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少华只觉得对方目光似乎不是十分凌厉,然而恢宏博大,竟然似是初生之阳,温温和和,却依旧令人不能仰视;不由自主将目光避开。却听见对方说话,声音里似乎有一毫浅浅的关怀,不由心中一动,想起那个怀揣已久的愿望,“扑通”就跪下了:“望先生收录在下为弟子!”
啊?这话倒叫孟丽君猝不及防,差点将眼珠子也掉出来了!好在皇甫少华已经跪在了地上,不曾看见风度翩翩、宠辱不惊的郦公子那副大惊失色的形貌。只听见郦公子平平静静的声音:“公子且起来。公子是世家子弟,文武双全。我却是无德无能,一介书生而已。如何敢收录公子为弟子?又有何才学可教与公子?”
皇甫少华抬头,看见郦公子已经侧转身子,显然不愿意接受自己这一跪。心一发狠,就说了实话:“先生知在下身份却私下问话,显然是深知我家冤屈,有保全之意。如今对头势大,在下虽有鸣冤之念,却奈何无有途径。唯一之策,便是想办法先提兵去安南雪了国耻,救了父亲,回朝再与人理论。奈何在下学艺不精,于兵学上,实无多少见识。即便有机会,只怕也无本事去安南救父。故在下欲寻一个名师,学习兵法。先生深知兵法,又知我家冤屈,还望先生略施怜悯,教授一二。”
啊?我什么时候深知兵法了?这倒叫孟丽君莫名其妙了。神态依然平静之极:“公子此言谬矣!我一介书生,熟知者,四书五经耳。何曾知晓兵法?令尊大人却是兵学大家,扬州一役,反败为胜,名扬天下。公子想必深得令尊所传,为何却要寻找一个名不见经传之人,求为师父?”
皇甫少华见郦君玉不肯认账,也在心里揣摩起郦君玉的心思。这位郦公子不肯承认自己知晓兵法,原因无非有二:一是抱了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自己家的事情错综复杂,他好端端的怎么愿意牵涉其中?二是对自己不是十分信任,大凡有本领的人收录弟子,都要考验一下弟子的心性忍耐力。这郦公子不知是抱了怎样的心思?听他说话,语气不是十分严厉,难道是第二个原因?希望既然还未完全断绝,自然要竭尽全力,说话也愈加的诚挚恳切:“先生所说,自是正理。在下确实曾跟随家父学习兵法,亦有所得。然而在下虽然不十分愚昧,到底年纪幼小,领略无多。不是在下对家父不尊,然此却是实情:家父所授,于安南一事,实无用处。”
孟丽君眉毛一扬。想不到这皇甫少华竟然敢将这话说出口!敢说父亲教授的知识没有用处,这可是逆五伦的大过!虽然这道理孟丽君也明白(皇甫敬自己也失陷在安南了,正是他的兵法无用的明证),但是却万万想不到,皇甫少华竟然无所顾忌的批评父亲!
皇甫少华继续说话:“先生明鉴。家父确为兵学大家,然而对安南贼子却因名气太大,反而处于劣势。十数年来几场大战名扬天下,安南贼子,定然是已经深知我父用兵之法,早有准备。因此家父虽然是兵学大家,最终还是失陷在贼子手中。”
孟丽君也不由颔首。敢批评自己父亲不稀奇,难得的是批评之后能将原因解释的如此委婉而清楚,不至于被人套上“逆伦”的帽子。聪明人啊。微笑道:“即便你所言有理,也不该胡乱寻找师父。朝野之中,或有兵学大家,然非我这一介寒儒。”转身就走,说道:“我们该回去了吧,时间长了只怕引人疑心。你只放心,我与令姊有旧,断不会为难于你。”
皇甫少华见这郦君玉还不承认自己知晓兵法一事,不由着急起来。将那层纸捅破罢!见郦君玉已经行出数步,大急,厉声叫道:“公子不知兵法,却不知酒楼上一出《赤壁之战》出自谁人手笔?公子如非兵家,安能编撰此等故事?”
