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侧着身子坐下。
那店小二见孟丽君小闹了一场,却只要两碗阳春面,不免非常诧异,多看了一眼,便唱喏转身而去。
正吃着香喷喷的阳春面,却听见背后一人笑道:“公子进了这聚福楼,却只要了两碗阳春面,何其吝啬也。”
孟丽君听得说话,就知道那鱼儿来了,当下也不回头,淡淡接口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取之唯艰。铺张浪费,未免有违天理。”暗暗又将了那人一军,这才回头站起来,见到那人也是二十上下,书生打扮,衣着平常,只不过眉宇之间有一丝旁人难以觉察的高贵气质。孟丽君经历三生,见人无数,哪里还看不出来?不觉好感大增,这样富贵之人,能够将自己转变成为这样一个平常之人,的确很不容易,微笑道:“兄台如果有闲暇,何妨同桌共话?”
听孟丽君出言相邀,那青年人略一迟疑,便走上前来。两个轿夫已经吃罢站起,不过桌子上却是一片狼籍。那青年略一皱眉,便坐下了。孟丽君心里又暗暗竖了一个的拇指,像这样的富贵人家,敢于如此纡尊降贵,的确也不容易。微笑道:“兄台少待。”低头继续吃面。
那青年道:“在下姓铁,名……”
没有等他说完,孟丽君已经抬起头来,拦住他的话头,说道:“兄台少待。你我萍水相逢,片刻之后,便当做浮萍两散。又何必通报姓名,徒增记挂?况且兄台举止,定然不是常人。通报真正姓名,不免于兄台不便;通报假名,又何必多此一举?”
那姓铁青年哈哈大笑,说道:“如此倒是本人落于下乘了。”既然被识破身份,也不再自称“在下”,便改称“本人”。但言语之时,到底还是生疏别扭。继续道:“刚才听兄台说:须知天地生人,并无贵贱之分。却要讨教。”
孟丽君放下饭碗,笑道:“兄台却是来考教学生了。学生不过是一个平常之人,随口胡诌罢了。学生走了不少路途,遍读古今故事,却只懂得了十六个字。”
那青年道:“不知是哪十六个字?”
孟丽君笑:“这十六个字,八字一组。第一组是唐太宗的老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那青年脸色变了一变,道:“愿闻其详。”
孟丽君眼睛一直盯着他,见他听了如此有威胁性的句子,只片刻就恢复常态,也不由暗自佩服。不过继续威胁却没有胆子,当下笑道:“铁兄见笑。在下以为,我朝开国,就应了唐太宗这句老话。抗蒙多年,如果非老百姓殚衣罄粮相助,我们如今估计还在蒙人铁蹄之下苟延残喘。当今皇上得了民心,于是才有了天下。如何能够轻视百姓?天地生人,如何有贵贱之分?”
铁姓青年看着孟丽君,道:“兄台好新奇的言论。”言下虽然不赞同,却也不直接反对,继续道:“还有八个字呢?”
孟丽君叹了口气,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眼角余光,却看见几个随从打扮的人正悄悄走近。练习了几个月的武艺,眼睛感觉已经敏锐多了。那随从的眼睛里,似乎……
那青年脸上勃然变色,却终于沉静下来:“兄台之言,似乎有失偏颇。如今我大元一统天下,再无战乱,怎可谓百姓苦?”
孟丽君回头看了那几个走近的“随从”一眼,心中暗暗警惕,又懒洋洋笑道:“这几个人,是兄台的亲随么?我胡说八道罢了,这湖广之地好地很,绝对没有灾情。只是有几个好吃懒做的刁民,捏造出旱灾的消息。兄台绝对不能够相信。”
那青年看了那几个随从一眼,笑道:“兄台原来是喜欢戏谑之人。既然有缘相逢,何不道楼上去一起说说笑话?”竟握住孟丽君的手,拉她一起上楼去,回头又对荣兰说道,“贵介也一起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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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本人猜测不错,兄台是有话要告诉本人的吧。此地灾情到底如何?”皇孙——铁穆问道。
铁穆——这个名字让人联想到另外一个空间里的元朝皇帝,忽必烈的孙子铁穆尔。孟丽君想,不知道这个铁穆,有忽必烈孙子那样的才干么?不过,看他刚才的表现,确实是可圈可点的。在略加暗示的情况下,就能够做出反应。既然要为这里灾民做一点事情,那就不能够再矫情了。孟丽君想着,跪下,大礼参拜:“明州学生郦君玉参见殿下,还殿下饶恕学生方才不敬之罪。”
孟丽君这一表露,铁穆不觉非常惊喜,将她拉了起来,说道:“兄台竟然就是郦君玉!先生可有办法赈灾么?”
