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板金樽,浅斟低唱,真是好听,”郭广道,“只是不知是个什么牌儿、什么调?”
“这是散曲,曲牌是《滚绣球》,正宫调。”翠儿说着起身给二人斟满酒,又换过一壶烫上。毛继盛伸手拿过一个空杯满上递给翠儿,“你也喝!”翠儿谢过,饮了半杯,毛继盛仰脖灌下。
翠儿道:“还是我来唱曲儿,二位大人慢饮。”说着素手轻拨,莺燕呢喃: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毛继盛悚然动容,敛眉垂手道:“唱的是。种地的是百姓,当兵的是百姓,撕拚了几十年,苦的还不是百姓?死的伤的还不是百姓?唉,何日是个了结?”又一杯倒下去。
郭广倒笑了:“怎么就说到了这上头去?真个像是红颜薄命,英雄末路了。不过你二人倒是胶漆相投。这又叫个什么曲儿?”
“这是元代的散曲大家张养浩的一首小令,曲牌叫做《山坡羊》,是中吕调。”
“好啦,我是酒足饭饱。所谓饥扑饱飏,回大营做春梦去啦!来,干了这杯!”郭广起身举杯。毛继盛巴不得他快走,忙举杯相迎。二人干罢,郭广走到案前拿剑,指着花道:“这花没见过,好素净!”
翠儿道:“这花叫文殊兰。我爱她素雅含蓄,姿态可人儿,故此常摆着她。”
郭广笑道:“同你一样。”说着一抱拳,“在下就此辞过,你二人共度春宵吧。我也看出来了,翠儿一寸芳心都在兄弟身上了。不过,这翠儿可是蒲柳弱质,兄弟你悠着点儿。”
“恭敬不如从命,郭将军走好!”毛继盛已有些醉眼蒙眬,待郭广前脚出门,就一把搂过翠儿坐到腿上,手就从翠儿短袄下摆伸进去,一面凑过脸去,“小娘子你好香!”
翠儿半推半就道:“俗话说,酒到酣时,行得好事。大人还是先喝了这壶烫酒,心中热了,才有得力气,再歇息不迟。翠儿先陪大人说说话。”说着满上酒递过去。
“就依你。”毛继盛接过喝了一半,“你喝半盏,这叫合欢酒。”说着送到翠儿嘴边。翠儿喝了,抻出绢儿沾了沾唇边,道:“大人能住几天?”
毛继盛酒力开始发作:“明天就得……动身。”
“为何如此匆忙?”翠儿夹了块雏鸡肉送进毛继盛嘴里。
“皮岛……断饷了,咱是来……催……催饷的,没想到朝廷的粮饷刚……发到,袁大人又……极……爽快,今天夜里就……就……装好了船,只得回……去……复命了。”
“大人骗人了。谁不知道皮岛海上交易兴隆,即使没有朝廷粮饷也过得有滋有味儿的,拖了几日发饷就过不得了?袁大人就信了你?”
“你哪……里……知道,皮岛饷少丁……多,朝廷粮饷本就……不够,平日里就靠海上交、交易补饥荒。袁大人一来就宣布海、海禁,皮岛外财皆断,只靠那点儿存幸去……补朝廷粮饷的不……足了。如今已是盆干碗净,所以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催饷。你以为这是好、好干的差事呀?”
翠儿小声道:“我可听说,皮岛私开海运,月入白银十万两不止,经营数年,少说也有数百万,东江十数年也享用不尽,你还是在哄弄我么!”毛继盛瞪大了眼看着翠儿,道:“你怎……会知道这、这些?”
“嗨!这宁远城谁人不知?不过,这背后的事可就不是人人都知道了。大人一定要给我讲讲。”翠儿勾着毛继盛的脖子摇晃着。
“这可讲……不得。噶——”毛继盛横掌在脖子上一划。
翠儿噘嘴儿道:“大爷别吓唬我,我就是要听故事么,又不去嚼舌头。大爷要是不讲,我今晚就没精神儿伺候好大爷了。”
翠儿丰腴白皙白藕似的胳膊蹭着毛继盛的脸,直痒到心。
美人儿娇嗔,热酒烧心,酒劲儿上攻,再是欲火难禁,毛继盛双手抱紧翠儿,贴耳朵道:“我……跟你讲,可不能说与……他、他人。”
“爷放心,我就是要听好大个故事。”
“果真是一篇……大故事!好,好,好,我告诉……你,毛文龙毛……大人已与后金成……约,用三百万金换、换回金、复……二、二卫地!对朝廷……就说是……夺回的!”
