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慧道:"夫人能预知祸福,决不会有事发生。若不嫌草庵简慢,尽情久留此处。"紫烟笑道:"那倒不消的,此刻已是深夜,我也走得累了,望师父设法,让我安宿一宵再说。"法慧慌对志法、志修两个道:"你们快去开了东厢,里面原有干净铺子在着,请袁夫人去睡罢。"
紫烟向法慧道谢了一声,随着志修、志法到了东厢里面,果是一间幽静的卧室。紫烟待志修等走了,她便闭门安息。只因精神疲了,一倒头立刻睡熟,待到梦回,已是过了日中。紫烟结束下床,出了东厢,法慧殷勤招待。
紫烟却命志法入城探听,可有什么动静。待到复报,却是毫无动静。那天晚上,紫烟走上小阁,仰观星象,不禁凄然下泪。法慧侍立在侧,急问怎样,紫烟微喟道:"主上已是驾崩了。"法慧惊道:"今天城中,怎无风声传出?"
紫烟道:"明天便能知道了,只是明天,我也要走了。"法慧道:"夫人要到哪里去?"紫烟道:"前太仆杨义臣,便是我的母舅,他告隐林下,不问世事,我明天启程,便是往依我舅。"法慧点头道:"如此甚好,小尼也得安心了。"一宵过去,到了明天,紫烟又取出白银二十两,送给法慧,又托她们雇了一只小船,送往濮州。遂由志修雇定了一船,相送紫烟,下了船中。欸乃一声,轻舟离岸。
途中不用细表,平安到了濮州城。紫烟命舟子上岸雇到了一肩小轿,紫烟开发了船资,乘了小轿,命轿夫抬至南门大街,到了杨义臣寓所跟前。紫烟停轿走出,门户紧闭,冷落萧条。紫烟微微叹道:"舅父被谗去官,门庭便这样寂寞了。"当下上前叩门,哪知好久没人出应,紫烟好生不解。正在惶惑的时候,恰巧隔邻一家,有个老翁走出。见紫烟叩门,不禁露出了诧色,即向前道:"这位小姐,谅是远道来此。"紫烟点了点头儿。老翁道:"小姐所以不知,杨家已是没人在内了。"紫烟听说,不觉大吃一惊,慌道:"犯了什么事么?人可平安?"老翁瞧了紫烟发急的神态,即问她道:"小姐和杨府上是什么亲戚?"紫烟道:"杨义臣便是妾的母舅。"老翁点首道:"小姐放心,他们不遭什么祸事。如今隐居在城外雷夏泽,小姐可雇船前往。只是到了那里,须问南杨老翁,那边的人尽皆知道的。"紫烟向老翁道谢,又请他代雇一船。
老翁倒也热心,便引了紫烟,到了西门,雇得一船。紫烟坐了那船,直到雷夏泽。方才上岸,恰巧遇见老仆杨芳,便开发船资,由杨芳送至家中,拜见杨义臣。义臣问明一切,又悲又喜。当下对紫烟道:"主上被害的消息,我已闻知。正因你在宫中,不知怎样了,甚是担心。不料你倒先夕便走了,脱祸来此。但确息怎样,你也不知底细。待我遣那杨芳,去到江都探听真情。
并且宇文士及人尚谨愿,不比化及、智及奸邪。我欲令他远祸,早些脱离了他的两兄,免得他日同归于尽。你要知道,化及和智及,都是不足当大事的人,日后难免覆之。"紫烟点首道:"依我看来,关中的李渊,上应天谶,倒是一个王者呢!"义臣道:"你究知玄象的人,故能所言不谬。老夫耄了,也不必再向唐室称臣。那个士及,我却要嘱他归唐呢!"