哦?原来是那个《赤壁之战》惹的祸。站住,回头,笑道:“不过是读了些史书,无事胡说编撰着给人取乐罢了。公子是寻师心切,正是所谓病急乱投医了。你且放心,即使无有师徒名分,看在令姊面上,我也会尽力保全于你。”
皇甫少华听郦君玉轻描淡写,却将话回绝得干干净净,语气更是斩钉截铁,知道他实在无意收徒,不由大急。知道要拜师,这次是最好的机会。如今两人身份悬殊,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下人,而且自己还是一个窑工,谁知还有没有与郦公子单独相处的机会?郦公子还给不给自己与他独处的机会?不由一阵绝望。听得那一句“看在令姊面上”,却不由心中一动!一个念头,闪电而过!
看在令姊面上!
也就是说,这个人与自己姐姐有旧!而且,很有交情!他识破自己身份时候,说过一句话:“加上你的相貌”——他识破自己身份,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自己外貌与姐姐有几分相似!
既然如此,何不赌博一次!
但是这个赌博,却是生死赌博!
如果没有猜错,那么,这位郦公子,多半会被自己要挟,收自己为徒!
但是,如果自己赌输了呢?即使赌输了,这先生,也不见得会如此决绝!也许,他会帮助隐瞒!而且,自己家门口附近,自己最熟悉地形!即使毛三诸人要去报告官府,自己也不见得没有逃跑机会!
生死抉择。赌,还是不赌?
只是电闪之间,皇甫少华已经做出了决断!
即便赌输了,能死在自己老家门外,也是死得其所!这么想着,皇甫少华便凄然说话:“先生果然不肯怜悯?不愿收我为徒?”
孟丽君站着,没有回头:“我于兵学上,实无可教于公子。又如何敢收公子为徒?”
围墙那边隐约有脚步声传来,传来荣兰小厮的声音:“公子,你在哪里?”
孟丽君高声回话:“我在这里!你不需要寻找。”转身又要前行。
皇甫少华心一横,膝行两步,手牵住了郦君玉的下衣摆:“先生抱有天下大志,为何不肯怜悯?先生如若不答应,在下就跪倒在地上,永不起来!”
孟丽君大急,抬起腿,却哪里能挣脱皇甫少华的铁爪?不由恼怒道:“松手!拉扯着成什么样子!”
皇甫少华哪里愿意松手:“望先生答应!”
孟丽君怒道:“你这么赖着,难道不怕落入他人之眼,对你不利?”
皇甫少华说道:“先生怜悯!自不会令我身份泄露!”
孟丽君火大了,说道:“你就这么几句话?这是要挟么?”
皇甫少华说道:“在下怎敢?只是还望先生念我一片赤诚!”
却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康福的声音:“公子,我们去了吧,天色不早了,今天我们就可以到祖宅了,我们还要在祖宅歇息呢。”
孟丽君心中突然一动,升起了一个恶作剧的念头:好,你要拜师,我就答应你!看你以后后悔不后悔!想起日后自己身份透露时候皇甫少华又青又白有苦说不出的脸色,不觉有了一种意淫的快感。当下说道:“起来!我答应你!晚上回到祖宅,再行拜师之礼!”
听见康福声音渐近,皇甫少华也是心下忐忑。没有想到,这当口,先生竟然答应了!当下兴奋莫名,一骨碌就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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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来讯
皇甫少华亦步亦趋,跟在郦君玉身后,却听见郦君玉眼望着那破败的围墙,又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皇甫少华当然有些想不明白,这郦公子,为什么前一刻还怒气冲冲指斥自己要挟,为什么后一刻却突然改变主意,答应收自己为徒?
自己也不抱有指望的时候,先生竟然答应了!
这真的是要挟的结果吗?皇甫少华知道,就自己与先生的短暂接触中知道,先生的品性,本也是极为坚毅的,会这样被自己要挟吗?
或者,他与姐姐的关系,密切得超过自己的想象?
