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长华的声音异常清越,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发出泉水击石一般的回响:“末将以为,安南小国,不肯称臣,甚至屡次侵扰我国边境,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安能与我大元相抗衡!”
这话说大了。铁骑知道,自己的国家还是一个空架子,根本不具备前朝最盛之时所具有的国力。至于这事实,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这皇甫长华是皇甫敬的女儿,也曾经跟父亲谈论过安南战事的。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样说话,难道有她的因由?当下目视皇甫长华:“你对此战有何意见,尽管说来。”
“末将纸上谈兵,只恐为陛下所笑。然而君有问,臣安敢不言?”皇甫长华的神态落落大方,甚至隐隐有着与铁骑相抗衡的气势:“臣以为,此次进兵,有两策可选。其一,选精兵十万,轻骑绕道前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兵临安南城下。如若选将得人,士兵亦为精锐,一两月间,可得捷报。然而此策亦为冒险之策,轻兵冒进,后续粮草万一传递不及,事便有意外。臣窃为陛下不选。”
这话一出,铁骑的眉头就皱起来了。他自然知道这个女子的意思。胆大包天!居然借题发挥,指责起自己三年前的安南战略来了。说自己不对,还不是想为自己的父亲,那个皇甫敬开脱?目光沉了下来,声音冰冷:“还有一策呢?”
这种冰冷的言语激发起皇甫长华的抗争之心,她抬起头:“陛下明鉴。臣以为,要一举得胜,瓜分安南,亦不是难事。我朝与安南三年对峙,安南国力,尽集中在我国边境。若能派遣一使,秘密前往老挝、缅甸诸国,说动两国,同时出兵,不出一月,安南必降!”
这话,倒与那个王华的战略完全一致!皇甫敬的女儿,竟然也有这等见识!(铁骑倒是不怀疑王华的奏折消息泄露,因为知道这个奏折的都是自己的重臣,这等大事,万万没有泄露出去的道理。再说,他有自己的保密以及监护措施)铁骑的兴趣不由来了:“有何策略,可以说动两国合作?”
铁骑所问的问题,正是这两日他与宰相们解决不了的问题。老挝缅甸,虽然都是小国,虽然都向自己称臣,却都不如何畏惧自己大国的国威,与自己国家也没有什么交情。特别是缅甸。自己占据了云南之后,这小国甚至公开收容了不少前宋的遗臣元老,还有大理国的宗室。尽管自己一再宣诏说会善待前宋遗臣,还树立了不少榜样,但是缅甸就是不理睬。好在缅甸国王还是个懂事的,知道就此为止,不再继续挑战铁骑的耐心,才没有发生什么冲突。
所以,派遣的使者一定要恰当。胆小的不敢去,胆大的怕坏事。谨慎的怕徒劳无功,狂妄的怕激化两国矛盾,安南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就先树立了一个敌人。到时候安南与缅甸联手,就更让自己头疼了。而且这个人,最好要熟悉缅甸情况,包括民俗风情上层高官下层百姓的所有情况。
没有想到,铁骑居然听到了这样一句话:“臣不才,愿为陛下出使!”
铁骑盯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淡淡说话:“君前不得妄言。”
皇甫长华声音恳切:“臣不敢妄言。臣自幼在云南边陲长大,熟悉缅甸老挝情况,出使两国,不需通译。而且,臣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可以帮助臣完成这一使命!”
铁骑看了一眼周围的人——两个宰相一个尚书一个皇太孙还有两个太监,淡淡说话:“你有何话?不得妄言。”心里却也明白了。
的确,皇甫长华是完成这一使命的最佳人选!
皇甫敬曾经是李庭芝的部将。而李庭芝的部将中,还有一些幸存者,如今大多都流落在缅甸老挝两地。因为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很快就被两国国王重用,如今在两国朝内,多有权力。皇甫敬与这些人都是战场上拼杀过来的交情,皇甫敬对其中几个人甚至还有救命之恩。皇甫长华凭借老朋友女儿的身份,前往两国求告救父,两国上层首脑,即使不答应,也没有翻脸的道理。如今缅甸的宰相,据说就是前宋宰相陈宜中的儿子。皇甫敬曾经救过陈宜中的性命。陈宜中虽然是一个怯懦的软骨头,但是却也还有一些读书人的基本品德。那老头再无情义,也会做做姿态帮助一下皇甫长华。这是第一条。
第二条,是皇甫长华说过的,她非常熟悉两国情况,甚至包括两国语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就这一点,放眼如今朝内,谁及得上皇甫敬的女儿?
