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卿见过叔父、王公公。叔父怎么回来了?”
“唉,咱家是被娘娘赶回来的。”
“怎么,娘娘恼叔父了?”
“那倒没有,她说咱家两天没合眼了,六十岁的人了,受不了,叫咱家回来睡觉。”
“倒是好意。”
“什么好意,她是看着咱家别扭!”魏忠贤泪眼模糊,“……看来,皇上大限到了。万岁爷春秋才二十有三啊!……”哽咽了好一会儿,又道,“……体乾,李选侍之事,信王心中可有数儿?”
王体乾站了起来:“选侍殁时,信王尚在冲龄,即使有耳音,也是懵懂,况且选侍身边之人,哪个不畏着九千岁?满朝文武尽皆掩口,料无大妨。”
“是啊,”魏良卿接过话儿,“皇上眼里,王公勋戚哪个及得叔父?皇上见信王,能不托付叔父之事?再说这朝上的世爵亲贵,还不都是叔父手捏把攥的,信王还能奈何叔父?”
“说的是。”王体乾道,“信王年仅弱冠,又一直偏居信邸,既未预参机务,又未察过民事,更无股肱权臣,还是两眼一抹黑呢!他不用厂公,还有何人可用?又有何人敢为其用?他又如何调理得这满朝文武?我看还是照原方抓旧药。”
“张国纪谋立信王之事,信王可知?”这是魏忠贤一大心事。
“未留活口,信王又深居藩邸,久不入朝,怎会知道?”魏良卿安慰道。
“……可娘娘知道。”王体乾阴阴地说道,这事也让他不能自安。
魏忠贤心中咯噔一下,皇上素厚皇后,如果皇后知道,信王现在不知,日后必知,心中又掂量一番,遂缓缓道:“信王不该即位!”
“哦?”王体乾睁大眼,“信王不该即位?”
“对!”
“那,谁该即位?”
“皇上亲子!”
王体乾泄了气:“皇上哪儿来的亲子!”但见魏良卿并不惊讶,不由心中一凛,忙道,“莫非……厂公早有安排?”
魏忠贤是点到为止,让他有个心理准备,行事时心中托底,所以不置可否。
魏良卿虽然知道“遗腹子”之事,此时却觉得把握不大了,便道:“皇上已嘱立信王,又有皇后一力护持,这道坎儿不好过了。”
魏忠贤道:“皇子是正根儿,只要群臣力争国本,娘娘一人也不能擅专!”
“慢来慢来,”随着话音儿进来一人,几人寻声望去,见是兵部尚书崔呈秀。崔呈秀是魏忠贤义子,进魏府从不通禀,显然听见了刚才的话,皱眉道,“还有一隐忧。”
魏忠贤心里一惊,崔呈秀心思缜密,看事深透,他要说不成,八成就是不成了:“有何隐忧?”
崔呈秀坐下,一字一顿道:“四、位、皇、叔!”
魏忠贤心中忽悠一沉:果然是大意了!福王朱常洵在洛阳,另外三位王爷瑞王常浩、惠王常润、桂王常瀛,皆光宗、福王之弟,自小长大,未离京城,根基不可小觑,况且都是四十上下年纪,正当气盛,虽无兵权,皇权可畏,好比那尿脬,虽是中空,个儿大。魏党就像那狗尿苔,别看遍地都是,毕竟长在野地里,当不得大菜。如若几王共扶新皇,插手朝政,咱家就像那王八脑袋,只有缩的份儿了。
魏忠贤打定主意,说道:“先帝在时,大臣们就屡次极谏,力促诸王就藩,奈何先帝总是以几王未婚相拒。如今三王自己的儿子都老大了,还有何理由赖着不走?”
“好主意!”魏良卿一击掌,“拔了他的毛,只好做个光腚皇帝。不过——”他略一沉吟,“同时遣藩,又在皇上大渐之时,难免朝臣动疑。如果有人出来说话,如何应对?”
魏忠贤道:“先帝借儿子大婚,聚敛财富,几十万银子进了内库,早已是天下汹汹,谁还会替他说话,自招讦谤?何况他们早该滚了!”
“是这话,不过瑞王性情内敛,简朴好佛,诸事不问,断不致招惹他人,不如先留过,免得他人啰唣。”崔呈秀道。
魏忠贤盯住崔呈秀好一会儿,才说道:“罢了,你这从一品的太子太傅当得腻味了,不想干了是吧?就不知这朝上朝下有多少人盼着倒了咱吗?没了咱家,你还牢靠?”
