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问题是:假如这个案件闹大,黄得功一定会将与刘家有牵连的事件都抖落出来。如果黄得功没有写这封求告信,那他或许还顾念往日情分,少抖落一些。可是如今求告信已经写了刘家却忍心看着不援手,他肯定会心中怀恨。还不将以往的事情都抖出来?他手里有不少证据的。到时候,只怕刘家要遭受的,不仅仅是破财之灾。
刘焘慢慢地又呷了一口茶,说道:“殿下如今在你家里住着,黄得功也在你家里押着,能不能抓住一个机会,将黄得功……”他没有将话说完。
刘漾叹气,说道:“虽然在我家里,但是家里的下人几乎都被赶出来了。殿下的五千御林军已经将我家里与附近民居全部塞满了,哪里还插得进一根针去?其实要对付黄得功,还是联络一下霞儿……”
刘焘皱眉,说道:“霞儿?她不知是乐不思蜀还是怎么着,殿下对她如何我也是不知……”
刘漾也知道兄弟说的是真话。这情况自己也知道。叹气,说不出话来了。
正闷头喝茶的工夫,却听见门口传来银铃一般的笑声:“父亲可想我了吧?我这几日日日想着家里,可惜殿下不放。”
一身淡粉色的罗裙,刘明霞今日的打扮可是淡雅不俗的;可是行为却风火了一些,未免与她的穿着不符合。
刘焘眼睛一亮:“你是说……”
刘明霞眼睛暗淡了下去:“可惜殿下有个义妹,是个野丫头,经常跑来捣乱。殿下虽然对我也有那么几分心思,却碍着那个妹妹,不敢有逾矩举动。饶是如此,我还是……”
刘漾与刘焘四个眼睛都望着她。刘明霞挥手,四周仆从全部退下。刘明霞微笑,神色有几分得意,说道:“殿下让他的心腹对我说,等这里事情一了,他就带我进京。不过,有个前提,就是不能够让黄得功的事情影响我们家。否则他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收纳罪人之女;我即使跟随了他,他也给不了我品级。”
刘焘叹气,说道:“绕了一个大圈子,不是绕回原处了么。殿下如果真心要你,他就该先动手将黄得功的嘴巴封上。”说着话,心却也放了下来。殿下没有再留明霞,那么也就是说殿下没有借明霞为人质对付刘家的意思。也许明霞这步棋是走对了,殿下真对明霞有了意思。
刘明霞恼了起来,说道:“父亲这是怪我么?你们也不想想看,如果不是中间掺杂着一个我,殿下早就将黄得功下狱了,哪里还容许他这么悠哉游哉在我们家里湖吃海喝的?你们也早已遭到牵连了,殿下下手,哪里会有这么多顾虑?自己没有本事,没奈何出卖女儿;女儿都不曾经埋怨你们碍着女儿前程,你们却埋怨女儿没有用处来!我这就与殿下说去,让他别为难了吧,我情愿用罪人之女的身份与他做个奴婢!”说着,作势就往外走。
刘焘不好站起来,眼睛就看着兄弟;刘漾自然知道侄女的脾气,不过现在也不好真让这个侄女怄气,急忙立将起来,将侄女拦住,笑道:“侄女还是这么一个急脾气。要做夫人的人了,凡事也该有个气度了,你还真的与父亲结仇不成?难道你还真愿意看着自己家覆灭不成?你父亲方才说话是性急了一些,你也不至于斤斤计较到这般地步吧?”连赔笑带责骂再加拉扯,将刘明霞拉了回来。
刘明霞也不过是摆个谱罢了,见父亲伯父服软,也算是找了个台阶,转身回来,道:“如今事情紧急,我也与父亲伯父直说了吧。如今事情着实重大,殿下即使有心回护,也是有心无力。如今殿下有两套方案,要我与父亲商议。”
刘焘望着女儿:“什么方案?”