这原因,只怕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想明白。连孟丽君自己,也有些不明白。她并不是爱恶作剧的人。就今日之事看来,这皇甫少华,还真是个敢赌敢拼的狠角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角色。这样的人,本不是自己喜欢的人,何况自己与皇甫家,关系尴尬?
想了半日,孟丽君也只能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一时想恶作剧罢了!看起来我定力还不够,如果日后还这么感情用事还得了?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孟丽君自己也不愿意告诉自己的:将这未婚夫收做了徒弟,那么,天地君亲师,有先生的名份压制着,这皇甫少华日后就别想娶自己了!我李思思,要嫁的,绝对要自己选择!
我不会听凭父母安排;即使他们安排了,我也不会认账!更何况是这么荒唐的订婚方式!
当然,这只是潜意识里的念头。
黄昏脉脉愁,江陵水悠悠。
回到江陵祖宅,孟丽君叫来了皇甫少华,屏退了下人。
皇甫少华知道郦君玉将收自己为徒了,心也不由砰砰乱跳起来。却见郦君玉叫荣兰小厮到门外守着,才将皇甫少华叫到自己跟前:“你果真执意要拜我为师,终身不悔?”
皇甫少华毫不迟疑说话:“自然终身不悔!”
郦君玉定定地看着皇甫少华:“师生名分既定,你对为师,再也不许有欺瞒之举,不许有违拗之行,更不许有任何非分之想,你也愿意?”
这还要特意交待?那是自然!皇甫少华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迟疑!
“既然如此,”郦君玉目光似乎穿过了这厚厚的院墙,看到了外面浩淼的天宇,“你且以皇甫家的列祖列宗的名义,立下一个誓言来!”
皇甫少华见郦君玉如此郑重,却也不由稍稍动了点心思。为什么?这郦公子收徒规矩,不像是一个饱学宿儒的举动,却十足地像了江湖人的言行。但是就这略一迟疑,郦君玉已经有些不耐烦说话:“你如果连此都不愿,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你且放心,我也不是多言之人,既然决计要袒护你,自然不会令你吃亏。”转身就要去开门走人。
“先生且慢,”皇甫少华急忙叫起来,“我自是愿意立誓!”当下双膝跪下,就自己的列祖列宗的名义,立下了一个极重的誓言来。
眼见皇甫少华立誓完毕,孟丽君才叫他起来,说道:“为师与你年龄相仿,本是同辈之人,不该收你为徒。然而你拜师之心既坚,我如不允,反为不美。今日之后,我会教授一些兵法给你,但是为师不善教授,具体参悟,却靠你自己。你可有怨言?”
先生答应教授兵法!这份欢喜,叫皇甫少华简直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点头!
郦君玉见他那欢喜的形貌,不觉又是轻轻叹息,道:“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才是。”
听得这句话,皇甫少华心咯噔了一下。先生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来不及细想,又听先生说道:“我与令姊有旧,如被她知晓你我竟成师徒,却难免被她笑话。今日之后,师徒称呼,只存留于你我心中,切不可随意公开于众。回去之后,我自会调你到康宅护卫。每日学业,我会派人送交与你。你且记住了。”转正了身子,接受了皇甫少华九叩之礼。
皇甫少华的表现,还是让孟丽君有些不放心。先逼他下了重誓,才收他为徒。至于教学素材,孟丽君暂时却不担心。这皇甫少华是冲着《三国演义》而来的,那就教他念《三国演义》吧。孟丽君知道,在原来的空间历史上,《三国演义》曾经成为满族人的必读书目;清朝统治者曾经把从《三国演义》中学到的反间计,用到崇祯身上,终于让崇祯自毁长城。直到到了现代,《三国演义》还是许多兵学院商学院学生的必读书籍。许多现代学者都认为,《三国演义》里集中了兵家思想的精华,作者罗贯中,绝对是兵学大家。
自己是喜欢《三国演义》,但是只能看看热闹。但是皇甫少华不同,他可是内行。他说从一场《赤壁之战》里听出了自己的兵学见识,那就让他继续读《三国演义》吧,内行人看门道么,说不定有很多参悟呢。这《三国演义》,原封不动背,自己是背不出的;但是其中要紧的计谋故事,都记得一清二楚。写给他看好了。
《三国演义》教完了,自己也还有东西教呢。明朝清朝的历史自己知道不少,其中也有不少著名战事。别的且不说,就是我们主席,那反败为胜的手段,不值得一提?细细写出来,不值得皇甫少华思量个三两年?
