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三天里,她几乎每天都在打扫房间。她害怕一闲下来就会想起美丽的达尔兰地王国和那个令她深深爱慕的中世纪国王。可是,达尔兰地和中世纪国王依然充满了她的心。
报纸上还在刊登苏晴意外死去的消息,电视里开始播放她曾经主演过的影片。苏晴签约的影视公司为她举办了一场葬礼,很多娱乐界的名人和大批量的影迷都去了。人们离开后,田园在那些白色的鲜花间放了一束火红的玫瑰。她知道,她的朋友是幸福的。
后来,她开始在网上、到图书馆里搜索巴雷西的名字,可是那些都不是她的巴雷西。她找不到梵卡露斯宫,找不到希波克拉斯特,找不到诺曼帝国和布雷科尔,就象她从前知道的那样,达尔兰地王国在她的时代里根本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去了全市最有名的一家珠宝公司,请他们为她特制一枚戒指,指环的内壁要刻上一些古怪的字符以及她画在纸上的一个图案,字符很象什么人的名字,而图案是太阳的形状。当经理询问戒托选用什么样的珠宝时,客人拿出了一颗小石子。珠宝公司的人都很奇怪,他们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石头,而且,客人还坚持留在操作间里,整整四个小时一步也不曾离开,直到最后把打好的戒指带在自己的手指上。
苏晴的母亲曾经来找过她一次,因为苏晴的律师告诉这位母亲,女儿生前立有遗嘱,指定财产的唯一继承人是田园。苏晴的财产相当可观,母亲对此气恼不已。尽管她嫁了一个富有的商人,但依然希望得到更多的东西。田园淡淡的,态度也很明确——她要把苏晴的财产全部捐给儿童基金会,为那些不幸的孩子做些事情。她相信,这是苏晴所乐于见到的。她跟苏晴拥有同一个主治医生,也拥有同一个律师。在律师那里也存放着田园的一份遗嘱,指定苏晴为她财产的唯一继承人。在她们的心里,她们是一对亲姐妹。可是,一个回到了21世纪,一个留在了那个遥远的年代。
田园在英国的圣罗西学习时曾结识了一位有名的教授,认识的机会相当偶然,但教授却很喜欢充满灵性的田园。教授对中世纪史颇有研究,身边还有不少精于考古和喜欢冒险的朋友。一天他打电话告诉田园他来到了中国,于是田园跑去看他。教授兴致勃勃地递给她一张照片,说照片拍的东西是他的一个朋友在大西洋里找到的。照片上的东西让田园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那是一个金属或者石头的碎片,碎片上那沧桑的痕迹酷似菲尔拉法家族徽印的一角。教授并没有发觉田园的异状,他正兴奋地讲述着获得这个碎片的离奇过程以及他和几个学者的一种大胆假设——数百年前,大西洋上曾经有一块失落的大陆。
走出教授下榻的酒店之后,田园混乱的脑子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第二天,她找来了一个家庭财产中介公司的业务员,让他尽快卖掉自己所有的东西。业务员以为她要移居,因为她看上去并不象得了一笔不义之财打算远走高飞的犯案者。她当然不是。她只是打算用自己毕生的时间探寻达尔兰地的踪迹。她不需要家,她的家在那片失落的大陆上。
她写好了一封辞职信,准备第二天到圣罗西交给俱乐部的总经理迈克尔·斯巴特。当天傍晚,罗伯特开车来找她,问她要不要跟他共进晚餐,地方随便她选。她婉言谢绝了罗伯特,并告诉他自己明天会去俱乐部找斯巴特先生。罗伯特听了以后很高兴,他以为她已经决定开始上班了。她向罗伯特从车里探出的脑袋挥了挥手,然后就一直坐在院子里看着夕阳缓缓落下,夜幕开始降临。
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打电话来的是罗晓永。他说很抱歉自己那天在医院里说了那样的话,他不是有心的,并表示如果她有时间,希望能跟她一起吃晚饭。她答应了他,因为她听出来他的情绪很不好。