魏忠贤说得沉静,崔呈秀却炸毛了,他没想到魏忠贤会威胁他,他自认为是从大处着眼,却掉进了粪坑,裹了身屎尿,忙垂眉低目,拱手抱拳:“孩儿不过是替义父着想,全凭义父做主就是了。”
魏忠贤缓了口气,说道:“断了信王和皇后的念想,才好摆布。有皇家胄裔傍着身,又是皇叔辈分,会觉着有个靠儿,也就有了底气,还听咱们摆弄?再者说,你知那瑞王今日好佛,怎知他明日不好权?他不问事,是因为他自觉无着无份,但他毕竟是朱家人,会眼见着皇权旁落不动弹?他京里京外地走动,怎好去拦他?传个话儿递个信儿地勾连起来,又怎生处置?所以一并撵走,才是妥当。”
果然虑得周全,崔呈秀心下服帖了,忙道:“义父说得是,现在如何布置?”
“体乾去传话御史张讷,疏促三王之藩。呈秀去拟道圣旨,限他们三日内起身,礼数仪物按例裁撤三分。”两人不敢怠慢,立刻起身去办,魏良卿也站起来,魏忠贤冲侄子一摆手,“良卿先留下,咱家有话问你。”等王体乾、崔呈秀出去后,魏忠贤慢悠悠道:“鹏翼过了百岁儿了吧?”
“刚过百岁儿。”
“你说,皇上若现在走了,皇位怎么办?”
“皇上不是有遗腹子吗?”
“那些没出娘胎的种儿已经被皇上否了,没用了,再说皇位数月虚待,就会生变!国不可一日无君,哪怕是个儿皇帝在那摆着,就没人敢咋呼了。”
“那怎么办?”
“拿出个现成的太子来!”
魏良卿立刻明白了:“您是说——?”
“对,鹏翼就是太子!”
“鹏翼?!……可是,皇上已立信王,满朝都知道了。”
“那是因为没有一个太子在,如果有了一个太子,那满朝文武又当如何?”
“……那就要拥立太子了!”魏良卿心中一阵激动,自己的儿子要当皇帝了!“那就快让皇上认儿子!”
“你这脑袋瓜儿什么时候才能有点儿长进?让皇上认儿子?生母在哪儿?皇上能不见吗?你知道皇上都宠幸过谁?”
“找那《起居注宫幸注》'1'上有记载的,看时辰前后差不多的,拎出一个,连吓带哄,让她如此说,她还敢不听话?”
“那皇子出生的时候,为何不禀报?隐匿皇子是何罪?这些你都想过吗?”
“那……怎么办?”魏良卿瘪了。
“送走皇上以后!”
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八月二十二日,皇宫内明烛高照,乱成一团,太监宫女侍卫们已去了首饰甲胄,着麻衣素服,正撤下彩帐,换上白绫。天启皇帝朱由校终于打熬不住,驾鹤西归了,时年二十三岁。
懋德殿寝宫内倒是极安静,只有张皇后和客氏陪灵。
客氏见四下没了人,便收了泪,换上一副严肃像,说出惊天动地一句话:“娘娘,信王还是不能入继大统!”
皇后浑身一颤,看住那双隐隐透出一股寒气的眼光,好一阵才沉静下来:“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娘娘不知,就是皇上也不知,皇上有太子了!皇上身边宫人已有一人已经生子!”
“夫人的花样真是层出不穷啊!十月怀胎,呱呱坠地,六七月前龙体尚健,其时为何不禀?”
“这可不是老身掉花样,都是小婢子,老身也是有难言之隐啊!”
“小婢子生了太子将来也是皇太后!”
“哼!娘娘可还记得光宗故事?”