义臣的老妻,早已物故。主持内务的人,原是没有,紫烟到了那里,义臣更是内顾无忧,当下命紫烟入内室安顿。他却沉吟了一回,取了数物,封入一只盒中。即唤入杨芳道:"你明天即到江都,探听消息。此盒可交与宇文三爷,你得了实信,在回家之前,须到宇文三爷那里,索取回信,不得忘了。"杨芳接盒安藏,义臣又给了他路费,命他翌晨启程,杨芳唯唯退出。
到了翌日,杨芳前往江都。到了傍晚时分,却有一个女子,到了雷夏泽,来寻杨义臣,便有那处的人,送到义臣住所。义臣见那女子,并非素识。女子先自开言道:"令甥女袁紫烟可在府上?"义臣正待回答,紫烟自里面走出,见来者不是旁人,乃为薛冶儿,急呼道:"薛夫人怎会到此?"冶儿见了紫烟,如获至宝,又悲又喜,反一句话也说不出了。紫烟却对义臣道:"这位便是薛冶儿。"义臣恍然道:"精通舞剑的薛夫人么?"紫烟道是。冶儿方开言道:"你可知道,主上已被弑了!"义臣道:"竟是遇害了,宫中怎样?"紫烟也道:"你怎样走出的?"冶儿道:"说也话长,待我逐渐说出。"
便将炀帝怎样被弑,朱贵儿骂贼丧身,萧皇后陪宴宇文化及,自己怎样行刺,反遭擒住,幸得妥娘解危,被逐出宫,当时茫无头绪,待到天明,随意乱走,走到了清修庵。
紫烟听了,接口问道:"夫人莫非也到庵中?"冶儿点头道:"我不到庵中,怎知你到了这里?原因我到庵前时,已是午刻,实觉神疲了,才入庵中休息,和老尼晤谈了,方知你在庵中留宿两晚,却在那日早晨,启程濮州的。"紫烟道:"那真不凑巧,要是夫人早到一刻,我迟行一步,都能会面了,便好一同来此。"冶儿道:"可不是么!当时我在庵中也是这般想呢,那天便留宿了庵中。到了明天,遂雇船到了濮州城。哪知到了南门街上,却扑了个空,幸得隔邻一个老翁,对我说明了,方才得到这里。"紫烟道:"我起先和你一般,也是那个老翁指明的。"义臣道:"这个老者也是朝中一位正人,曾任侍御史的李玄昌,因主上疑忌李姓,他便告隐的,和我原是相厚。
城中知我在雷夏泽的人,也只有他一个呢!你们两个,还算凑巧,都和他相值,方得到此。"紫烟和冶儿,一同点首。
义臣又向冶儿道:"夫人出走之前,除了朱夫人骂贼丧身,其余可有逃出的人么?"冶儿凄然道:"逃出的却没有。谢夫人和柳夫人,闻知主上被弑,即自缢身死的。"义臣叹道:"这却难得!皇后怎的陪宴叛贼,真是大亏妇德了!"冶儿愤然道:"依贱妾看来,恐还不免失节咧!"紫烟道:"若真偷生受辱,萧皇后还有颜面见人么?"不题他们三个叙谈。
且说那个杨芳,奉了义臣的差遣,到了江都,便去见那宇文士及。将义臣给他的匣儿,交给了士及道:"待隔了两天,再来候复。"说着,即退出。
士及见是义臣遣来,急忙开盒启视,只见匣中有两个枣子,一只糖制的龟儿。
士及瞧了,好生诧异,明知义臣定有用意,只是思索不得,便持了匣儿,走入内室。士及的妻子,即是炀帝的长女南阳公主,生性甚是慧颖,和士及十分相得。士及到了室中,即对公主道:"前太仆杨义臣,命人送来一匣,匣中却是这样的两件物儿。他是什么用意,我实猜不到他。公主可能思索得出?"说着即将匣儿授给了公主。
公主接匣瞧视,沉吟了一回,猛的娇笑道:"原来如此!"士及急问道:"什么用意?"公主道:"这个哑谜儿,不是难解,你怎会猜测不到?他两个枣子,当是早早两字,一只糖制的龟儿,当是归唐两字。义臣的用意乃欲汝早早归唐咧!"士及恍然大悟道:"公主的猜测,却是不错了。但义臣命我归唐,公主的意下如何?"公主道:"义臣不愧为英雄,他知关中李渊,有兴王的可能。你的两兄,却无成事的气魄,故劝你归唐,原是一番美意。"
士及大喜道:"公主有意归唐,真是我的大幸!我原因两兄的做事,日见乖张。众人已在起怨,他日必无善果。我若不脱身远引,将来难免受累。"公主点头道:"既是如此,义臣那里的复信,待我也做个哑谜罢。"士及道善。