他们的那顿饭吃了将近有五个小时,可是餐桌上的东西几乎什么都没有动。罗晓永一直在讲述苏晴以及他和她之间的故事,也许这样才能让他得到安慰。田园知道,尽管他主动向苏晴提出了分手,但心里依然深深地爱着她。
罗晓永终于意识到了时间。他看上去有些尴尬。田园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她没有让罗晓永送她回家,说她想一个人走走。
不知不觉中,她走进了鸵鸟酒吧,在那个她跟苏晴习惯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三两成群的人们在烛光和音乐中说笑或窃窃私语,使她看上去显得那么孤单。
幽幽地点起一支香烟,她看着白色的烟雾在眼前飘散开来。耳边,一首动人的老歌飘入耳际,并一字字撞入她的心扉:
野地里风吹得凶,无视于人的苦痛,仿佛把一切要全掏空。
往事虽已尘封,然而那旧日烟花,恍如今夜霓虹。
也许在某个时空,某一个陨落的梦,几世暗暗留在了心中。
等一次心念转动,等一次情潮翻涌,隔世与你相逢。
谁能够无动于衷,如那世世不变的苍穹。
谁又会无动于衷,还记得前世的痛,当失去的梦已握在手中。
想心不生波动,而宿命难懂,不想只怕是没有用。
情潮若是翻涌,谁又能够从容,轻易放过爱的影踪。
如波涛之汹涌,似冰雪之消融,心只顾暗自蠢动。
而前世已远,来生仍未见,情若深又有谁顾得了痛。
泪水刹那间模糊了田园的双眼。她感到呼吸困难,一颗心就象是被什么人一刀一刀地剜割一样剧痛无比。她掏出钱丢在桌子上,勉强支撑起身体走出了鸵鸟吧。
天空雾蒙蒙的,月亮和星星都不明亮,闪烁的霓虹和车流的灯光把大地装点得有些刺目。午夜的风阵阵吹拂,钢筋水泥的味道陌生而又冰冷。
田园失魂落魄地走着,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该去哪里。她觉得自己就象一颗无根的野草,整个人孤零零、空落落的——哦,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是啊,那是她的灵魂刚到达尔兰地王国时的感觉。不,不是的,两种感觉并不一样。那个时候她失去了自己的身体,而现在,她失去了灵魂。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在不断地惩罚她,每当她把伤痛化作满足的时候,那种力量就把她推进更深的渊谷里,现在,那个渊谷该到尽头了吧。她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她的哥哥、她的国王、她的爱人,再也看不到他的忧伤和微笑,再也得不到他的冷漠与关怀了。
就这样也不知走了多久,一条长长的铁轨出现在她面前。夜色清淡如水,银灰色的轨道安静地伸向远方,显得有些寂寞,有些伤怀。
田园在铁轨边坐了下来,对自己微笑了一下。它怎么会寂寞呢?它穿过城市,跨越山巅,横渡江河,每当列车经过的时候,它们都会象老朋友那般拥抱握手,纵声歌唱。它又怎么会伤怀呢?它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起点和终点,清楚地知道自己生命的意义和方向。
一声长长的汽笛从铁轨的那一端传来,远处一闪一闪亮起了红色的警示灯。她没有动,任凭那个庞大的身体从自己眼前疾速掠过,卷起一阵呼啸的狂风。透着灯光的车窗连成了一条直线,但她似乎依然能够看到车厢里的景象——陌生的旅客在那里相遇,快乐地畅谈着,也许还会约定一次聚会或者一段全新的旅程;相熟的人们围坐在一起,讨论着达到目的地之后的种种安排。世界如同一张大网,让人与人重逢或者邂逅,可是,唯独她跟那个中世纪国王不行。他们走在两条遥远的、平行的轨道上,看不到彼此的容颜,也永远无法交错。
铁轨和列车尽情地欢呼着,田园则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在这个疾风暴雨般的世界里失声痛哭起来。卡赛罗陵园,她曾经如此地哭过,因为国王就要成婚了。可那有什么可哭的呢?那个时候她是多么地幸福啊!
