是由于战场一直在往南百里开外之处的缘故罢。
由于宋州乃是走水路进攻洛阳的捷径,而南周又长于水战,故此处历来便为后殷朝廷所重视,是为水防之要。先帝很早便派人在其南部百里之处部下海防,换言之,所有守护宋州的舰船兵士都将驻扎于彼处。故水军不败,宋州便暂时得以保全。
我一路来时,便可隐约听到水面上此起彼伏的枪炮之声。不过心下也知,后殷死守不出,南周无意进攻,这你来我往的可见也并非实质性地开战。
然而数日后,若待到南周马匹筹齐,却定然不会是此种光景了。
打马缓缓走在街市上,望了望天色,已近薄暮。心道今日且向人打听下情形,明日一早便去寻那守将陈忠,告知实情。
陈忠此人,过去尚在后殷时有所耳闻。才干平平,但人若其名,一个“忠”字,便足以担当重任。此番后殷派其镇守如此重要之处,对他的信任也可见一斑。
在街边一家较大的客栈落脚,向掌柜的一打听,才知道陈忠近来一直身先士卒地守在前线,和将士们同吃同住,已有数月之久。不过又闻他三日后会回到城中一趟,只是不知是何缘由。
我心中暗道此乃良机,在城中见到陈忠,自是比在军中见到容易许多。索性在此多住几日,待到他回城为止。
*****
三日后,陈忠果如传言一般回到城中。只是轻车简从,并未带许多部下,可见对于南面的防犯并不敢有所懈怠。
我站在陈忠府邸门外,已有些时间了。起初前来之时,那仆人毫不客气地要将我屏退,说老爷正有要事不得打扰。我本无意显露自己身份,然而再三陈其利害,那仆人终是不肯通报。无奈之下,只好将名号如实相告。
谁知那仆人闻言,神色如遭雷击。将我从上至下地看了个遍,让我在此等候,便关门匆匆进去了。
我心知自己这般形状,以真身示人确是有些冒险。然而此刻我除了借这已死的“独孤鸿”之名外,似是再无他法以见陈忠一面了。
当务之急,乃是让他知晓周军的真实情况。
忽地,门被再度打开。那下人缓缓走出,说老爷在雅室相待。我观之态度虽不如方才那般倨傲,却也是面无表情的。倒也不足为奇,“独孤鸿”已死数年,此刻忽有人这般自称,常人自是难以置信,倒有几分如“活见鬼”一般。然而心知,那陈忠与我,却是有过数面之缘的,无论如何,相信应是能认得出我。
跟着那仆人绕过回廊,停在了一间雅室门口。
仆人缓缓推开门,对着里面恭敬道:“老爷,人带来了。”
片刻后,里面响起一个雄浑的声音:“让他进来。”
我应声举步走了进去,听闻身后小厮“吱呀”一声,轻轻掩上了门。然而目光刚对上屋内那个刚毅坚定的面容,便觉得眼前寒光一闪。下一刻,一柄剑已架在了脖子上。
而那剑的主人,却正是面前这陈忠。
我面不改色地与他对视片刻,忽然一笑,道:“这便是陈将军的待客之道?”
“听闻‘独孤鸿’前来,我只道是下人虚报,却不料今日却果真见着了昔年堂堂的镇南大将军。”他冷冷哼笑一声,把手中的剑朝我抵了抵,“只是那待客之道只待‘客’,叛国投敌之人,在我陈忠看来,不过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贼!”
“叛国投敌?”我面色一冷,一字一句地问道,“将军何以见得?”
“我一向敬你,起初听闻此事是一个字也不信的。”他定定地看着我,渐渐眯起了眼,“然而此番见你这般安然无恙,倒不如当初便阵亡在巢湖之战中!”
“我历经周折全身而退,能再度效力于后殷,有何可耻之处?”我目光好不避闪地与他对视,渐渐沉下面色,“再者,那说我‘叛国投敌’之言,你又是从何得知?便未曾想过乃是离间之计?”
他带着嘲意一笑,道:“皇上圣旨,岂会有假?”
我微微愣住,顿了顿,问道:“何旨?”
“罢免独孤鸿所有职衔,查封将军府,处死所有下人。还有,焚毁衣冠冢。”
他逐条一字一句地说着,而我听来却觉得格外漫长。定定地看着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府中下人哭喊逃窜的惨状,自己府邸此刻的满目凄凉,以及荒冢上那残留的风烟……忽然间觉得一阵恍惚。
“陈忠……”我微微眯起眼,死死地看着他,“皇上为何如此?便是仅仅因为几句流言?”