第一句话就问赈灾!孟丽君不由有些感动,道:“殿下如此以小民为重,君玉有些许小能耐,怎敢藏私!愿意为殿下效劳!”略一停顿,道:“君玉是已经有了些想法,但是不知道是否可行。希望殿下将自己收集到的所有资料都交给学生,让学生深思后再与殿下做参谋,可否?”
铁穆笑道:“那是自然。孤处还有一物,正要还给先生。先生之字,孤竟然不认得,不知是何国文字?与我朝文字却也相似。”
孟丽君略略一怔,道:“是君玉觉得我朝文字太过烦琐,不利于孩童教育与文化普及,故加以简化。行为甚是悖逆,却叫殿下见笑了。”
铁穆道:“这又有何妨?你说什么‘文化普及’?”
“君玉有一个想法,终有一日,要让识字者遍及贩夫走卒男男女女,让识字成为普通之事。故有文化普及一词。殿下见谅。”孟丽君的手心里已经冒出汗来。
铁穆听她言语,叹了口气,说道:“文化普及!谈何容易!要让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已经是如此之难,更何况是教育!国家怎么拿得出这么一笔钱来!”
“殿下,目前来看,的确是可能性不大。但是君玉想,天下之事并无难易之分,为之,难者亦易,不为,易者亦难。如果我辈如能奋发有为,此事或见于下一代。殿下以为呢?”
铁穆笑道:“明堂所言甚是。我辈应该奋发有为,让大同之景,见于下一代!”说着这话的时候,意气风发,竟似天下都在其掌握之中一般。
孟丽君一笑。这位皇子还是将治理国家看得太简单了。但是她无意去打消他的兴致,只是微笑问:“殿下,资料呢?”
赈灾之策
荣兰打了老大一个哈欠。孟丽君歉意地回过头,道:“荣兰,你去睡觉好了。那边有床的。”
荣兰哈哈一笑,说道:“睡觉?天都亮了!等一会我就该去禀报殿下了——说我们家公子求见,是不是?”
孟丽君一笑,说道:“既然天都亮了,我们就去求见殿下吧。赈灾的事情,是一刻也耽搁不得的。”荣兰道:“公子,你果然有办法了么?”
孟丽君微笑着点头。却听见窗外有一个声音笑道:“你终于肯将你的法子抖搂出来了?”一个青衣人走了进来,青衣小帽,竟然是店小二的模样——李玉飞。后面跟了两个人进来,一个却是铁穆。还有一人,约有三十多岁年纪,相貌甚是清雅。
与铁穆见了礼,李玉飞笑道:“殿下也一夜没有歇息呢,一边等你,一边听我汇报,与刘真先生也谈论了一夜。殿下心急如焚,你快说吧。”
孟丽君又与那刘真见礼。李玉飞介绍说:“刘先生是殿下的左膀右臂,是个才华横溢的大才子。你们多亲近亲近。”
一群人坐下,荣兰奉上茶水,自去门口守侯。刘真道:“如鹏昨夜已经介绍过明堂贤弟的言行。如此行事,非古之侠客哉!明堂如果不嫌弃可以称呼真字。真字唯实。”
“如此,君玉斗胆了。不知唯实对如今湖广形势有何看法?”