第三条,是皇甫长华的性格。胆子虽然略大了一些,却是进退有度,聪明谨慎,男装两年,未曾被人发觉,就是证明。
还有很重要的一条——这皇甫长华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虽然很不一般,但是到底还是一个女人!女人比男人好控制,她即使想跑到缅甸去串连作乱,估计那些前宋遗老也不会跟随他。
除了皇甫敬的这个女儿,放眼朝廷内外,自己还真想不出什么合适人选出来!
但是——现在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皇甫长华是皇甫敬的女儿!
皇甫敬叛国投敌!
至少自己在官面上,是这么说!
自己能放心用皇甫敬的女儿?皇甫敬或者不敢心怀怨怼,但是这个女人……
看着皇甫长华那个泰然自若的眼神,铁骑明白了。突然之间,他有一种立即斩杀这个女人的冲动。
这个女人用自己的身份来威胁他。
她知道自己身份已经泄露,而且知道自己有杀她的意思。险中求活,这女人就跟自己来了这么一招!她甚至将身份明明白白摆到自己面前,跟自己说:我就是叛贼之女,但是你除了我之外,没有更好的人选!所以,你不能杀我!
她——居然敢于挑战帝王的耐性!
甚至,自己还看到了穆儿投递在她身上的那关切的目光,还看到了那女人对自己孙子安慰的一笑。
找一个借口杀了她,不是什么难事。
皇甫身份(上)
“卿果然是皇甫将军的幼子,皇甫少华?”没有皇甫少华预料中的震怒,也没有皇甫少华预料中的惊诧,铁穆冷静得听完陈述,只是很平静的问了一句。
“皇太孙恕罪。”皇甫少华重重磕下头去,“罪民自知逃匿皇家追捕,本便是死罪;欺瞒殿下与皇上,更是死罪。然而罪民心中系念两事,不得不如此。”铁穆的冷静表现让皇甫少华心中愈发不安起来。
“两事?”
“第一是南疆之事。罪民自以为颇有小才,愿与君上分忧,故苟且偷生,不敢从君命赴死。第二是臣之父失陷南疆,虽然有投敌之语,臣却从来不敢相信。臣唯愿救出父亲,然后任凭殿下治罪。”皇甫少华的声音里,有着一丝难以让人觉察的犹豫……还有怯懦。
铁穆看着皇甫少华,心中举棋不定。
他需要皇甫少华。平定南疆,虽然事先已经有全盘的规划,但是自己也知道,有皇甫少华的辅佐与没有他的辅佐,结局很有可能是两样的。而且,这个人虽然负罪在逃,但是自己也不相信这个人的父亲会是叛国投敌的人。这个人的罪行,根本不存在。
但是,自己不能忽略一个人——皇祖父。
当初,是皇祖父亲自定下了他家叛国投敌的罪名。皇祖父对皇甫家到底是怎样的态度,自己不知道。皇祖父是放过了皇甫长华,但是皇甫少华,是皇甫敬的儿子。女儿与儿子,到底有些不同。皇祖父允许皇甫长华参与到安南战事中去,允许她用自己的手段来救父亲,却不一定标志着皇祖父愿意放过皇甫敬,放过皇甫家族。
自己现在的地位,全都是皇祖父的赐予。皇祖父假如因为这件事而震怒,自己将得不偿失。
——但是,假如自己能答应庇护皇甫少华,根据皇甫少华的秉性,他一定会对自己更加忠心;皇甫少华身后,有皇甫敬,有皇甫敬在军中的威望。
——还有,皇甫长华。皇甫长华已经是自己的人了;假如自己连她的兄弟也不能够翼护,她会如何看待自己?
