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内有些阳光,风却有些寒冷。难得他们却有在这样四通八达四方对弈的兴致。真是风雅的人啊。
先别忙着赞叹。其实,他们的重点不在弈棋。这个地方不是弈棋的好地方,却是个谈话的好地方。任何私密的言语,都要在四通八达的地方说;即使有人过来,远远也可以看见。躲在密室谈阴谋,那个不懂得阴谋的人做的事。声音不是几堵墙壁可以阻隔的。
道人将手里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摁:“殿下,您输了。”
被称做殿下的男子无可奈何地看着棋盘——自己在争夺中央腹地的时候,一大块边角已经被道人封死。即使中央争夺获胜,也是惨胜。更何况并没有多少获胜的机会。兴致索然,将棋盘一推,站了起来:“如此形势,孤自是胜算无多。道长棋艺高超,还望道长教我,如何反败为胜?”
道人叹息道:“我不过远行一阵,就出如此之事。当初为殿下谋划者何人?殿下当惩戒其人。”
高冠男子无奈摇头:“如今计较这些,又有何益?还望道长为孤解困。”
道人叹息道:“我赶回来,就为此事。殿下当初,思想的确不够严密。当时案子,纵火者虽然没有破绽可寻,却依旧疑虑重重。殿下身在大理寺,自然要加倍勤奋,将这事情撕捋出来,给皇帝一个能吏的印象。并且,亦可以交好燕王殿下,正是所谓可进可退。谁知……殿下也太性急了些。”
高冠男子——铁霓默默不语,心里也是后悔不迭。当初,大理寺卿常玄之也是反对草草结案的,但是自己告诉他:“如若不如此结案,牵连必定非常之广。”这当然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自己见不惯铁穆的风光。如果不趁这个机会拉铁穆一把,他就要登上那个皇太孙的宝座了。常玄之终于没有反对自己的意见。自然,自己那点小九九,常玄之也是知道的。这个人虽然不大善于做官,但是对自己却是非常忠诚。
道人——天一道人——继续说道:“殿下虽然深得皇帝宠爱,但是身为皇帝幼子,出身就有很多不及他人的地方。楚王年龄最大,燕王是太子长子,太子又非失德被废,他们先天条件,就比殿下有利。殿下如今如此性急,只怕失却帝心,也在眼前了。”
“不。”铁霓说话肯定起来:“那封奏折,父皇却是留中不发。”
“唯有这一条,还可以暂且宽慰一下。”天一道人道,“我们唯一能抓住的,也只有这一点。”
铁霓的眼睛陡然一亮:“道长有何教我?”
天一道人目光转到远处,悠悠说道:“我们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做出最哀怜的姿态……殿下这个错失,可以少承担责任,却绝对不可能不承担责任。唯一的办法,就是承受远远超过本应该承受的责任与伤害……”话没有说下去,却将话锋转了过来:“殿下以为,此纵火案件元凶,当是何人?”
铁霓的目光迷惘起来:“老二、老四、老五都有可能。只有老三最不可能,他是一心著书立说,扬名青史的。”
天一道人点头道:“那么殿下又以为,这三人中,谁又最有能力来实施这么一个阴谋?而且是连环阴谋,将您也拉下水?”
铁霓的目光更加迷惘:“我竟然想不通谁有这个能力了。老二家里是聚集了一些酸臭书生,但是那些酸臭书生哪里有什么高来高去的能耐?老四家里也有几个吃闲饭的,但是那些家伙,四五个对付一个云杨,还被云杨揍了个稀里哗啦!老五倒是拉拢了一些官员,但是也没有听说他家有什么人……唯一可能是府军卫的人自己监守自盗。可是,府军卫属兵部管辖,兵部那个刘捷,没有为难自己女婿的道理。府军卫的指挥使金武,与刘捷关系非常。所以,我根本不知道,竟然是谁下的手了。其实,如果当初就能推测出是谁下的手,我们也用不着糊涂结案了。”
天一道人的眼睛眯了起来:“那么,殿下,您认为,我们查出是谁下手对您更加有利?”