眼前的景物在一片水光中动荡开去,她感到自己有些神志不清了。模模糊糊之间,她似乎来到了一个开满鲜花的小山坡。金色的阳光宛若许许多多纤细的丝线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眼睛,远处,一条蜿蜒的小河象一条淡蓝色的饰带环绕着绿色的草原。蝴蝶如花般飞舞,泥土的芳香飘散着春的气息,也令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熟知感。
“园园!”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年轻女人正兴冲冲地朝她这边跑来。女人拥有一头漂亮的金发和一双迷人的橄榄绿色的眼睛。
“奥莉维娅……”田园愣愣地看着跑到她面前的这个中世纪贵族小姐,低低的声音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天哪!真的是你!”奥莉维娅激动地抓住田园的手,“你真的已经平安地回去了吗?感谢上帝!那个巫师真的把你救活了!”
田园稀里糊涂地听着,并下意识地看了看身上的牛仔裤,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它们仍然很短。
“你还好吗?那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吗?”奥莉维娅急切地问道。
田园傻傻地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又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奥莉维娅拉着田园坐了下来,“国王把我们的那幅‘合影’送给了我。真可惜,我们当初应该多画一些的!”
田园仍旧傻傻地看着她。
“王国的一切都已经恢复正常了,”奥莉维娅继续说道,“法利亚·克莱蒙受到了民众的审判,被处死了。安东尼奥教皇任命了新的红衣大主教,他原来是卡瓦拉大教堂的主教,叫托马斯。对了,你在四月大阅兵的路上曾经见过他的。斯塔伦斯,哦,我是说路易·菲尔拉法,他死了。他在误杀你的当天被直接关进了大牢,听看守说他一直坐在墙角里,目光呆滞,一句话也没有。第二天,他居然提出要跟国王再次决斗,因为此前的决斗并没有决出生死。国王答应了他,让他养好伤后再跟他较量。我们从苏维拉冰山回来之后,他们在骑士演武场各自跨上了战马,但全都没穿盔甲。在一次交锋中,斯塔伦斯的身体莫明其妙地撞在了国王的战枪上,他既没有闪避,也没有抵抗,甚至连马速都没放慢。战枪穿透了他的胸膛,临死前,他的眼睛温柔地看向了主席台。他爱上了你,是不是?”
田园垂下了眼帘,心里感到一阵难过。
“巴雷西也很爱你。你被斯塔伦斯刺中之后,他把你带上了苏维拉冰山,请求那个爱玛尔夫人让你重新苏醒过来,甚至情愿让女巫用匕首挖掉他的双眼。别担心,”看到田园惊恐的目光,奥莉维娅急忙补充道,“巫师最后没那么做,巴雷西对你的爱深深打动了她。你的灵魂被送回了21世纪,巫师说只有这样才能让你继续活下去,于是,巴雷西因此永远地失去了你。我们的国王仍旧英俊、挺拔、面带微笑,可是,他的心里面很苦,眼睛深处总是充满了悲伤。”
田园转开头去,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说点高兴的事儿吧!”奥莉维娅做了一个深呼吸,用一种兴高采烈的口吻说道,“明斯顿先生就任了新的王家护卫队统领,现在那支队伍又恢复了往日的光彩。贝拉尔剿灭了西罗门的叛军,还在那里驻留了一段时间,做了不少新的部署。队伍班师回京的那天威风极了,贝拉尔骑着金甲披饰的高头大马,穿着猩红的战袍,王国的军旗就象海浪一样绵延不绝。国王亲自出城迎接凯旋归来的战士,老百姓纷纷涌上街头,高呼着‘亲王殿下万岁’。你说的对,贝拉尔是一位了不起的亲王,也是一个充满魅力的男人,只是,”说到这里,奥莉维娅对自己微笑了一下,“我的心已经完全被高弗占据了。”
田园轻轻地叹了口气。
“高弗带着他的黑衣骑士队在西征的军团里立下了很多战功,贝拉尔亲自把勋章带在了高弗的胸前。回到那比城之后,亲王找高弗打了一架,然后他们就变成了好朋友。国王赦免了高弗的死罪,把他流放到了这么一个美丽的地方,而且只要提出申请,还可以到其它地方小住,呵呵。”
田园的嘴角边浮现出一抹微笑。
“另外,你离开之后,贵族、军队、大学、教会和普通的老百姓一致请求国王为你举行盛大的葬礼。那一天王家护卫队和首府近卫军护送着你的灵柩,准确地说是卞卡公主的灵柩走在颂祷大街上,市民们早早地等候在街道的两旁。他们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很多人喊着你的名字,还有很多人流下了眼泪。你被安葬在卡赛罗陵园里,王国的大将军们都来了。军人对你的感情是最深的。据说当天达尔兰地的各地驻军都整齐列队,向那比城方向致礼,向你致礼。你总说自己不适应这里,总说自己不会当什么公主,你看,人们是多么爱戴你呀!”