“真一碌碌文人尔。恐明堂见笑。”刘真一笑,道,“如今湖广形式,可以用三个字概括:艰、难、危。艰者,州郡县府。府库空虚,难以救灾;奸刁百姓,时有厮闹。难者,无粮流民。三餐断炊,无以为生;北上南下,恐成饿殍。危者,各地盗匪。吹台盗匪,已成声势;一旦生事,恐惊朝廷。唯今要务,一是赈灾,二是禁盗。”
他一边侃侃而谈,铁穆与李玉飞一边点头赞同。话音一落,铁穆就急不可耐:“明堂以为然否?”
孟丽君一笑。这样说话,其实是在考她。考我?孟丽君干笑了两声,“唯实兄如此说话,不知是何种用意?可是看不起君玉?君玉以为,当下州郡县府的处境,却不能够用‘艰’字来形容!”说着这句话,眼角的余光看见,刘真与铁穆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孟丽君指着桌子上的资料,笑道:“恐怕皇孙殿下最心急的事情,不在于禁盗,而在于——整顿吏治。”
刘真道:“明堂何有此言?”
孟丽君道:“殿下此来,自是为赈灾而来。然而殿下到此地已有十数日,赈灾却不见响动,何也?有两个解释,一个是殿下已经着手安排,不过下属官吏还未有行动。如若真是如此,行动如此缓慢,可见官府行为效率之低下。另外一个解释,就是殿下拿不准此地到底有没有灾情,所以还在视察之中。殿下竟然拿不准此地有灾情与否,自然是当地官吏欺瞒之功。”说到这里,孟丽君也忍不住咬了一下牙齿,“君玉冒昧求见殿下,有一半原因也正为了这一件事情!这刘家小镇街道竟然如此干净,君玉也深为惊奇。绕了两圈,竟然在一个小巷里听到了流民哭泣之声!这群流民,竟然被重兵关押在一所破房子里!这番作为,自然是要瞒过殿下有灾情之事!学生猜测,殿下之所以来到此地,本来的目的不是为了赈灾,而是为了其他事情!这件其他事情,多半便是吹台强盗意图谋反的事情!不知是有不是?所以如鹏兄才有便衣暗访的故事!”
铁穆道:“明堂既然深知其中内幕,孤也不便深瞒。如明堂所言,孤来到湖广,初也是抱有怀疑。也没有做过准备。如今见到灾情如此之惨,竟然没有可行的赈灾之策。”苦笑对刘真道:“这些情由,等会你都告诉明堂吧。”
孟丽君听着,暗自心惊,却又不禁有些感动。铁穆叫刘真告诉她的事情,铁定是有关官场内幕,与他此行初衷有莫大关联的。他竟然叫刘真全都告诉自己!这么一个晚上,他就将自己看做心腹了!想着,躬身道:“多谢殿下。不过整顿吏治非一朝一夕之功,而且打击面太大,容易引发危机。我们首要之务,还是赈灾。君玉感殿下知遇之恩,有赈灾数策,请献于殿下。”
“明堂果然有办法?”铁穆不由惊喜非常,伸手握住了孟丽君的手。
孟丽君脸微微一红,不动声色将手抽了回去:“第一策,是韬晦之策。殿下从今日开始,要与各地官府打好关系。要让他们以为,殿下无意与他们为难。昨日殿下见我,有可能已经牵动许多地方官员的敏感神经。今日他们一定会来试探实情。殿下不妨露些口风。如果有贿赂,殿下不妨笑纳。收受贿赂虽然让人觉得无耻,却可以使他们暂时放下心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
说到这里,刘真突然插口道:“这些事情,殿下不能够自己亲自动口。让我去做吧。”
孟丽君深深看了刘真一眼。就刚才,她还将刘真看做没有什么见地的普通儒生。就这句话,却让孟丽君对他突然改观了。肯为主子这样牺牲,不是所有的门客师爷都能够做到。做这样的事情就要做好为主子背黑锅的准备。见铁穆与刘真目光交接,知道他们已经作出决断,继续说道:“第二策,却要先请教殿下,殿下想必已经将灾情上报给朝廷了。朝廷该整治这湖广的平章政事黄得功了吧?”