说起来纷杂,但是这些念想,在铁穆的头脑中,只是一瞬之间的闪念而已。心中已经拿定主意,哈哈大笑,扶起了皇甫少华,说道:“好一个皇甫芝田!不但有武艺有军略,更难得是忠孝两全!卿且放心,等南征回来,不管卿父亲事情如何,孤也要向圣上禀奏,褒奖卿的忠孝!”
这话一出,皇甫少华一颗心才完全放了下来。心中更是感激,又跪下泣道:“惟有生死以赴,才可报答殿下知遇之恩。”
铁穆又扶起皇甫少华,笑道:“卿且跟随如鹏回侯府去吧。在此处停留时间过久,只怕招来闲话,与你前程不利。”转头看着李玉飞笑道:“芝田竟然是这等身份,你料想不到吧?”
李玉飞跪下,说道:“殿下治罪。”
铁穆一怔,继而恍然。心中隐隐有些愠意,笑着说道:“孤当初还以为,卿怎么如此大方,就将芝田接应进家门读书?原来你早就看出他的身份。”
李玉飞低声回禀:“皇甫家与李家本是世交,皇甫老将军跟随先祖多年,末将也熟悉皇甫家武艺的套路。那日芝田一进门,末将就心中隐隐怀疑;后来见他舞剑,就更清楚了。”
铁穆见李玉飞那小心谨慎的样子,心中的愠怒不由冰释,叹息道:“你起来吧。你存心忠厚,孤岂有不知?难道还因此怪罪于你?皇甫将军之案件,疑点重重,你若当时就莽撞揭露,置芝田于死地,孤反而要责怪你的凉薄了。”
李玉飞低声道:“殿下宽宥,玉飞感激不尽。”站了起来。
铁穆看了李玉飞一眼,似是无意的对皇甫少华笑道:“芝田善于伪装,虽然瞒不过玉飞的眼睛,却是将孤瞒了个严严实实。却不知郦君玉是否知道芝田的身份?等来日芝田身份公开之日,孤定要笑话他无识人之明。”
皇甫少华此时满心感激,见铁穆开口相询,岂有不答之理?当下答话:“郦先生早已看破了臣下的身份。”
铁穆微微一怔,片刻之后终于大笑起来,说道:“原来你们就瞒了我一个。等到庆功之日,我非罚他不可。”
李玉飞心微微一沉。在皇甫少华那句话开口之初,他就知道坏了。但是自己犯了同样的错,还刚刚被殿下宽宥,却是没有余力为郦君玉说话。只好微笑说道:“郦先生此举,却全都是为了社稷与殿下考虑。如若殿下早知芝田身份,今日或者不是这样场面。”
铁穆知道李玉飞的言外之意。如果早就知道皇甫少华身份,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举荐皇甫少华的。这样一来,自己也坐不上南征主帅的位置。笑着摇头,尽量将心中的不快按捺下来,说道:“此事不必再议论罢。郦君玉那里,你们也不必传话给他知道。孤与如鹏也有事情要忙,芝田也要准备明日的比赛,就先回去吧。”
皇甫少华离开之后,李玉飞便向铁穆禀告:“刘府来的消息,刘二公子受了伤,接下来的比赛是不能参加了。”
铁穆想起方才刘燕珠的话,一怔说道:“果然受伤了?却是谁伤了他?”
李玉飞微笑道:“是郦先生举荐的那个柳正风。其实那比赛的情景,臣下虽然不是看得很清楚,却也看出了一个大概。柳正风的武艺远在刘公子之上,却不想使刘公子败得太过狼狈,因此开始之时,连连退让。刘公子却是不承人家容让之情,反而想要施加暗算,弹出了装在靴子底下的刀子。这样一来,柳正风不得不用手将他的脚踝抓住。或者是心中暗恨刘公子手段卑劣吧,柳正风拼着受了一刀,也施加内力将刘公子震伤。方才臣下已经找过柳正风,他也承认一时失手,伤了刘公子。”
铁穆望着李玉飞,目光中却有几分凌厉:“如鹏既然看清楚比赛经过,为何不说?以致考官误判?”