铁霓声音迟疑起来:“道长,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天一道人微笑:“贫道就是这个意思。”
铁霓有些明白,终于说出来:“万一事情泄露……”
天一道人的笑容更加叫人莫测高深:“殿下难道未曾学习兵法?实者虚之,虚者实之,虚虚实实,谁又能够知道其中真相?而殿下,所求也无多,不过是想要唤回皇帝陛下的哀怜罢了。”
铁霓思想了片刻,终于决定道:“听凭道长为我谋划。”迟疑了一下又说道:“孤以为,这事情,重点在于谁背这个黑锅更令人可信,更令父皇相信。”
天一的目光里透露出几分赞许:“殿下所虑甚是。”
轻歌曼舞,烛光迷离。酒不醉人人自醉。
铁霐在喝酒。周围有十几个书生陪他说笑话,还有十多个歌女在唱歌伴舞。他很少喝酒,但是近日却是很有喝酒的兴致。高兴。
相对于老六铁霓的心机,铁霐简直纯洁得像张白纸。在铁霖当太子的时候,他也不敢表露出什么别的心思;只是一个劲地去收容些在临安赴考却非常落魄的读书人。也没有做什么事情,不过是养着他们,整日谈谈诗文罢了,如果要回家的,就送个几十两银子或者几十吊钱作盘缠。二十年下来,也没有什么收获。虽然有几十个门客通过科举进了仕途,但是其中,知恩图报的,显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多。收获了一个“侠王”的名声,也没有多大帮助。眼见皇帝将吏部、户部紧紧抓在自己手里,而兵部却交给铁霖,知道自己那一点人手实在干不了什么事,也不做妄想。
可是天上竟然掉下了机会。老大竟然生病了,而且这一病,将老大的豪情壮志全都病没了。竟然辞去了太子之位!
这就是机会了。在名分上,自己有绝对的优势。自己是皇后的嫡子,除老大外年龄最长的;何况,自己名声不坏,在临安士林中,也有那么些名望,在朝廷中,也有个好名声。也出过几趟公差,都没有出什么漏子。照理说,按照通常的规则,这太子的帽子,该落在我头上玩两天了吧?
可是,事情却突然起了变化。这父皇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莫名其妙就给了铁穆那小子一个燕王的名分。那也罢了,他老爸将太子之位辞了,这也算是补偿他吧。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就让铁霐笑不出来了——皇帝竟然将铁穆派到吏部去见习!这是什么意思?白痴也看得出来,这父皇是要给铁穆登基铺路!在正式成为皇太孙之前,先让他将吏部紧紧抓在手里!铁霐心里不乐意,也曾想过要给铁穆使个小绊子,但是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可是才急了几天,机会就来了。铁穆那小子,竟然连个火也看管不好!一场火将大元历年官吏任职资料,烧了个干干净净!出了这么大的差错,还有指望当什么皇太孙?
铁霐真是高兴!
但是等了几个月,却也没有等到父皇给的任何消息,连个暗示也没有!铁霐终于等性急起来了。不趁早定下名分,只怕过两日,这父皇再次给那个铁穆什么机会,让他在大大立下一场功勋,将来的事情,恐怕夜长梦多!
心急的人容易出错。眼看过年在即,年前的大祭,向来是要有太子参与的。铁霐急了起来,就偷偷传话给那几个对自己向来忠心的小官员:表章会上吗?别的也不说,只要催促一下皇帝陛下,让他知道要赶紧立太子,就可以了!那几个小官员听了,倒真听话,接二连三就帮着把表章送上去了。
听崇正殿的小太监说,这几日,父皇已经与四位宰相密议过好几次了。既然是密议,那当然是至关紧要的事情。如今除了安南的战事外,只有立太子这一事情了。其他事情,哪里用得着密议?
铁霐高兴啊,他在等着太子的帽子送上门来。
虽然喝酒,但是到底不敢多喝。也没有什么,只怕喝醉了,等朝廷圣旨下来的时候,自己竟然失了礼仪,那怎么行?如今正是紧要时候,自己可千万要谨慎,不可出什么岔子!
正在喝酒做着清秋大梦,却听见前面禀告:“秦王求见殿下。”
老六来了?铁霐将膝盖上的歌女推开,挥手叫歌女们退下。一群书生见着有事,也纷纷告退。铁霐站了起来,问:“秦王有没有说过来干什么?”
