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祥荣低着头不敢啃声。他在心里暗里庆幸幸而没叫金虎上去呢,若是这会牺牲的是金虎,这就更不好向士昌先生交待了。打仗嘛,总是要牺牲一些人的,只是这个仗打得太窝囊。牺牲的太没有价值。
第三十六章 抗战胜利了:九
九
第二天,在根宝妈哭得昏迷中,在小根哭得呜咽失声中,在咬脐、阿二、祥海等兄弟们的帮助下,用火烧场基上抢出来的废木料剖板钉了一口薄皮棺材盛殓起来,把根宝抬到祠堂后头的大坟滩上去,和他十多前灾荒年月饿死的老父亲的草披棺材放在了并排。凄凉的村后大坟滩上又多了一具新的草披棺材。
傍晚,国军九十八军进驻了宁波城。宁波算是光复了。整个浙东都光复了。可是赶走了外国狼,又来了本国虎。芦苇漕和九龙乡人民没尝到胜利的喜悦,却感到沉沉的压仰和哀伤。小道消息很多,据说九十八军正派出好几个师在追击三五支队,三五支队已被迫退到四明山到三北去了。人们在哀悼根宝的同时,又忧心忡忡地担愁起今后的日子来,国民党回来了,老百姓又要吃第二遍苦了。
“嘿,这么长日子没来了,这两天不知会不会来?”彩凤挺着园鼓鼓的大肚皮坐在门口打草帽,眼睛不时地望着凄凤苦雨的田野,望着那后俞家桥雨雾蒙蒙的小桥。她似乎在盼望着那里会出现戴雨伞向芦苇漕走来的行人。
但在萧杀秋野中,只能偶见一两个头戴箬笠身穿蓑衣的农民在晚稻田里掘排水沟,和坟头庵坟滩上传来的一两声凄惋的牧歌,却很少见有人从那里走过来。
三五支队走了,似乎这里的天也变得阴冷了。
“妈妈,爸爸今天夜里会回来吗?”坐在塌地上玩席草姑姑的七岁永芳见妈妈老望着那边,也仿佛知道妈妈的心事似的抬起头来问彩凤。
“说不定会来的。”彩凤随口回答他。
“妈妈,爸爸上次去时光说下次回来给我带野柿子来,他会带来嘛?”
“会带来的。”她又随口回答。
自从九十八军进来后,浙江保安队又从奉化开到鄞西来了。那次打西门随自卫总队和三五支队主力撤走去四明山后,祥荣已经有半个月没有来家了,彩凤和和游击小组的同志们好牵挂他们呀!
这些日子来,东洋人还没有彻底投降,可是国民党部队却一路又一路的开过来打三五支队和自卫队了。浙东游击纵队为了团结一致抗日,避免内战,一再忍让,把部队撤到四明山去,撤到三北去。祥荣自一个月前随区警卫队和自卫总队跟着三支队主力走后一直没有来过。
主力部队和自卫总队一走,〈包括县大队和区警卫队〉西乡仿佛突然又变成了三五支队没来以前那样子了。这九龙河边的大路上走来过去的又都是穿黑军装的国军部队了。没有三五支队和县大队区警卫队的支持,自卫队也就活动不起来。有些胆小的人看见国民党又卷土重来,也不敢再参加游击小组活动了。特别是根宝被打死,贵法受伤后,一些人更加惊吓和垂头伤气了。
“唉,盼星星,盼月亮,盼到抗战胜利,抗战胜利,如今东洋人都投降了,天下本该太平了,谁知还是这样子!”此刻彩凤心情烦躁地这样想。“根宝和后埠桥那么多的烈士鲜血是白流了!”
这些日子来,彩凤的心里很不平静。一个月前,看见自卫队配合三五支队一块打集仕港,打高桥,打望春桥,把大批的俘虏押来,把大困大困的枪支弹药缴来,大家是多么的高兴!特别是打西门的时候,那时候她和阿秀、阿二嫂、贵法娘等妇女们一道,虽没日没夜的给他们烧饭烧茶,又忙碌又辛苦,但大家是那么的开心!当时她和乡亲们曾幻想,把东洋人打走,这里就是三五支队共产党的天下了,就是老百姓的天下了。那时她想这里也将和老解放区一样,老百姓自己当家作主,把黑无常等这些坏人统统都打倒,村人们男耕女织,孩子们背着书包去上学堂,大家欢欢喜喜太太平平过日子有多好啊!