李玉飞跪下,说道:“其实赛场当中,眼力胜过臣下的人想必也有。然而刘公子是这等身份,寻常考官哪里又敢去搜查他的靴子,察看有无违禁物事?万一搜查不得,反而得罪了殿下与刘尚书。臣虽然不惧怕得罪刘尚书,但是殿下如今与尚书大人关系微妙,臣安敢莽撞?此其一。其二是因为,臣下不过是殿下护卫之臣的身份,并非考官。指责刘公子违禁,并非臣下职责所在。臣亦怕因此得罪。三是乙字号赛台的考官不是他人,是兵部郭大人。柳正风一下台,郭大人已经判定胜负,刘公子便已离开。臣与殿下相距甚远,即便想要及时提醒殿下,时间上也有所不及。”
铁穆颜色转温,说道:“倒是我有欠考虑了。你且起来。”
李玉飞暗自松了口气。
皇甫身份(中)
铁穆与李玉飞在讨论柳正风刘奎璧一战的时候,郦君玉与柳正风讨论的也是同一个话题。
郦府内院里,汇聚了一群人:郦君玉、柳正风、王安国、陈慎言,还有一个王浩。
柳正风内力浑厚,硬挨了一记,却也没有什么大碍。躺在郦府院子里的摇椅上,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是神色却是悠闲的紧。坐在一边的是王安国,嘴巴里一个劲唠叨:“你也太大意的不是?居然会被那小子伤了!我们三人中武艺最好的是你,可现在你看,你都被判负了!”
王浩却不多话。他与柳正风还不相熟。但是这几日与柳正风交往,柳正风对他帮助尤多,心中也十分感激。当下只在一边端茶送水,殷勤服侍。柳正风接过一杯水,笑对两人说道:“先好好歇着吧。你们明日还有比赛呢。”却不接王安国的话。
陈慎言看了柳正风好久,才说道:“镇邦也别埋怨了。浩然做事,向来有计较。你既然有闲心到这里说闲话,还不如去报社去干活。这几日借口要考试,你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我头上,我真成了陀螺了。”
柳正风见陈慎言脸色,心中打了一个突,忖道:他难道看破了什么?笑道:“我好歹歇息一天,明日就来给你帮忙。别催镇邦了。”
陈慎言笑道:“是!我将这些人都带走,不会干扰你休息了。”对王浩、王安国道:“你们要歇息就歇息去,如果不要歇息,就到报社去。就今天的赛事口述出两篇故事来,明日好发表!”
这话一出口,王安国就溜得不见影子了。远远听到他的话语:“我去歇息了,别吵我!”
王浩站着,看着陈慎言道:“在下……却是……”柳正风笑道:“你也去歇息吧!养精蓄锐,明日你的对手,还真不弱呢!”王浩这才离去。
陈慎言笑了一笑,也离开了。
孟丽君站了起来,向柳正风深揖一礼道:“浩然,多谢你了。”
柳正风急忙站起道:“公子,所为何来?”
孟丽君苦笑道:“我只要求你重伤刘奎璧,使其没有精力去关注王华的身份。却没有想到,为了帮我摆脱嫌疑,你会宁愿自己受伤。这一番恩义,我岂敢忘记?”
柳正风急忙道:“公子切勿如此措辞。且不说在下的伤势并不要紧,即便有些关碍,在下也是为自己考虑。无冤无仇重伤尚书公子,只怕众人瞩目,也被世俗所讥笑。如此操作,在下的名声也就保全了。”
孟丽君见他如此说话,也不再言语。心中感激,却又增加了一分。
皇甫少华箭试大出风头,孟丽君心中就开始惴惴。弓箭比赛还好,不容易让人看出师承;但是单打独斗,一招一式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施展,就完全不同了。最熟悉皇甫少华的人是刘奎璧,所以,绝对不能让刘奎璧亲眼看见皇甫少华的比赛。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刘奎璧受伤回家躺上两天。孟丽君给柳正风就布置了这个任务。
柳正风武艺远高于刘奎璧(柳正风武艺远高于王浩,王浩与皇甫少华在伯仲之间,而皇甫少华比刘奎璧又稍高一筹),所以,重伤刘奎璧,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柳正风重手伤刘奎璧,却难免得罪刘家——甚至包括刘家的女婿皇太孙殿下。皇太孙殿下对刘家一向都非常倚重。近来虽然因为皇甫长华的关系,皇太孙对太孙妃也有些不冷不热起来,但是对刘家,态度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