“第一套方案,就是伸手拉黄得功一把,将黄得功的漏子补上,也许就不会牵连到我们家。第二,是拿出一批粮食来赈灾,缓减这里的灾情。朝廷已经有旨意下来,如果有积极赈灾的人家,朝廷将给予表彰,甚至有许多优厚待遇,有罪者都可以用粮食来取赎,更何况是我们家,事情都还没有发作出来?朝廷要鼓励其他大户也拿出粮食来,必然要重重奖励我们家。即使事后知道我们家在黄得功案子这有许多牵连,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免给他人以兔死狗烹的口实。”
这话一落,两人都沉默了。
两套方案,都是行险。但是,这两套方案,看起来都有巨大的诱惑。
正思忖着的工夫,却看见一个仆从急匆匆走进,低声禀告:“花园传递来的消息,陈洛刚从花园里出来,对殿下许诺说明日就拿出两千担粮食交予殿下赈灾。”
这消息显然将三个人都震住了。过了片刻,刘漾开了口:“霞儿,你这就去禀告殿下,我们家今日将打开粮仓,拿出四千担粮食交给殿下赈灾。黄得功死活,我们也顾不得了。”
刘焘看着兄弟:“我们……”
刘漾叹气,说道:“陈洛绝对是只老狐狸!没有利益的撒钱事情,他一定不会去做!他一定看准了其中有巨大的利益!这个利益,肯定就是朝廷的表彰与赏赐!而这个赏赐的优厚,一定超过两千担粮食!他一定是得到了什么内幕,所以,要在我们这几大家族中,抢一个第一名!我们也算了迟钝了,殿下叫霞儿这样来传递消息,已经是给我们暗示了,我们却迟疑不决!”
此事就这样决断。
刘家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所谓的陈洛许诺的事情,完全是一个假消息。
花园初会
十月初三,好晴朗的天气。人的心情也像天气一般晴朗——当然,个别人除外。
看,那熊熊的火焰已经燃烧起来了,正快活地添着锅底;锅里清澈的水已经渐渐浓稠起来,渐渐变成乳白色的浆汁;已经膨胀出饭粒模样的米粒,正随着翻滚的乳白色浆汁快活地上窜下跳。
同样快活地上窜下跳的,还有一大群泥猴子;其中最高兴的,就是寡妇严李氏的儿子严小黑。他捧着一个破瓦罐儿,正不亦乐乎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招呼他的小兄弟;他身后跟着是他家的小狗,小虎子,一边汪汪地叫着,一边跟着主人到处乱窜。这只小狗居然没有饿死,也没有被人抓住填了肚子,也真是湖广第一奇迹。
严李氏守着她的位置不敢动弹,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发出她的笑骂:“小黑,回来,回来!别摔了瓦罐儿!到处乱窜,看等下不饿死你!”
可这样的叫骂显然不起任何作用。倒是听见了儿子的回答,可这回答声音倒是越来越远。又一个泥黑的小子钻进了严李氏这一支队伍的旁边:“小黑,小黑,你在哪里?我看见了一个人了,那个很有本事的大哥哥!”
这话比严李氏的叫唤有效一千倍。话音还没有落下,就看见严小黑钻回了这一行列:“在哪里?果然是那一天救我们的那一个大哥哥?”
“你跟我走。”路小岩拉起严小黑,钻出了几支队伍的行列——“你看,那边大锅子旁边的人是谁?你就是那日救我们的那位公子的书童?那位大哥哥的书童都在这里,那位大哥哥也一定在这里!”