那晓得当年三五支队拼命流血把东洋人打走,当年消极抗日的国民党,这时又不知从什么角落里钻出来,把三五支队打回来的地方又强夺了去。如今国军又大批大批的开了来。连当年汉奸部队伪军,也摇身一变变成了头戴青天白日旗帽徽的国军了,他们在城里和在各个交通要道上站岗盘查,把三五支队共产党当作公开的敌人。他们在郊区,发现一个货郎担身上竟还有抗币,说他是共产党,就把他抓无能为力枪毙了。在日寇统治时期东逃西躲的瘟神们,现在又开始对老百姓神气活现,为所欲为横行霸道起来。
第三十六 抗战胜利了:十
十
这兵慌马乱的年月,偏巧彩凤又要生产了。祥荣跟部队到山里去了。一个月来不了一趟,她上无长辈下无兄弟,还拖着一个孩子,要是半夜里肚子痛了,喊天不应叫地不灵,这可怎么好呢?要是祥荣这两天能回来还好呀,当然,她不敢奢望他老待在自己的身边,就像上阶段那样,在就近地方,有事了她派人去叫一声就能及时赶回来,那也就好了。可是如今这里又是国民党横行的天下了,他想来恐怕也来不了了,唉…
自从打西门以后,三五支队离开西乡之后,县大队区警卫队也大都到山里去了。据说常在那里和国军打仗。这如今一个多月没来,不知又跟大部队打到那里去了?要是碰到像后埠桥那样情况,像西门那样难打,那可怎么好呢?想到这里她眼前又出现了横七竖八血肉模糊躺在后埠桥石槽里烈士们的遗体和躺在门板上冻得僵硬脸无血色的根宝的遗体。不知怎么的,这些日子来她常常会把祥荣和他们联想在一起。有时她在睡梦中常常惊醒,那躺在门板上僵硬的根宝遗体又会变成祥荣的面容。要真会这样,她和永芳和还有肚子里的孩子,那就真叫完了!要真这样,她和孩子,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呵!
“不能!千万千万不能让祥荣和他的战友们再受伤害了啊!他们不会了的她醒来之后常常这样默默地祈祷。
“彩凤阿嫂,你一个人又在想心事啊?”她这样想着,这时阿秀提了顶正在编织的草帽走了过来。
“阿秀,你早半上到那里去了?怎么老半天没看见你?”
“我到阿姨家去了,”阿秀说,自从罗震海跟周政委参加三五支队县大队之后,阿秀也变得很多,她变得沉默寡言,郁郁不乐的了,人也瘦了很多,当时她也想跟主力部队去当女同志,可是她哥哥咬脐在后埠桥牺牲了,家里只剩下一个年迈的老父亲日夜啼哭,她不忍抛下这个已精神失常的老爹自己再独个儿到外头去。
“阿秀,你去西城桥阿姨家有听到啥消息嘛?”彩凤问。
“没听到什么。”阿秀情绪不宁地摇摇头。低着头只顾编草帽。编了一会仿佛想起了什么,又抬了一下头对彩凤说:“哦,我听说这两天三五支队又在奉化和浙保国军打起来了。”
“打得怎么样,那一边伤得多?”
阿秀摇摇头说:“详细我也不知道。”
“你是听啥人说的?”
“我是听一个在那里挑兑糖担的人说的。”
一时里俩人又都陷入无言的沉默中。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阿秀,”彩凤一时忘了自己的烦恼担心起阿秀来:“你现在对罗震海也去参加三五支队是不是有点后悔?”
阿秀望了一下彩凤,摇摇头说:“不,我没有后悔。他在家里是待不下去的,还是跟三五支队去的好。”
“我也觉得他们还是跟着三五支队去的好,待在家里是没有出路的。”
“是哪,”阿秀听彩凤这样说也高兴地说:“在家里还要为他们时时刻刻担惊受怕。只是我哥牺牲了,阿海再走我爸心里难过。当年热热闹闹的一户人家,如今只剩下我和爹爹两个人了,唉,这家已经不像家了。”
彩凤说:“是啊,我家也一样,当年我过来时,这一家还有两三个男人,如今一个也不剩了,只剩下我和永芳一大一小两个人了。这国难家仇都是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害的。”
彩凤想到这里的心里倒不免也宽慰一些了,当年这村里只她一个“土匪婆”,如今阿木叔和阿秀也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人了。倒有个伙伴了。
停了一会,彩凤又抬头望望阿秀说:“他时常带信来嘛?”