于是这么想着,我们的主人公,就一点也不为日后的教育大计发愁了!
这当然是闲话。却说皇甫少华听见了孟丽君说话,心中也不免略略有些得意:先生果然与姐姐关系密切……想到这里,皇甫少华突然想起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
先生认识姐姐!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在云南时候?当然不可能!回湖广的几个月里?那也不可能!
难道,是家变之后?
望见皇甫少华那着急的神色,孟丽君自然知道他所想,当下微微点头笑道:“我与令姊,也算是生死之交。这故事,自会慢慢告诉你。”当下将自己与皇甫长华的故事,说给皇甫少华听了。皇甫少华听说自己姐姐竟然近在湖广,而且已经身为湖广卫副指挥使,有军功在身,不由又惊又喜。孟丽君见他神色,知他所想,笑道:“你若愿意去投奔令姊,为师也不反对。只不过却有两个不方便:其一,令姊与你外貌相似,莽撞投奔,不想好言辞,只怕反而惹人疑惑,只怕反而连累了令姊。其二,你刚刚拜了为师为师,还来不及得什么传授,空担了一个名份,为师只觉委屈了你。”
皇甫少华自然是点头接受教训:“先生所说甚是。”
次日祭拜,无他故事。回到老宅,准备返程,却看见毛三急忙奔跑上来:“公子,有一位公子,跟您差不多年纪的,来见您,说非见您不可。”康福见毛三说话慌张,难免呵斥:“连个样子都没有!什么公子,你问清楚了没有?”毛三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好久才说道:“他样子很是俊秀,但是神色却很凶恶,我说话稍微慢了一些,他就生气。”康福叹气道:“乡下人,就是上不了台面!这样通报,我们康家的面子都被你丢光了!”毛三尴尬退下,嘴里却忍不住抱怨:“那人那么凶,你也会被吓死。”
“公子爷,见我?”孟丽君一怔。去年在湖广是闹出了一些故事。但是大多数时候自己都是隐身在幕后的,认识的人并不多。认识的人,如铁穆刘真李玉飞等人,都已经回了临安。难道是王长虹——皇甫长华?但是王长虹不应该知道自己的行踪啊。回湖广祭祖,自己也没有声张,谁消息竟然如此灵通?难道竟然是皇甫少华行踪落入他人之眼?
目光掠过小小宅院,略一沉吟,吩咐皇甫少华:“你且在厅堂隔壁房间等候。不管见到何人,听到何人声音,不等吩咐,不得发出任何声音,不得令人听到任何声音。”皇甫少华有些不解,但是先生没有进一步解释,也只好听从吩咐。暗暗摁紧了刀把,心想老师如此郑重其事,莫非是来人不是好人?来意不善?要自己躲在帘后,以备万一?
孟丽君吩咐皇甫少华躲进隔壁,其实是做了两手准备。一是防备来人与王长虹熟识,见到皇甫少华,见面貌相似,只怕起疑,于皇甫长华不利。二是防备来人就是王长虹,突然之间见到弟弟,心下激动,就在下人面前露出破绽。
当下摆起排场,出门迎接。出了门,便看见门口立着的两人,其中一个横眉怒目,正气哼哼地盯着自己:“郦先生好大的排场啊。”不是安平郡主那个泼辣丫头是谁?还有一个,似是下人,侍立在李鸿儿一侧。面目被李鸿儿遮挡住了,看不清楚。但是身材不魁梧,估计也是个女子。身上竟然带着淡淡的杀气,似乎有些熟悉。也许是去年就见过的吧,也没有仔细思想。因为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李鸿儿身上了。
见到李鸿儿,孟丽君先暗叫了一声不好。这主儿是与自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