田园的眼波流动,百感交集。
“现在,整个王国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人们对巴雷西崇拜极了。在圣比阳大教堂的金色大厅里,巴雷西曾经对在场的人们说,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的达尔兰地还可能面临不少艰险,如果人们仍旧没有学会明辨是非,仍旧感到不知所措,那就跟在他的身后。所有人都坚信这一点,所有人都会那么做的,因为我们的国王是历史上最伟大的一位国王。”说话的时候,苏晴的表情看上去很骄傲,就象是一个纯纯粹粹的达尔兰地人在谈论他们的国王一样。
热泪蒙住了田园的双眼,她带着温柔而伤感的微笑望向天边,模糊的视野里,她仿佛看到了那比城,看到了梵卡露斯宫,看到了光芒四射的巴雷西·菲尔拉法。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要告诉你……”苏晴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而就在这时,一只白色的狼不知从哪里突然蹿了出来,径直扑向苏晴。田园惊叫了一声,正准备拉起苏晴逃跑,却发现她高兴地张开了手臂。狼扑进她的怀里,苏晴则咯咯地笑了起来。
“别怕,它就是我的‘小雪’啊!”苏晴对田园说道,“不过现在已经改名叫‘园园’了,嘻嘻。”说着,苏晴冲田园呲牙一乐,而身形矫健的“园园”就象一只温顺的小狗一样趴在苏晴的身边。“就你自己吗,园园?”苏晴一边摸搓着它光亮的皮毛一边向周围张望着。
不远处,一个披着黑色长发的高个子男人正朝她们这边走来,看到他之后,苏晴低低地欢呼了一声。
田园站起身,高个子男人向她鞠了一躬,苏晴则挽住了男人的手臂。
“还记得高弗吧?他不但要刺杀你,还把我绑架了。”苏晴笑嘻嘻地看着田园,“不过你可不能记恨他,因为,”说到这里,她幸福地看了一眼高弗,“我们结婚了。这就是我刚才要告诉你的那件事,呵呵。”
田园在那双记忆中的浅灰色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尽的柔情。
“国王和亲王都参加了我们的婚礼。国王送了我们一所大房子,就在附近,一会儿我带你去。亲王送的是马队和羊群,以便我们可以做一对快乐的牧马人和放羊女,哈哈哈!另外,贝拉尔还对高弗说,如果他以后敢欺负我,他就将毫不迟疑地滥用亲王的权力惩办他,哈哈哈哈哈!”说着,苏晴冲身边的高弗做了个俏皮的鬼脸,一抹浅浅的微笑在高弗的嘴角边荡漾开去。
“我真为你高兴,小晴。”田园含笑道,而与此同时,她的眼泪再次滑出了眼眶。她想走过去拥抱她的朋友,可眼前的一切突然动荡起来,阳光黯淡了,草原消散了,苏晴和高弗的身影就如同海市蜃楼一般飘然而逝。
黑夜笼罩了一切,月亮挂在天上,她的眼前依然是那条长长的、银灰色的铁轨。
------------
第二天上午,罗伯特载着田园走进了圣罗西俱乐部那扇熟悉的青石铁艺大门。一身黑色的套装衬托着她苍白的脸色和淡定的表情。
同事和学员都向她打着招呼,她面带微笑地向他们点头致意,一路走向了俱乐部总经理迈克尔·斯巴特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