阿秀摇摇头说:“没有。我对他说信不用写,有机会到家乡来时来看看我好了。阿嫂你知道,我只识几个字他信写来也看不懂,当年他教我认字我没有好好学,说乡下头人识得字也一样打打凉帽。今天想要了也来不及了。”
彩凤抬起头来像大姐姐关心小妹妹那样看着她好一会,然后叹一口气说:“阿秀,你们两人爱得这么深,要是当年你母亲在时结结婚就好了。”
阿秀脸一红低着头说:“阿嫂,看你说的,那还早呢…我如今想也不敢想那种事体,再说当年他哥哥能同意?”
“阿秀,那如今还来得及呀。”
“如今我又到那里去寻他的人呢?再说他当了三五还可以这样嘛?”
“这倒不要紧,你祥荣阿哥不是也有我这个屋里人嘛?”
“祥荣阿哥是和你拜了堂以后才去的呀,再说他如今无依无靠,我如今阿妈也没了,我哥又在后埠桥牺牲了,我爹又这样子,我那里还敢想这种事情呵!”
第三十六 抗战胜利了:十一
十一
彩凤望着她说:“可惜,他不来!要是能来这事还好办。轮年纪你们也可以操办了。阿海是个好后生,他又有文化,跟着他将来你们会幸福的,如今他在外边的那就遥遥无期了。”
这事情正好触在阿秀的心里,阿秀皱着眉头低下头去不无担心的说:“哪有啥法子,处在这样的年月只好随它去吧!”
“嗯,等阿海来了我给他讲一讲。”
“阿嫂,别呀,你不要对他讲,这多不好意思!”阿秀张红着脸说,“如今他当了正规的新四军,参加了革命,我是一个普通老百姓,我想他愈加看不起阿拉这个乡下人了。”
“看你说的,我看阿海不是这样的人。你看他到乡公所去哪段时光,你说他变坏了你不理他,后来怎么样呢?”
“那时是哪时光,现在是现在呀。”
“我不相信!哪时候在坏人堆里他都没有变坏,如今在好人堆里他倒反会变坏了?”
“阿嫂,我也没有说他现在变坏呀。”阿秀听彩凤说得有道理,忙纠正说。
“嗯,那好,阿海来了我就和他讲。”
阿秀害羞地低下头去。
彩凤感到和阿秀这么讲讲开心了一些。同时感到这世界上不幸和苦难的女人实在不少,眼前阿秀又是一个。还有比她更不幸的,和阿叔一块牺牲的后埠桥的那四十几位烈士们,他们家里也都有父母兄弟和妻子儿女呀,这些烈士的家属们,她们晓得儿子丈夫和父亲不幸牺牲的消息之后,那将会是多么的伤心和痛苦啊!看眼前阿木叔公就是这个样子,一天到晚,一夜到天亮,只要不睡着他就这样伤心地嚎哭着念叨。她还算是幸运的,到如今丈夫还在三五支队部队里,不过是不常在她身边吧了。古人说:大丈夫志在四方,一个大男人,老在老婆身边,一辈子做个长工度日,有什么出息呢?应该让他去参加革命,奔走四海。
这样想想心就好过了一些,胸怀也宽广了一些。
吃过夜饭,阿秀服侍了阿爹睡下,她又过来和彩凤一起打凉帽做夜作了。
东洋人吃了败仗,草帽又可销到南洋各国去了,如今草帽价钿又贵了一些,现在她们就靠打草帽过日子了。对她来讲更得抓紧时间多做点,她快要十月临盆了,坐月子得要化很多钱,现在她挺着大肚皮还能做,抓紧时间多做一刻是一刻。等孩子生下来就只能躺着养小毛头就什么也不能做了。
阿秀呢,一个人在家里听她老爹恕恕叨叨的诉泣着多烦恼,因此也愿意和彩凤阿嫂在一起,边做凉帽边谈谈心感到比较开心一点。因此直等到永芳玩草姑姑玩厌了打起了呵欠,等到永芳睡下后,她们还继续做夜作,直做到半夜里。
她们做得这样晚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原因在里面,她们都有意地在等着她们的亲人,作兴夜里能回来,她们的亲人常常总是很迟才回来的。因此这些日子来她们做夜作差不多天天都是做到深更半夜的。她们守在一盏幽幽的菜油灯下,一面两手不停目不转睛地望着放在脚踝头上的草帽编织着,嘴里还讲着闲话,一面两只耳朵仔细地谛听着外面的动静。