铁穆点头道:“正是。不过要收拾黄得功也非易事,黄得功手里有不少兵马,况且还有世家大族私兵做他的后备军。所以,这一阵子,我都没有显露。”
孟丽君笑道:“殿下如此最好。我有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主意,却是从劫匪身上而来。世上有这样一种劫匪,专门绑架豪富人家子弟,然后向家人索要钱财取赎。这豪富人家子弟往往都是爱惜性命的,这样的绑架,几乎很少不成功。”
李玉飞忍不住笑道:“什么烂主意?还叫殿下去绑架那温家陈家的孩子不成?”
刘真笑道:“如鹏想差了。明堂的意思,自然不是去劫掠那世家大族的儿子。劫掠对象,另有其人。”
李玉飞瞪大了眼睛:“谁?”
铁穆忍不住笑道:“唯实你也逗如鹏呢。明堂将主意打到黄得功身上去了。”
孟丽君笑道:“正是。这黄得功与那刘家关系不错,基本上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这刘家,估计愿意帮他一把。”
李玉飞笑道:“竟然是这样的馊主意。你还有什么主意?”
孟丽君转向铁穆,道:“咱们第一步先将刘家的粮食诈骗出来,再行第二步。殿下应该可以估计,朝廷能够出多少粮食赈灾?”
铁穆叹气道:“二十万担应该有吧。我的身份是不允许知道府库实情的。”
“二十万担?” 孟丽君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湖广此时应该只有四十来万饥民吧。如果能够将粮食一颗不少地发放到饥民手里,这还是能够解决一些问题的。笑道:“这第二策,叫做竞标运输。殿下接见官员与大户时候,不妨露出口风,就说朝廷不日将运送四十万担粮食前来赈灾,因为生怕交接手续中许多漏洞,要招募商家前去押运。还可以暗示让他们来推荐商家。不过这消息却只能够泄露给与黄得功关系紧张的世家大户知道,黄得功那一边消息要隐瞒死。”
“要商人来押运?朝廷未必会允许。何况为什么要从本地招募商家去押运?朝廷直接派官员运送下来,不是便捷得多?”铁穆神色里有一丝疑惑。
“虽然看起来便捷,但是殿下应该想到,这其间花费的时间可能并不少多少。何况,中间运输成本绝对比商人所花费的成本高。学生在民间日子已久,深知商人行事,他们是为自己挣钱,路上花费,绝对比朝廷官兵押运成本要少。”
“商人花费的成本虽然可能低廉一些,但是,绝大多数商人应该得不到机会吧?得到机会的应该是那些与本地官府有关系的大家族吧?这样情形,如何压价?”刘真说话了。
“我们可以用竞标的方法,对外示人以公平,对内则让他们自己压价。我们可以自己制定一个最高价格,如果不愿意接受这个价格的,可以不参与竞标。”
“竞标的方法,就是你与如鹏说过的方法?”
“正是。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商人来押运粮食,大多数官员是不会介入这一批粮食贪污案的。以后我们如果要惩治贪官,打击面也不至于太大,处理起来也容易一些。我们可以使用一点手段,使我们所需要的家族中标,比如说,温家。”
铁穆尚在沉吟,刘真却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来……你是做好陷阱给人家跳。你还要建议殿下漏一点口风,让那些商人以为这里面可以大贪一笔?而殿下收受了贿赂以后,会不与他查帐?你太毒了些。殿下不能够做这些事情的。”
孟丽君歉意地一笑,说道:“对不起,我考虑差了。不过殿下即使不这样明显地去漏口风,估计那些官员也会为了自家的利益想办法到殿下这里钻门路的。不过我建议让商家去运粮食,最重要的,不是这方面的原因。最重要的是:我们急切需要粮食,但是我们手里却没有粮食。而这里世家大族手里有的是粮食。这个消息泄露出去之后,估计大多数大家族会考虑放出一部分粮食,粮食价格就有可能被压下来。还有,一个附带的好处,是我们现在可以借这个机会找到一些粮食。我们这个竞标,不是你空口说我有能力押运就给你押运的。商家要参与竞标,必须要拿出自己的财力。在参加竞标之前,我们可以要求参加竞标的商家拿出多少钱和粮食做保证金。比如说,一千担粮食。商家去押运,这些财产暂时交给我们保管。押运回来,我们再交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