严小黑连连摇头,说道:“未必,未必。”倒是一个老夫子的模样。说完话,却忍不住东张西望起来。
严小黑看见的那一个人,就是荣兰。他们没有认错人。但是他们想在这个粥场找到郦君玉,显然是不可能的。
荣兰出现在这里完全的偶然。
那一日晚上,受了孟丽君与红狐王之托,她带着红狐王的心腹王长虹与十几个士兵下了山。本想趁夜赶路少惹人注意,却没有想到半道上遇见了安平郡主李鸿儿。
安平郡主李鸿儿,也就是刘宏,这几日一直憋闷得紧。先是莫名其妙在一个书生手上吃了大亏。这还不算,哥哥还一本正经地警告自己:“规矩做你的郡主,不许想着报复!郦先生是个有才的,殿下正倚重着他;你如果有胆量去捉弄他,将他气跑了,别说殿下不能够容纳你,就是我,也要拿家法来伺候你!”声色俱厉,完全不是做哥哥应该有的样子。
悻悻答应了,心里却不服气地紧。这哥哥也把这个人看地太高了吧?想要不动声色寻个小小的机会,却一直没有找到。
没有想到,今天竟然得到了消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书生,连捆鸡气力(这可的安平郡主的原话!)也没有的臭书生,竟然带着他的那个更没有力气的臭书童上吹台山去了!哈,这不是送死去了么?这一上去,还能够下来?殿下与哥哥都着急得紧;但是他们却分身乏术。
这可是个天赐的机会!既然殿下与哥哥都没有办法,那就看我安平郡主的吧,瞧我带我的人马上山去,大展身手与那红狐王单挑将那个臭书生给救下来!虽然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报复已经不能够实施了,但是这一番以德报怨的举动,也够让那个臭书生这一辈子在自己面前抬不起头来了罢?哦,忘记了顺道要交代一句,那安平郡主的马被郦君玉宰光了之后,她又缠闹着铁穆要了五十四匹。铁穆实在没有办法,也只好给了。只可惜五十四名御林军,只因为郡主看上了他的马,他们就不得不一下子从骑兵降阶成了步兵。
到底是小孩子!这安平郡主就根本没有想自己到底有多少本事,自己到底能不能救人,自己到底有没有危险,也不告诉任何人(她要救出人来后给别人一个惊喜,让别人对自己刮目相看么,自然要保密),就带着自己的人马奔吹台去了。幸好她还没有来到吹台山下,就在半路上遇见荣兰与王长虹。不然,谁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故来?
火把照耀下,李鸿儿一眼就认出了荣兰。这也难怪。她对荣兰主仆,印象是深到骨子里去了,这一眼还认不出来?急忙勒马,再一看,荣兰身边,竟然不是那个臭书生!那个臭书生哪里去了?被扣留在吹台山上了么?这么想着,很着急就问了出来:“荣兰,你主子呢?主子在哪里?你……将你主子留在山上了么?这人又是谁?你……这是卖了主子了么?”
荣兰一看,原来是这个主。原先不知道这主儿的身份,后来与铁穆的心腹小福子(李求福)一聊天,知道了。对于这个主儿,荣兰却着实没有什么好感。自己与小姐女扮男装出来,那是迫不得已;这个主儿也女扮男装,却纯粹为了瞎胡闹!而且那扮相一点也不像男人,这不是丢女人的脸么?听郡主说话,声音急切,倒也真关心自己小姐,也有几分感动;但是听到最后这么毫无礼貌的一句,这火头唰地就大了!这郡主娘娘着实没有教养,连大户人家的丫头也不如!心里火上了,说话也不阴不阳起来:“多谢郡主娘娘关心。不过我们公子安全与否,似乎也与郡主娘娘无关,不用娘娘过问罢?请娘娘让开些道,我们有急事,没有时间与娘娘在这路上瞎磨趁。”
李鸿儿从小被人娇惯着,几时听见过这样的阴阳腔调?心里火也上了,唰就抽出了剑:“我看你就是那卖主求荣的恶奴!还不说实话?”