隔壁老阿兴家的自鸣钟早已打过十二点钟了,夜饭吃好打帽顶做起,眼看第二顶凉帽都快结边完工了,她们打着深深的呵欠,已经感到腰酸背痛精疲力竭了,打算完工睡觉了。
忽听前头门的狗汪汪地吠叫起来,她俩都抬起头来互相一望,并且停止了手指的动作。侧耳注意听着外面动静。她们是又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说不定是他们回来了,担心的是恐怕又是坏人来骚扰。
一会在祠堂旁边的旷野上响起了夜里路人经过的悉嗦声,她们紧张地屏气静息地谛听着。
嚓嚓嚓嚓,果然一会那脚步声响到她们的小屋门前来,还听见他们低低的说话声,好像是两个人;彩凤的眼睛向阿秀暗示了一下,猛的立起身来,扑的一声吹熄了灯。侧耳仔细地谛听着,这是抗战以来她们养成的习惯,有人接近她们的小屋,她们首先把灯熄灭。如今东洋人虽然投降了,可是地面上仍然不太平,附近的国军驻军,溃散的伪军土匪和游勇散兵,沿九龙河一些村里来抢劫掳掠和奸淫妇女的事时有发生。但是今夜的情况却是意外,一会外面竟笃笃笃的敲起门来,彩凤先是惊恐地跳起来,在黑暗里按一下阿秀,意思叫她不要声张,然后她悄悄地摸到门边沿,仔细听那敲门的声音。当继续听到那“笃笃,笃笃”有规律的熟悉的声音之后,她终于惊喜地奔到门边问:
第三十六章 抗战胜利了:十二
十二
“是谁呀?”
“哦,我,你开开门吧!”
呵,那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啊!果真是他!彩凤一把拔开门闩拉开门。
手电一照,祥荣带着一般冷气和水气走了进来,彩凤正要关门,见后面还跟着一个高跳的年青人进来说:“阿嫂,你们还没有睡啊?”
这一声,可把早等得焦急的差点儿失望的阿秀叫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哦,呵,你也来了,”
“呵,是阿海!”彩凤不由的更高兴地望着祥荣背后的罗震海说:“你们一块来的…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阿秀刚刚还念叨过你咧。”
说着彩凤忙摸火柴重又点起菜油灯盏来。一面欢喜地望着丈夫,一面又为阿秀高兴地看看阿海。阿秀见了心上人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了下去。脸孔羞红地把身子躲在彩凤背后。
她俩看见他俩欢天喜地,可是祥荣和罗震海却面色阴沉,心事重重,而且两个人都明显地比过去瘦了。在灯下看他们脸色都黄黄的。
“你们从那里来的,怎么这么晚?你们夜饭吃过嘛?没吃过我去弄饭给你们吃…”
两人都没有正面的回答,只说夜饭已经吃过了,都似乎有话要说,而且似乎是有重要的话要向她们说。可似乎一时又感到不好开口说,或者是不敢开口。彩凤想也许当着他们的面,阿海有事不好意思向阿秀说。她于是忙叫阿秀:
“阿秀,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阿海到你家里去先把脸!”见阿秀仍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不动,她忙推了她一把说:“快叫阿海到你家里去坐坐,叫阿海见见你爹!你们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有啥事体也可好好的聊一聊。”
“阿海,你到隔壁去吧,去看看你奶爹。”祥荣也推着罗震海,阿海“哦”了一声,走过去了,阿秀这才跟着他去。彩凤随后把门关上。这屋里剩下祥荣彩凤夫妻两个人了,彩凤在菜油灯下重又仔细地打量起丈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