光宗就是天启、信王的父亲,神宗皇帝长子朱常洛。
神宗育有八子,常洛的生母王恭妃本是太后宫中侍婢。一日神宗入慈宁宫请安,偏是太后不在,神宗正要离去,可巧这王宫娥进来,撞见神宗,不及躲避,只得跪下磕头。
许是神宗闲极无聊,正想寻些乐事,见这王宫人虽说面貌一般,但体态婀娜,尤其肤色白皙,竟惹得神宗火燥,就在太后床上,学起楚襄王来。不想高唐一梦,却就春风化雨,珠胎暗结,腰围日长。因王氏是太后身边人,神宗不敢承认,被太后逼出,册为恭妃。巫山之事,本是一时兴起,并不当真,神宗又嫌恭妃出身微贱,从此再未召幸。
神宗二、四、八子均一二岁亡,三子就是那位曾使光宗战战兢兢生活了三十几年的福王朱常洵。常洵母郑贵妃深蒙圣眷,常洵亦独受帝宠。贵妃为子谋太子位,神宗恰也愿意,偏群臣力维国体,反对废长立幼,神宗于是历久不立东宫,却与贵妃设誓,日后必立常洵,并亲笔载明,封于密盒,授予贵妃。诸臣又来多事,力争国本,屡请建储,直把个皇帝惹翻儿了,廷杖、夺官、削籍、发配,赶走了一大帮,直到皇长子年将二十,该婚配了,不知死的廷臣又奏请,或说先册立后冠婚,或言先冠婚后册立,反正是两事都得办了,弄得神宗也犹豫起来,总不能不让儿子结婚吧。郑贵妃急了,捧出密盒,要神宗践约。
神宗启视,却见那誓书已被蛀虫啮了个七洞八穿,最可怪,恰恰“常洵”二字,被啃得一笔不留。神宗悚然:天命有归,已垂示象,不可逆行。这话一出,贵妃已是哭倒在地。神宗正在踌躇,太后又召侍膳,劈面就问“常洛年已十九,为何还不就位东宫?”
神宗随口说道“他是都人子”,却忘了太后也是宫人出身。太后大怒:“你也是都人子!”
神宗知道闯了祸,避席跪倒说“马上册封!”逾日就传出诏谕,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储君,封皇三子朱常洵为福王、皇五子朱常浩为瑞王。
张皇后当然明白客氏的意思:“哼!这能比吗?神祖爷有诸子,皇上无子,再者说,先帝虽是侍婢所生,不也照样当了皇上吗?”
“可王宫人却抑郁早逝了。”
“原来夫人还存了一片怜悯仁慈之心呐。”皇后直盯着客氏眼珠子,“皇上每次临幸,那《起居注》上可都是有记载的!”
客氏一撇嘴:“神祖爷临幸王宫人,也有记载?”
皇后提高了声音:“王恭妃之事虽无记载,却有老太后和神祖爷的认可,夫人想自比老太后吗?”
这话让客氏心里打挺:“娘娘不必高声,老身没那胆子。给老身下绊子,也绊不倒老身!”
“哼哼!既然没有记载,也没有皇上的认可,那就不能认作是皇上骨血,不必多言了!”
客氏眯起眼、掉下脸来:“老身劝娘娘还是先认下了,否则怕与娘娘多有不便!”
皇后脸就涨红了:“哼!本宫听明白了,你听着,皇上早有遗命立信王,满朝皆知。只要本宫在,就由不得你!从命是死,不从命也是死,终归是一死。不从命而死,可以见二祖在天之灵!”
“哼!”客氏瞪了皇后一眼,甩袖离去。
张皇后蹙眉沉思了一会儿,起身到门口小声唤道:“王承恩。”
王承恩小跑着进来:“奴婢在。”张后倒不言声了,只盯了王承恩看。王承恩毛了,跪倒道:“奴婢哪儿有了错,娘娘只管责罚就是。”
“王承恩,圣上说厂臣忠心耿耿,你认为国事可托付厂臣么?”
“既是圣上说了……”
“本宫是问你!”
王承恩早已看出娘娘不睦魏忠贤,心知娘娘在说反话,便鼓起勇气道:“我朝祖制,内官不得与闻政事,既是娘娘问,奴婢就斗胆了,奴婢以为厂臣居心不可测。”
张后知道王承恩是信王府老人儿,应与魏忠贤无甚瓜葛,只是魏忠贤爪牙太多,此事又非比寻常,心中不决,所以做个试探。见承恩如此说,放了心:“你起来,本宫将你从信王府召来放在身边儿,就是为了今日。此事关系国运,你务必办好,不可向任何人漏风。”遂低语几句,又叮嘱再三。
王承恩又跪下磕头:“娘娘放心,奴婢拼死也要办到!”说完起身疾步而去。
子夜时分,崔呈秀、魏良卿、田尔耕分别被魏忠贤派来的小太监从床上提溜起来:“九千岁吩咐,有急事商议,要快着去,不可张扬!”