“哼,我起初还倒皇上此举不当,如今看来,却是远远不足解恨!”他将剑头上挑一阵,狠狠开口,却并未给出答案。
我随着他的力道微微仰起脸,亦是并不避退地盯着他许久。强迫自己压抑住内心的惊恸,终于缓缓开口:“我知你一向视忠义如命,不容得半分沾染。我这两年所历之事,一语难尽。如今这般全身而返,你纵执意视我这般为叛国行径,一时也难以言清。只是,我此番前来确是有重要军情相告,你却不可不信。”
他剑头处的力道微微松了松,看了我片刻,却忽然冷笑一声,道:“当初叛殷降周,如今又突然回来说有军情,岂知不是圈套?”
“是不是圈套,一闻便知。”
“那么说说看。”他话虽让步,但面上分明已写满不信的神色。
我微微吐出一口气,看着他的眼一字一句道:“周军陈兵于宋州城外的,不是五万水军,而是十万水陆两用之兵。如今司马洛并不强攻宋州,只因马匹之需还未筹齐。一旦完备,必将以陆军突袭攻城。后殷若不早作准备,只怕会措手不及……”
“水路两用之兵?”那陈忠闻言却冷冷一嗤,道,“敢问南周如此之机密,独孤大将军,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筹集马匹之事,乃我亲眼所见,绝无半分虚假。”而至于萧沄告诉我机密之事,纵我自己也不晓其中缘由,自知相告反而越描越黑。
“独孤将军,此策太过拙劣了。”他忽然哈哈一笑,鄙夷道,“昔日大将逃出敌营,冒死带出军事机密相告,倒向说书人口中的传奇了。”
我终于知晓,这陈忠已固执地将叛国视为不可抹灭的污点。此刻纵我说什么,他也是不会信的。暗自叹了叹,他这般,或许不当称其为刚愎自用,他只是不信我这个“叛国”之人而已。
“只可惜我陈忠不会上你的当,轻易般削减水军,相反,我却是偏偏要增加水军的。”只见陈忠眯眼一笑,道,“不瞒你说,自别处调派的三万水军不日便能抵达此处,独孤将军不妨留在此处亲眼观战一番,看我军如何大胜南周那群草寇?”
我暗暗一惊,道:“如此徒增冗兵,消耗军粮,于战争却是分毫无益!南周大军此番有备而来,又岂是能轻易击退的?”
“哼,独孤将军果真一心向着南周啊。,”陈忠嘲道,忽然收了剑插回腰间鞘中,眼色却忽然凌厉了几分,“不过此刻已是多说无益。你胆敢回来,便该料到会有此失败的结果。”
他已然将我看做大奸大佞之人,寻常之话,也能被他误解了去。
正暗中思索如何说服于他,却忽然听他一扬声,对着门外道:“来人!带下去,关押起来!”
又缓缓转过脸看向我,道:“便委屈将军在此多待几日了,不过相信很快,将军的死法便会有皇上亲自发落。”
我抬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咬咬正要强白一句,却听得门外响起一个慵懒从容的声音:“陈将军可是在吩咐我么?”
我听清了那声音,触电一般循声望去,隔着门隐约看见外面一个深色的影子,高冠博带,负手而立。
然而这边陈忠身子却立刻一震,已拱手下拜,对着那影子恭敬道:“丞相大人。”
接着门被缓缓打开,宇文师一身金边白袍缓缓步入,衣带被吹得胡乱翻飞。面上那从容随意之色依如初,纵多年未见,竟似丝毫未曾改变。只是,眉宇间的几分睥睨之气,却是一望而知的。
到底是如从陈忠口中听到的那般头衔。原来竟是他代替其父,登了丞相之位。
“公表……?”着实未料及这般再遇,我看着他,欲说什么,却被他好似未曾听见一般地随意打断。
“陈大人方才可是在吩咐什么?”他目光淡淡地扫过我,最后落在陈忠面上,随颇为不经意,但却几分居高临下之迫。
“不敢。”陈忠恭敬道,“未料大人竟亲自前来。”
“方才相谈正欢,将军却突然告辞,而且一去便是这么久,我耐不住寂寞,只好跟来看看了。”他来回踱了踱步子,话中暗藏的似怪而非的意思。
“请大人恕罪。”陈忠闻言赶紧再行了一礼,又扭头看着我道,“大人,此人……”
“方才大人的话我一时无聊,已不小心站在门外尽数听去了。”宇文师淡淡打断道,“陈大人不会怪罪罢?”