仆役倒是很清楚,当下回答道:“秦王说,也很长时间没有来给殿下请安了,特意过来一趟。另外新近得了些新奇的小玩意,要送给殿下赏玩。”
请安?铁霐这倒很清楚,弟弟给哥哥请安?没有这个规矩。不过这个弟弟对自己这个哥哥一向客气,这会子,估计是看到自己将要风光了,先来拉拢示好吧?不管怎么说,有人来送礼,总是好事。想到这里,铁霐的骨头又开始发酥了,急忙吩咐到:“快请到仁德殿相见。”收拾好身上衣着,慢慢踱到仁德殿。
大家要问了,这铁霐为什么要慢慢走路啊?他不是吩咐说“快请仁德殿相见”么?傻瓜,这铁霐是什么人?要当太子的人了,马上要跟弟弟分处君臣名分的人了!还这么急急躁躁地走路?得有点君王风范是也不是?所以,他是慢慢踱过去的;等他踱到仁德殿,从大门口进来的老六两脚已经差点冻成冰棍了。有人要问了,这铁霓两只脚为什么会被冻坏啊?他不会跺跺脚,让自己暖和一下?天啊,这仁德殿里,几十个太监宫女站着,他铁霓好歹也是一个皇子,一个秦王,得有点风范是不是?这么在宫女太监面前跺脚,不怕毁了他的形象?
见铁霐进来,铁霓忙跪下行礼:“给二哥请安。”
铁霐急忙笑道:“老六啊,你我却是兄弟,为什么要行此大礼?”话说得利索,但是手却不曾去牵拉;任凭铁霓就这样跪下去。铁霓心里暗自发恨,但是脸面上却是愈发的恭敬:“兄长客气了,民间本有长兄如父的说法,更何况兄长更上一层楼,已经指日可待?”
铁霐心下更是高兴,将弟弟拉起来,笑道:“即使如此,也不必现在就行此大礼。”
铁霓见兄长如此得意忘形,不免在心里暗自冷笑,嘴上却客气道:“尽管兄长宽宏,但是尊卑之礼尚不可偏废。”
两人坐下,有下人送上茶水,铁霐就笑道:“老六向来事忙,却不知今日此来,是为了何事?”
铁霓笑道:“平日也知道皇兄事情忙碌,不敢轻易打扰。今日却是因为知道皇兄好事临近,先来贺喜;另外也知道皇兄喜好新瓷,愚弟新近得了两件瓷器,却不知好歹,正要送给兄长鉴赏把玩。听人说还不错,但是愚弟却是不认识的,即使真是好东西,落在愚弟手中,也是明珠暗投。”
铁霐听弟弟说得客气,也不由掂须笑道:“老六何必如此谦逊。”
说话时候,自有从人捧了两个做工极其精致的大盒子过来。铁霐的心腹太监上前接过,打开,呈给铁霐观看。铁霐才看了一眼,便心里有数,心下也还欢喜,面上却是淡淡的:“这是越州窑的吧?”