公主即将义臣的来盒,去装入了几件物儿,依旧封固。
待到隔了两天,杨芳探知了一切,便欲回去,即向士及索取回音。士及便将盒儿交给了他,让遂雇船回去。士及和南阳公主也在这天晚上,抛了两兄,悄悄的走了,取道关中,日后归了唐室,得膺宫爵。不在本书范围以内。
小子不再表了。
且说杨芳回到了雷夏泽复命,义臣紫烟等,方知萧皇后竟是失节,妥娘遭了惨死,余人也都受污。冶儿闻知妥娘惨死,不禁失声痛哭,紫烟也泪流不止。义臣唏嘘叹道:"宇文化及若得善终,天道不能信了。"冶儿却愤愤道:"我若不手刃萧氏淫妇,誓不为人!"义臣又将士及的回盒开视,见盒中一只纸鹅,鹅的头上,却系着一个小小鱼罾,罾儿上面,又竖了一块算命先生的招牌,扎得甚是灵巧。紫烟和冶儿瞧了,都是莫名其妙。紫烟便问义臣道:"这是什么用意?"义臣掀髯笑道:"士及明了我意,用这哑谜儿复我,鹅即为我,鱼罾即为遵字,算命的招牌,却是暗指命字。我嘱他早早归唐,他却复道我遵命了。依此看来,他定是归顺唐室咧!"紫烟和冶儿听了,便也恍悟。义臣又叹道:"老夫若有五千精兵,即能往讨宇文化及,生擒叛贼了。"冶儿道:"老将军若能兴起义师,从者必多。便是贱妾,也要执戈相从,拼死杀贼。"义臣贸然道:"言之匪艰,行之惟艰。我却没奈何呢!"
正是:老将有心谋叛贼,一卒全无不易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荐忠良夏主忘仇 激义愤隐士受聘
柳荫下面,一叶扁舟,舟中一个须眉雪白的老翁,手中执了钓竿,坐在船头上,凝神垂钓,微风过处,长髯飘动,奕奕如仙。岸上一个村童,横坐在牛背上,吹那无腔短笛。一个村娃,蹲在水步上洗衣,口中却在低声微唱,刷的一声,水面上掠过了一只水鸟,村娃吃了一惊,村童却在牛背上拍手欢笑。舟中的老翁,也在咕哝道:"鱼儿方欲上钩,又给怪鸟惊走了。"村娃听着笑道:"杨公公得了多少鱼了?"老翁道:"一尾都没有上钩。"村娃道:"还早呢!停一回有大鱼上钩了。"村童也笑着道:"快起钩儿,杨公公上钩了!"老翁哈哈笑道:"小油嘴,又来哄人!杨公公是不会上钩的了。"
村童嗤的一笑道:"我父亲说的,杨公公是个老英雄,也像姜太公一般,八十岁遇文王,还有番大事做呢!姜太公也是钓鱼人啊!"村娃接着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杨公公怎样?"老翁听了一双小儿女的话儿,掀髯狂笑道:"我要做姜太公,也不到雷夏泽来了!"说着,觉得鱼杆一沉,急忙提杆出水,一尾活泼泼的大鱼,在钓钩上乱晃,便取了下来,放入鱼篓。村童和村娃,一齐拍手笑道:"愿者上钩了!"老翁听了,不禁神往,执着钓杆,向他们呆望。村童笑道:"杨公公得了大鱼,喜得出神了!"村娃道:"你别胡说!杨公公却在诧异呢,怎的我说的话儿,竟会这么灵,果有大鱼上钩了!"村童"呸"的一声道:"亏你不羞,说出这个话来!杨公公的心事,我却知道的。原是为了大鱼上钩,他想做姜太公了。"
一双小儿女的痴话,把个心似止水的老翁,给他们撩起了一片雄心,不由神烦意乱起来,猛的把头一拍道:"痴些什么?真想上钩不成!"随着朗
声唱歌道:
"叹釜底鱼龙真混,笑圈中豕鹿空奔,区区泛月烟波趁,漫持钓竿下丝纶。试问溪山风雨何时定?只落得醉读离骚吊楚魂。"
村童和村娃,听了一齐笑道:"有趣有趣!"正在这时,蹄声得得,自东首堤上过来。村童回头看时,遥见一匹马上,骑着一个儒者装束的人,便对老翁道:"马上的来人,定是来访杨公公。"老翁急忙摇手道:"不要声张!"