“岂敢岂敢。”
“那便好,”他释然一笑,对着陈忠道,“大人想说,这人是独孤将军么?”
“正是。”陈忠愣了愣,随即一点头。
“大人可上当了,”他忽然哈哈一笑,过去轻轻拍了拍陈忠的肩头,惹的后者一阵局促,“独孤将军自小和我一道,我可绝不会认错。”抬眼将目光轻轻落在我眼里,敛了几分笑容,一字一句缓缓道,“这人……可绝不是独孤鸿。”
我闻言不可思议地看着宇文师,而后者神态自若,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这……”陈忠闻言讶异非常,转头盯着我看了看,又转向宇文师道,“丞相,这独孤鸿在下可是见过的,此人……”
“难道陈大人认为我是假公济私,有意包庇朝廷叛臣?”宇文师微微皱了皱眉,斜眼看了看陈忠,轻轻道。
“不敢。只是……”
“陈大人,”宇文师缓缓走到陈忠面前,面上闪过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开口却依旧懒懒的,“此人不过是冒牌之辈,绝非货真价实。若陈大人贸然擒他入狱,只怕是要给人落下口实罢。”
“大人,在下……”此刻陈忠面色里已满是惊异之色,显然一时不知做何言语。
“不过,纵然独孤将军已因叛国获罪,然此人假冒于他,应是别有用心罢。”宇文师缓缓踱到我旁边,看着陈忠道,语调悠游从容,“陈大人若放得下心,不如将此人交予我发落?”
陈忠抬眼看了看我,目光里有质疑有迷惑。然而宇文师又淡淡问道:“大人莫非信不过宇文师?”
“不敢。”陈忠一拱手,终于不情愿地一拱手,“丞相之命,岂有不从之理。”
“如此甚好。”宇文师嘴角一扬,负起手走到我面前,摇摇头叹道,“这位仁兄,如今在后殷,那独孤鸿可不再是名噪一时的镇南大将军了,他既投降南周,便已是视作人人当诛的叛贼。且不论那消息是真是假,打着他的名号可着实不是明智之举……”
我面无表情地对上他的目光,并不做回答。
宇文师顿了顿,并不在意的样子。只是举步走到门边,缓缓打开,伸了个懒腰,对着门外继续道,“那么陈大人,人我带走了。”说罢人已踏出了门槛。轻轻一挥手,几名侍从就很快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将我押住,便带了出去。
第三十七回 物非人是
“我只道这陈忠如何突然离开前线,轻车简从地回到此处,原是为了亲自迎接堂堂丞相的到来。”我靠在墙壁边的柴薪上,仰脸看着面前的宇文师,笑了笑淡淡道。
适才宇文师叫人将我带到陈府别院中,关押在一个堆放杂草的屋子里。片刻之后,他又独自走了进来,却只是盯着我,一言不发。我顿了顿,终于率先开口。
“子翩,为何回来?”宇文师忽然轻轻问道,看着我,面上三分含笑,眼中却涌动着一丝不可测度的深意。
我对上他有些深沉的目光,忽地意识到自己仍旧停留在过去的年岁里,开口便是不经意地嬉笑和调侃。然而事实上,两载已过,早已人事皆非。纵然我还是独孤鸿,他还是宇文师,但此刻自己顷刻间已沦为人人当诛的叛贼,而他则已是一人之下的宇文丞相。方才与陈忠那一番言谈,看似随意无羁,却实则步步紧逼,让原本还张扬跋扈的陈忠几近词穷。可见在我所并不知晓的这两年内,他已不再是过去那个悠闲懒散,公子哥模样的宇文师了。
而后殷,或许亦是如此罢。此刻我才知晓,自己身在南周的那些日子里朝思暮想所要回到的后殷,原来一直只是那两年前的后殷。然而逝水如斯,当我还停留在原地之时,后殷却早已不复当初了。
“何有此问?”我听闻他此言,微微一愣,随即无奈笑道,“难道公表亦将我视作叛国之徒,理是人人得而诛之?”
“子翩,我自然信你。”宇文师轻轻一笑,径自走到桌边坐下,“只是,皇上和后殷百姓早已对你恨之入骨,纵我一人信你,又有何用?”
我闻言胸中一痛,沉默了片刻问道:“公表,我暂留南周,不过一时权衡之法,况更名改姓,未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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