崇祯发火
正月十六日,阁臣和王永光、乔允升、左都御史曹于汴拿着拟好的逆党名册来见崇祯。崇祯接过,先不看,口中道:“韩老爱卿,阁臣掌票拟之权,干系重大,有丝毫党私之意,便是国家大害。朕观诸大臣中,多半植党,不知忧国,老爱卿要为朕执法相绳。”又转向李标、钱龙锡,“今后拟票,务消异同,开诚和衷,期于至当。”
三人齐声应“是”。韩爌道:“人臣原不应以党事君,人君也不可以党疑臣,总当详核人品,辨别贤奸,然后举措得当。若堂上妄起戈矛,宫中横分畛域,臣恐非国家之福。”
“说得不错,朕不疑臣,臣也不要做那可疑之事。”崇祯哼了一声,“不忧国而植党,自名东林,于朝事何补?”
韩爌心里一沉,阉党刚倒,皇上就疑东林了,看来这位皇上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今后办事要做在亮处,不让他动疑才好:“陛下说的是,今后凡商量政事,宜相见于朝房,禁止一切私邸交际。”韩爌顿了顿,“臣老了,记性不好了,可否容臣先奏三事?臣怕一会儿忘了。”
“说吧。”崇祯咧嘴一笑。
“是。熊廷弼之死,是逆阉杀杨涟、魏大中的借口,诬其行贿,复传首九边,刑其妻孥,悬赃银十七万两,此冤之甚者!请陛下免熊廷弼赃银,准其归葬,使沉冤昭雪。”
“朕对熊廷弼事知之不详,你去票拟,朕准了就是。说第二事。”
“宣府巡抚李养冲上折子说,‘旂旅往来如织,踪迹难凭,且虑费无所出。’”
崇祯一愣:“嗯——?边情危急,遣旂尉侦探,有何可虑?祖宗朝设立厂卫,是干什么用的?”
钱龙锡道:“陛下,祖宗朝的规矩是厂卫止行于都城内外,远遣恐难委信。”
“这是为何?怎么遣远了就不能信了?”
“李养冲说,‘不赂恐毁言日至,赂之则物力难胜耳。’陛下,魏忠贤派监军的前车之鉴不远,还是慎重些好。”李标道。
“这帮该死的混蛋!”崇祯握拳往桌上一放,小声咕哝一句。“朕想起来了,去年监察御史顾其国上过一个驿递骚扰累民的折子,朕要内阁传谕兵部,遵照旧例从严控制,以清弊源。如今怎么样了?”
几人相互看看,就都看住了韩爌。韩爌道:“前几天刑科给事中刘懋上有一疏,说驻驿官员大多徇私舞弊,把勘合马牌私自送给亲朋故人,假公济私,甚至遣白牌骚扰驿递,而且在常例食宿供应之外还要敲诈勒索,致使驿站民夫困苦不堪,还有卖儿贴妇以应横索的。”
“就是说,驿递照旧,朕说话没人听了,是吧?”
几人一齐跪下。韩爌道:“臣等不敢,陛下息怒,臣立刻严查。”
“你刚履任,不关你事,不过这些奏疏为何不拿给朕?”
“因是正月十五未过,臣等仰体圣上静摄,未敢烦扰圣上。”韩爌说着举上数本折子,王承恩过来接过放到御案上。
“嗯,”崇祯打开刘懋的折子,“说第三事吧。”
“是。昨日张凤翔过臣宅,说有奉官采办商家询问,拿到的采办银与当初工部招商承诺出入甚大,不够办官差的。工部招商采办,名义上发银一千两,到商家手里不过三四百两。张凤翔新任工部尚书,不知是否有定规,亦不知差数去向,故来问臣,臣也答不出。”
“嗯?哪有这种混账定规?”崇祯愣了愣,“前数月朕不是刚命工科给事中王都、陕西道御史高赉明巡视过厂、库么?”
“张凤翔所说就是近日的事。”
崇祯火拱到了头顶,一拍御案道:“把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科道官、翰林院记注官、锦衣卫堂上官都给朕叫来!还有那个王都!”