村童便短笛一扬,赶着牛去了,村娃也洗好了衣服,向老翁道:"停一会见罢!"说着径去。老翁却俯倒了头儿垂钓,一眼也不向堤上瞧去。马行渐近,马上的人,已是瞧见了老翁,不禁堆起了满面笑容,朗声呼道:"义臣公别来无恙!"义臣闻了呼声,不能再避,只得抬头瞧视,却是故人凌子肃,布袍葛巾,十分飘逸。便掷了钓竿,走上岸去。子肃翻身下马,由从人带住了坐骑。子肃笑道:"啸傲水云乡,竟忘了天下苍生么?"义臣道:"老夫暮年垂朽的人了,还有什么能力呢?并且尊荣敝屣,也不想再出的了。"说着,携了子肃的手儿,指着前面道:"草舍离此不远,请往小叙。"子肃欣然相从。
到了义臣家中,在草堂落座,义臣询问子肃道:"多时不见故人,今在何处存身?"子肃道:"在夏王驾前,任祭酒的职儿。"义臣叹道:"群雄乘乱而起,占据各地,窦建德尚不失为一个英雄,今也僭号称帝了。故人英才硕学,归顺了夏国,真是建德的大幸!"
小子写到这里,便要补叙建德的近况了。原来建德在河北一带,占据了不少城池土地。河北各郡,尽皆归附。建德的声势,日见浩大。那年有一异鸟,止在乐寿,却有数万小禽,相随在后,经日方去,时人都道凤来祥瑞。
又有个樵子,在采樵的时候,得了方玄圭,即至乐寿献与建德。群臣劝进,建德遂即位在乐寿。改元五凤,国号大夏。立曹氏为皇后,建德的发妻秦氏,只生一女,即是线娘。秦氏身死已久。建德手下有个曹旦,原是河间郡丞,归附建德,建德知其有女,年过摽梅,尚未适人,却是端庄沉静,慧颖多才,遂即纳为继室。封线娘为永安公主。杨政道为勋国公,齐善行为右仆射,宋正本为纳言,凌子肃为祭酒,刘黑闼、徐光茂、高雅言为总管,曹旦为领军将军,冯超武、甘起鹏为护军将军,倒也可说声人才济济,兵力也是不弱,已有六七万人马。线娘有一队娘子军,共三千个女英雄,给线娘训练得十分精劲,临阵交战,不输男卒。
建德闻知宇文化及弑了炀帝,便欲趁此声讨,藉谋进展,当下即和群臣商议。凌子肃道:"声讨化及,原是名正言顺。但化及拥兵尚多,未能轻视。
须得一员足智多谋的大将,方能克敌。臣荐一人,以辅主公。"建德问道:"祭酒所荐何人?"子肃道:"此人深通韬略,腹有机谋,在隋为太仆,被谗归隐的杨义臣便是。"建德沉吟道:"义臣才略,却是过人,但与我有仇,他未必能来。"子肃惊道:"他与主公怎会结仇?"建德即将杨义臣计杀高士达的前事说了。子肃道:"那是不妨的。只须主公不念前仇,臣当以大义动义臣,令其来附。"建德大喜道:"当年的计杀高士达,原是为国,我怎能仇他!但义臣告归已久,此刻隐在哪里,你可知道?"子肃道:"现在雷夏泽。臣有一个家丁,原是那处的人,新自家中回来,和臣说起,故知他在那处。"建德道:"即烦祭酒前往礼聘,若得义臣出山,化及不足平了。"
子肃欣然应命,始至雷夏泽。果得和义臣相晤,设酒款待。
子肃饮至中间,即述了来意。义臣道:"老朽的人了,夏主虽能不记前仇,我却不能再事异主,只得永作隋臣的了。"子肃道:"正因公为隋室忠臣,目今隋主被弑,夏主欲讨宇文化及,始命子肃到来,聘公出山,共除叛贼,以救苍生。公若推辞,人将目公幸灾乐祸了!"义臣讶道:"此话怎说?"
子肃笑道:"公以被谗去官,今隋主被杀,公有复仇的机会,却辞而不受。
旁人便要疑公怀恨隋主,才无意复仇,不是幸灾乐祸,自快私心么!"义臣急道:"我因手下无兵,力不从心,哪敢忘了君仇!"子肃道:"故请公归了夏主,即能如愿了。"义臣沉吟了一回道:"承故人厚意,殷勤招致,义臣怎敢忘了大仇!但却依我三事,方能相从。"子肃道:"敢问何事?"义臣道:"不称臣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