却看见剑光一闪,当地一声,在一边闷声不响的王长虹已经抽剑出来,将李鸿儿的剑挡格开去。既然已经交手,那李鸿儿是绝对不会不奉陪的,当下唰唰唰回了招数,两人斗在一起;李鸿儿的侍卫急忙将荣兰等几个人围住——没有想到,才三招工夫,王长虹的剑就搁到了李鸿儿的脖子上。
王长虹的剑术比李鸿儿着实高明太多。也懒得与她多纠缠,就这么直接将剑给搁上了郡主娘娘的脖子。好在他的剑术已经到了收发随心的境界,这一招,虽然将郡主娘娘吓地花容失色,却是连李鸿儿皮也没有碰破半点。
荣兰见事情闹大,急忙解释情由。好在安平郡主虽然脾气大了一点小孩子气了一点,却还不是不可理喻的。当下一起返回。
安平郡主有个脾气,那就是以武艺来看人。对于武艺高过自己的人,她向来是越看越顺眼的;对于那些没有什么武艺的臭书生,向来是越看越不顺眼的。这下服了王长虹的武艺,半路之上谈谈说说,倒是与荣兰王长虹都熟悉了起来。熟悉了,与荣兰的旧怨也抛诸脑后,天明回到钦差行辕后,三人倒成了朋友。
因为是混在安平郡主的队伍里回行辕,荣兰一行人的行踪倒是不惹人注意了。这也是意外收获了。
王长虹求见铁穆,而安平郡主又空着没有事,见刘真忙着安排施粥事宜,就自告奋勇要去帮忙;连带着,将荣兰也拉上了。这就是荣兰出现在这个粥场上的直接原因。
荣兰人在粥场上,心却已经飞到了吹台山上。
同样,心飞到吹台山上的,还有一个人:王长虹。他正焦急地等待着天黑。等到天黑,他就可以回山上去了。
他现在正在刘家花园。一边等待着天黑,一边却不自觉地回想起刚才与铁穆会面的一幕。想着,脸又是忍不住微微一红。
看到了铁穆,王长虹才知道什么叫做天子气象。眼前端坐着的少年王孙,五官眉目,也只是普通的俊秀(王长虹见多了美男子),举手投足,也仅仅只是合乎官宦子弟应该有的度而已。但是,他坐在那里,双目湛湛,却是宏宏然,恢恢然,竟然有着包容天下的气度。
这只是一种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却给了王长虹巨大的心理压力。没有多加思索,他就跪下了:“罪民王长虹叩见皇孙殿下。”
铁穆看着眼前的少年男子。凤眼修鼻,眉目如画,肤色白皙细腻。王长虹?韦勇达的心腹?事先的情报里,没有这样的名字。那么,这个人,要么就是隐匿极深的,要么就是一个化名。那会是谁?铁穆想着,嘴角不自觉地上翘,形成一个弧度。
“王壮士请起。”铁穆声音平稳,但是很不自觉的,他在声音里又增加了一层压力。
“谢殿下。”王长虹从铁穆的声音里,就立即感觉到铁穆的故意。故意?他腰板不自觉地一挺。一个深呼吸之后,他已经调整过来。他站了起来,面对铁穆的目光,不卑不亢。他的神色已经变地严谨而平静,似乎面对的,只是一个普通人。
这一点变化自然瞒不过铁穆的眼睛。不自觉地,他将眼前这个人与郦君玉做了一个比较。气度上,逊了郦君玉一筹——但是也难得了。郦君玉有运筹天下的气度,而这人,却也似乎有对抗天下的气度。他自认自己还是有识人之明的——眼前这个人,也绝对不是凡品。
到底,天下没有几个郦君玉啊。
“韦勇达派你前来,有何话说?”话还是平稳的,但是声音里的压力已经消失了。既然已经造不成心理压力,那还是不要徒费气力好。
“韦寨主知殿下深知民间疾苦,且不欲湖广这灾难连连的土地上再起干戈。所以决意投诚,望殿下容纳。”说罢,呈递上韦勇达的书信。
铁穆接过刘真的传递,并没有着急拆看,而是很顺口很无意地又问了一句:“既然愿意投诚,为何不见韦勇达本人?”
“山寨巨细,离他不得。况且如果轻离,只恐山寨再起变故,致失殿下之望。故派罪民为代表,前来听取殿下吩咐。殿下有何命令,吩咐了罪民就是。罪民即便做不了主,也会尽快将殿下的话转达给寨主,绝对不敢耽误了殿下的大事。”几句话,条理分明,又叫人无懈可击。
铁穆暗暗点头,说道:“看座。”没有多加试探这人与韦勇达投诚的忠实性,就与他谈论起投诚与合作的具体事宜来。等一切都设计妥当,已经好几个时辰过去。这时候才发觉,已经是中午时分,而铁穆与王长虹,都还未吃过早饭呢。
粗粗用过饭,王长虹就开始等待天黑。大白天出去,只恐怕落入太多的人眼睛,对以后的事情开展不利。所以尽管他归心似箭,却还是忍耐住了。
目送了王长虹与容兰十数人跨马而去,刘真忍不住说话:“殿下对这个王长虹倒是很放心。”不要误会,刘真的话里没有任何酸味,他只是随口感叹而已。
铁穆望着那没入黑夜中的矫健身影,笑:“我信任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