王承恩答应一声转身就跑,到外面一声喝呼,一群大小太监立刻跑了过来,“皇上发火了,快,快去分头传谕,皇上召见各府部院司科道掌印官,还有那个工科给事中王都,不许片时耽搁,你们都给我跑着去!”吩咐完赶紧往回跑,到崇祯身边,见崇祯正打开逆党名册,王承恩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料到后面还有电闪雷鸣。
果不其然,崇祯前后扫了一遍,立刻拉下脸,道:“这四五十人中半数已被处置,只这些人,就能将个大明朝几乎闹翻,换了江山?”
“陛下,臣等以为真心附阉者少,违心随势者多,若广搜穷治则人人自危,各求自保且牵连不尽,就大违圣上治吏本心了。”钱龙锡道。
崇祯道:“魏忠贤一人在内,苟非外廷逢迎,何遽至此?再有,内官附逆者甚多,为何册中寥寥?内廷同恶者,也要入到里面!”
韩爌道:“臣等在外廷,未知内事,恐有差错,冤诬好人。”
“只怕是放了坏人!就说外廷的,张瑞图、来宗道何不在逆案?”
王永光道:“无事实。”
“张瑞图以善写为逆党所爱,来宗道为崔呈秀母写祭文,可恶如何?还有那贾继春,何以不处?”
乔允升道:“贾继春曾请善待选侍,不失厚道,后虽有改口反复,持论亦多可取。”
“惟其反复,所以是真小人!”崇祯心中恨恨,连老韩爌都变着法地对付朕,朝中还有何人可信!大臣们的消极对抗,更激起崇祯彻底整肃的决心,“好吧,既然卿等以不明真逆为词,朕当示卿!王承恩,叫曹化淳、高时明将那布囊抬上来!”
王承恩出去。不一会儿,曹、高二人抬进来一硕大布囊,放到御案上。崇祯指着道:“这里章奏累累,统是逆阉旧党赞护同类、构陷异己之词,皆结党实迹,卿等要一一案名。”
这话是对六个人说的,韩爌却耐不住了,首先答道:“陛下容禀,臣职司辅导,刀笔之事非臣之责。”
崇祯眉毛跳了一下,露出愠色,看着王永光道:“卿职掌铨衡,彰善瘅恶,应有专责。”
永光略一踌躇,回道:“臣部任事考功,论罪非臣职守。”
“好哇好哇,这国家是朕一个人的,不关卿等的事,”崇祯又恼又不解,这些人并非阉党,为何个个推脱?“莫非你们也受了阉党的好处?朕以微末践祚,力除巨憝,谁帮了朕?此时腹患已灭,尔等并无身家性命之忧,为何不肯出力?廓清四宇,难道不是尔等职责?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此案办不好,你们都回家去!乔允升、曹于汴,这是二卿职内之责,李标、钱龙锡,二卿负有督导之责,都是推诿不得的!”说完就看刘懋的折子,竟不再理面前这些大臣,直等到部府科道官都来了才抬头。
诸臣早就知道如此火急的召见必是祸,看见崇祯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更是抬手挠痒痒都不敢了。行礼毕,分左右两班站好。
“王都!”崇祯一声怒喝。
王都应声出来,腿早软了,不想跪也跪了。
“朕问你,工部招商采办,名义上发银一千两,到商家手里不到半数,那差额哪儿去了?”
王都在奉召之时就明白了所为何事,早在心里过了一遍,从容回答:“陛下命臣等巡视厂、库,剔奸革弊,臣等从到任巡视节慎库事至差竣,共三个月,其间交放钱粮俱照工部领状,发一千满一千,发一百满一百,并无抽扣之弊。至于发出库外,则是工部监督的事了,当问工部尚书张凤翔。”
“朕正是听了张凤翔说才知道这些夙弊的。张凤翔也是新任尚书,怎知这些勾当的关节?”
王都又道:“近日春解绝少,臣等已查出只有工部书办汪之蛟谋出堂批,包揽山东外解,希图瓜分,臣等正拟究治。”
“哼!蒙朕呐?不与厂、库合谋,一个小小的书办就敢瓜分?工部领状与库中出银不符,就不怕商家找上门来?”