铁霓佩服道:“皇兄果然好眼力。”
铁霐笑道:“那是自然。越州窑向来讲究自然古朴,看起来虽然不错,但是到底单调寒碜了些。这一两年,越州窑里却出了一两个异类,也出了些色彩鲜亮的,这色彩与别处的却又完全不同。所以一眼就认了出来。”
铁霓道:“皇兄说的是确论。愚弟向来是不知道瓷器的,也不十分讲究。但是总是不甚喜欢越州窑的,原先也不明白原由,今日听皇兄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瓷器的使用,是要看人的身份的。像那些寒碜小民,家里也没有十分钱财的,用原先的那些瓷器也真正的是得体了。我们皇家,却也用那些颜色单调的器物,到底却失了气派。皇兄所说,是不是就是这个道理呢?不过这两年越州窑里出的一些东西,竟然一革旧弊,竟然真出了些灿烂辉煌的好东西。”
铁霐伸手拿起一件,原来却是一个壶,不过形制却颇为奇特,伸手去揭壶盖,竟然打不开。他一向自诩瓷器专家,出了此丑,老脸也不禁略略一红。好在弟弟也未曾十分在意,只笑道:“这个壶,叫做貔貅母子倒装壶,是康家窑场今年才出的东西。不过这东西虽然新,却被人抬到了一个天价,原因不但是这颜色好,新鲜,而且是因为这壶制造奇特。皇兄可以看这壶的底部,那才是进水口呢。进了水,照样正着拿,这水却是一滴也漏不出来,皇兄你看是不是很希奇呢?里面也不知是怎样一个制式,这设计的工匠,也可以说是极尽巧思了。”
铁霐见弟弟喋喋不休,不由心底暗自好笑,自己这个弟弟虽然知情识趣,到底少了些见识。淡淡说道:“这东西也不见得是那一个工匠独创,前人书中早有记载,他或许只是凑巧得了前人记载罢了。”
又伸手拿起另一件瓷器看了一下,知道在弟弟面前不能够露出太热烈的神色,否则那就是失去了风度落了下乘,在这个弟弟面前丢脸了。又说了两句没有味道的话,却听见铁霓说道:“愚弟此来,除了贺喜之外,还有一点小事想与兄长商议。”语气却甚是郑重。
铁霐虽然草包,话里的语气还是听得出来的,听他这个语气,当下心里就告诉自己道:来了。暗自起了一点警觉的心思,嘴上却热络得笑道:“自家兄弟,说什么客气话呢。”见铁霓神色迟疑,也知道他的心思,笑对身边服侍的人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周围从人都退了下去。铁霓这才看着铁霐,神色到底有几分迟疑,却终于开口说道:“近日朝野之中的传言,却不知皇兄是否听说过?”
铁霐见他如此郑重,不免有些莫名其妙,说道:“却不知是什么传言?”
铁霓大惊道:“皇兄竟然丝毫不知?”
铁霐见他如此神态,心中更是奇怪,只问道:“不知兄弟所指,到底何事?”
铁霓神色又是一阵迟疑,终于说道:“皇兄若是完全不知,反而却是好事。皇兄自是有福之人,些许风波,自会风平浪静。这些话语,皇兄只作小弟从来未曾说过。愚弟这就告辞。”站起身来,便欲走人。
铁霐见此,心中也不免有些忐忑。见他话只说了一个囫囵,却哪里能容他这就走人?也顾不得风度了,站起身来,一把拉住铁霓道:“老六,却需将话先说清楚再走!”
铁霓看了看铁霐,终于说出话来:“皇兄且把心放宽些。父皇最是明白的人,些许小人阴谋,那里欺瞒得过他?这些谣言,过两日自会消散,对皇兄自没有任何影响。”
铁霓越是说得含糊,铁霐却越是心急。见铁霓说话如此不爽快,终于忍耐不住,说道:“兄弟,到底是甚么言语?”
铁霓又思量了半日,才叹气道:“本来皇兄不知道,却是最好。我竟然巴巴来此多言,也算是多此一举了。不过那些关于皇兄纵火陷害燕府的谣言,明眼人一眼便知道其非,皇兄明人,自然不会因此烦恼。别的且不说,且说皇兄身份,远在燕府之上,又哪里用得着这般手段?……”
他还絮絮不休地为铁霐解说其中是非,铁霐却是已经忍不住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铁霓心里暗自冷笑,嘴上却充满同情与宽慰:“皇兄暂且宽怀。此事断不会造成风波。父皇与政事堂宰相,都是见事明白之人……不过只恐有人趁机兴风作浪,某些人更是要趁机翻身,那就可虑了……”话说到这里,笑道:“愚弟多嘴。皇兄心里有个计较就是。时候不早,愚弟先行告辞。”匆匆离去。铁霐心事重重,竟然要出送了礼节也忘记了。
铁霐绕着大厅走了两个圈子,才定下神来。铁霓此来,到底是什么目的?绝对不会真抱了什么好心思。他是想来看自己笑话呢,还是野心勃勃想要挑起自己与铁穆之间的不和?想要挑拨自己先去下手对付铁穆?
想了一柱香时分,心里却始终不得要领,这才想起人多力量大这句老话来,叫来下人:“请王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