这时分来招呼,必是出大事了,众人遂麻溜装束了,陆续赶来。
进了魏府,见司礼秉笔大太监王体乾、秉笔太监李永贞和管事太监李朝钦都已在了,还没过话,魏忠贤泪珠子就啪嗒掉下来了:“皇上……宾天了!”崔呈秀、田尔耕虽然心中并不惊讶,意料之中的事,但还是生出好大悲哀,毕竟歇凉的大树倒了,往后的事难料了,只有魏良卿心中暗自高兴。
田尔耕想问下一步如何措置,见几人都不说话,就憋了回去,一时无语。魏忠贤见几人都不答话,便用下颌往案上一指:“先看看吧。”
四人凑过来一起看,原来是皇后懿旨:一是立即将皇帝薨逝事布告中外;二是准备丧仪;三是迎信王入宫主持;四是速行即位大典。
各人细细看过,各归了座,魏忠贤问道:“中宫说的几件事,可行得么?”
魏良卿看了眼王体乾、崔呈秀,见他二人不说话,便有些变色:“这如何行得?”几人都把眼看他,等着下文,魏良卿咽了口吐沫,“谁知那信王是何心思,贸然迎立,他若制我,便不好措手了。更何况皇上有亲子在!”
“什么?!”几人都大吃一惊!
“良卿说得不错!”魏忠贤道,“只是皇上走得太快,不及准备,有些误了。”
几人似信非信,如此大事一直瞒着这些心腹,几人心中虽有些不快,但毕竟事情大有转机,都兴奋起来,李永贞道:“既如此,就该赶快宣布!”
“慢,”崔呈秀插话道,“皇后是国母,成败与她关系极大,她知道么?”
“咱家请奉圣夫人去说了,尚不知结果。”魏忠贤面无表情。
“那怎么办?”田尔耕问。
“咱家已调刘诏领兵进京。”魏忠贤顿了一下,道:“永贞,刘诏何时能到?”
“天明前就能到!”
“万万不可!”崔呈秀、王体乾从前几日魏忠贤的话中已听出了锣鼓音儿,但此时崔呈秀已改了想法。如果天启立遗命,可以篡改,也可以指为伪诏,没想到平时就不问政事、又是快死了的皇上却召诸臣面谕,这就大不一样了。皇上龙体不预时没禀皇上知道还算是个说词,皇上召诸臣面谕时为何还不说?分明是李代桃僵!一旦玄机泄漏,怕就有“光武讨莽”了:“皇上有遗命,又是面谕诸臣,不好翻案了。而刘诏领兵入京,就成势不可遏,厂公试思是否到了这一地步了?备之不周,就要授人以柄,此举一出,势成骑虎,想下也下不来了!所以须先议出一个万全之策,当前要务是封锁消息……”
“对,尤其不能让信王知道!”李永贞抢上说。
魏忠贤只觉着脑子里轰然作响!老了,脑子转不动了,怎就没想到先布置了呢?便点着田尔耕道:“快去传咱家的话,叫许显纯立即封锁四门,不许出入!叫涂文辅去围了信王府,但不要惊扰了他们,只许进不许出!”
田尔耕站起就跑。
李永贞心中一直亢奋,他觉着机会到了,这一时已是想好了,自觉着成竹在胸:“我看也别要什么小皇子了,干脆就厂公黄袍加身吧!”
这一句话明白说出,众人脸上都失了颜色!
虽然这种心思几人早都掂量过,但毕竟就是魏忠贤也没挑明过,一经说破,还是让人心肝抖颤!
李永贞捋起袖子道:“有二计可行。一是今夜就杀了小王爷,对外就说是歹人所为,事出意外,皇位虚待,厂公自是众望所归;二是逼那小王爷写下禅位诏书,一个毛娃,知道什么三六九,吓也吓死了,怎敢不写?厂公名正言顺接掌大宝,这不就结了?”
魏忠贤一拍桌子:“以后谁也不许再说这等混账话!咱家一腔忠诚,赤心为国,只知为皇上分忧,从未做过篡逆的大梦!立了小皇子,也是姓朱,也是咱大明!”说到这儿又潸然泪下,“咱家就盼着皇上多福多寿啊!”
崔呈秀心中也骂了声混账,阉人窃国,必天下大乱,不得好死!便接口道:“再说,还有福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