王都再答:“陛下,臣三个月收放过银两三万有奇,随收随放,病根全在领状免票。厂、库见状发银,并不出票,商家无可致诘。但商匠领银出库,有衙门之使费,有委官之常例,确如陛下所说是由来已久。臣正查访,未获确证,故未敢入告,非是不言,臣等何敢通同作弊。”
“哼!此弊自万历以来就愈演愈烈了,朕都闻之已久了,你们会不知道,而且至今查访未确?这些衙门以前是二八抽扣,现在竟是四六抽扣了,好大的胆子!商家正是近日才告到工部的,岂不正是你等做的手?还在这里巧言!锦衣卫,把他拿了!把高赉明也拿了!”
韩爌想,抽扣是从来积弊,王都、高赉明是否参与其中并无证据,总不能因时日巧合就逮了,就趋前跪奏道:“工部言夙弊事,并未指名各官,还需进一步追查,案落人头,望陛下少霁天威。”
李标跟上跪奏:“抽扣是从来陋规,请陛下暂息雷霆。”
钱龙锡也随后出班跪下:“陛下此次从宽发落,后边才有人再敢说话,才好深挖根源,革除陋习,请陛下息怒。”
崇祯已怒火难抑:“朕闻此弊已久,所以才要他俩巡库,不想他俩同流合污,如此下去,怎能查得出?今日处分原不因工部所言,卿等不必申救,退回去。”说完又转向都察院道,“有此大弊,长久以来尔等俱不言,是不是庇护同类?!”
这话吓坏了身负监察之责的科道官员,一个个噤若寒蝉。
崇祯火气消了些,想到自己这火气是因张凤翔奏疏而来,张凤翔将成众矢之的,遂转向张凤翔道:“此弊诸臣屡有奏闻,朕知已久,不因卿言,卿安心供职。”
张凤翔眼见因自己一句话把两人送了大狱,众人都为说情,怎能安心?遂出班道:“陛下虽不因臣言处二臣,却因臣言有此举,臣心不安……”说到这儿欲言又止。
“卿何必如此说?”
张凤翔突然跪下道:“陛下怜臣耿耿之意,容臣从头收拾,自当查证清楚。若以数十年之事罪及一二月之人,谁还敢向陛下进言?”
崇祯摇摇头道:“不必如此说。知卿必救,故面召卿,特谕安心供职。卿起来。”然后看着王都道,“王都、高赉明都革了职,法司严刑追赃拟罪具奏。”再转向众臣道,“这种奸弊情状由来已久,朕虽早有耳闻,却从未见到指弊发奸的奏牍,要你们这些言官何用?”
六科给事中等科道官个个低着头等着,不知又要轮到谁头上。
“近来各衙门事体多有沉搁,阁臣票上来,朕览过发下,全不奉行,科道官亦通不言,该查参的也不查参,难道今日时事、边防、吏弊、民情,俱无可言么?”
见皇上批起来没完没了,一会儿不定又牵到谁头上,身为首辅,韩爌不能不为言官们说句话:“陛下,科道官亦时有陈奏,因陛下励精实政,凡事实实可行的,方敢奏请,前时浮泛条陈委实少些。”
崇祯可不买账:“说的好听!他们于外边事哪一件不知,只是碍于贿赂情面,不肯实说。就有条陈,也只口角好听,要紧处实无二三!”说着拿起刘懋的折子,“国家设立驿站,专为军情及各处差遣命官之用。可现在呢?欺压之甚莫过于此!除了刘懋,你们谁说过一句?”
谁敢作答?全都大气儿不敢出,韩爌又不得不说话:“圣谕严切,诸臣不敢违玩。”
“不敢?不敢者只有良乡、涿州两处,其余还照旧。刘懋!”刘懋应声出列。
“你疏中说一匹马用工食一百六十两,如何这许多?”
“就臣乡临潼县而言,现在已添至一百六十两,别县尚有加至三百两的,而驿递犹称苦累。”
崇祯看着阁臣道:“如何三百两犹称苦累?”
李标犹豫一下道:“臣想是差役过多……”
“可是,”韩爌道,“各差自有祖宗旧制,载在《会典》,原有定额的。”
“是这样,”刘懋咳一声道,“过客极多,不是大员就是眷属。据臣计算,驿递用于公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