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贵法在家吗?”
贵法娘不知是专门坐在这里恐怕像小阎王那样的不速之客光临来找她儿子呢,还是像平常那样喜欢在这里潮湿的烂泥地编草帽,席草不容易断。此刻见黑影一闪,门前一暗,有人走到她门口,她警觉地抬起头来看,见门前站着的是身穿玄色上衣头戴宽边泥礼帽的张芝青,后面跟着腰吊驳壳枪的阎金堂和倒背着长枪的王阿五等乡丁,不由的一惊。
“嗯。”贵法娘望了他们一眼,这么响了一声继续打她的草帽。
安辈份张芝青得要叫贵法娘谓太婆,叫贵法谓爷爷,可是人穷了,好像辈份也卖掉了,张芝青叫贵法直呼其名。贵法娘不敢直呼张芝青名字,但也不愿叫他什么保长,就随口回答:“又有啥事情啦?”贵法娘说:“贵法上会给你们拉去做了一个多月民工,才刚刚回来呢。”
“要收治安费呢,治安费!”张芝青说。
“又是啥个治安费不安费我早两天不是已经给你讲啦,我家贵法给你们拉去做民夫,屋里一个铜板也没进账,全靠我老太婆打点凉帽籴点细糠来度日,还要叫我拿什么户口捐、治安费,你叫我拿啥东西给你们呢?”
“你家户、户口捐不解,这回治、治安费又不肯出,”张芝青望了站在他身旁的小阎王一眼说:“上,上头怪罪下来,你,你可莫、莫怪我!”
这时小阎王挤上前,恶狠狠地睁大牛蛋眼瞪着贵法娘说:“你妈个老太婆!前天我看见你在乡公所籴户口米,就没钱交户口捐治安费?”
说起籴户口米贵法娘愈加生起气来,她前天和彩凤两人轮流拉着永芳, 到慈善局去籴户口米,——实际上还只籴一些发霉了的高梁米,说是要籴米的人都得先到西成桥去抬米,她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彩凤又拖着一个孩子,虽然她们诸多不便,人没吃饱也没力气但是她们还是咬着牙齿轮流着去抬。抬得累的腰都直不起来。可是抬了老半天,等到她们拿着抬过米的签子回到乡公所慈善局去籴米时,阎金堂他们竟说籴完了,没有了。她对阎金堂说我们已经抬了半天米了,难道就白抬了?苦苦恳求让她们籴几斤,结果阎金堂和姓王的那个事务员瞪着眼睛说:“抬了米就一定可以籴吗?已经籴完了有啥办法!”硬是一斤也没籴给她们,还臭骂了她们一顿,因此此刻贵法娘听小阎王提起籴户口米的事来气不打一处来。
“是啊,亏你们还三日两头来收什么户口捐治安费!前天乡公所籴户口米,我拐着小脚特地奔的去,整整排了一天队,又给你们抬了半天高梁米,等到我们籴了,你们连一粒碎高梁都不肯籴给我。这会还来收啥个户口捐治安费,要这户口有啥用?要这户口捐治安费派断命用场!”
“他妈的!贼老太婆,你敢骂人?老子揍你!米没籴那钞票不正好交治安费?快拿出来!”
“享!我辛辛苦苦起早落夜一花一花的凉帽做来是专门给你们做户口捐治安费的?你们乡公所不籴米给我们,我就饿死给你们看啦!早就叫我到别地方籴细糠来吃了,如今我是一个烂白板也没了!”
“妈的,你这个刁老太婆…”小阎王气得破口大骂,咬牙切齿,正想推开门冲进去打贵法娘,这时睡在前间的贵法在里面问:“阿妈,你在和谁说话呀?”
“喏,还有谁呢,又是乡公所这伙人来要啥治安费什么的。”
“哦——”贵法披着一件破夹袄趿着一双破鞋爿睁着一只独眼蹒跚地走出来:“嗯,我给你们抓去给东洋人当差做了一个多月工事,一个烂白板都没进账,我娘都快饿死啦,还哪来的锡箔灰给你们呀!”
张芝青一见贵法在屋里不由的后退了一步,他知道张贵法是个烂芋头,不好吃。上次派他到集仕港去修工事,也是叫小阎王他们来‘请’他去的。自己对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会他见贵法出来,忙把身子一让,让小阎王上前去和他对付。
第十六章 强征暴掳:三
三
“妈的,张贵法!这是皇军的命令!你敢违抗!”小阎王冲着贵法瞪着牛蛋眼骂。
“噢 ,你又来啦?”贵法双手撑着腰,袒着破夹袄一只眼斜视着小阎王没好气的说:“这不是上个月你拉我去给东洋人修碉堡的嘛?我做到昨天才回来,一天忙工钱都没赚过,叫我拿什么纸箩灰给你们?”
“你他妈的混蛋!桥管桥,路管路!哦,你去做了两天民工就头出角啦!任啥捐税也不用交啦!这治安费凡是住在当地的人,就是天皇老子也得交!你想赖,没有门!”
“我不敢赖,但要我交,也得要看我拿得出拿不出,屋里弄得像玻璃瓶一样,里光外滑的,还有啥东西好交给你们呢?”
“还有啥东西”小阎王似乎受了这句话启发,他向屋里四处扫了一眼,见这阴暗潮湿的破屋里除了一坛破灶头一张破桌子和灶头上一只破锅外,还真没啥值钱的东西了。他又不相信地气势汹汹地走进腰折门去向前间张望一下,那里除了两张搁铺床上两条破得补钉累补钉灰黑色棉絮露在外面的破被子外,就剩下一张破八仙桌、两条破长橙和一只破柜子。小阎王心里说:“这独眼蛇箩,还真他妈的穷得可以!”他回过身来觉得还是那只破镬爿也许拿到收破烂店里还可以换几个钱,就命令王阿五:
“把那口镬爿挖走!”
“是——”烂眼边王阿五立刻窜到灶跟前掀掉镬盖,拔起那口镬底烧得黑糊糊的镬爿来。贵法娘气得忙扔掉手中的凉帽,颠着小脚走上来拦:
“啊呀!啊呀!你们也稍为积点阴德吧!有吃没吃弄点野菜也要煮一煮呀,破镬爿都叫你们挖走了,那以后我拿啥家伙来煮煮东西吃呀?”
小阎王一步冲上推去开贵法娘骂:“去你的!死老太婆!叫你出钱你不出,拿你个破镬爿还罗里罗嗦的,他妈的钱不出什么都要拿!带走!”
贵法娘被推了个趔趄,差点儿跌倒,贵法忙奔过来扶住,气得他冲着小阎王骂:“你他娘的,为啥打人!为什么打我娘?”他睁大独只眼火辣辣地瞪着小阎王伸手要去拔墙壁上的劈柴刀。小阎王一看赶快去摸屁股后面的驳壳枪:
“你他妈的想造反!”
贵法娘怕儿子吃亏,忙转过身来拦住儿子的手:“啊呀,你就省点祸吧!他们一定要拿,你就让他拿去吧,拿去一只破镬爿也发不了财的!”
小阎王和王阿五乘机赶快提着那口旧镬爿走了。
“呸!娘的,拿去卖掉给你们买锡箔烧吧!”贵法在他们后面狠狠地吐一口唾沫骂他们。小阎王装作没听见,带着王阿五等两个乡丁,提着那只破镬爿骂着走到另一家去了。张芝青也不知啥时候见那尴尬样溜得远远的,这时见小阎王走出来又跟上来。
张芝青带着阎金堂一家一家的收过来,此刻 他们手上除了从贵法家拿来的一口旧镬爿,还多了一条黑褐色的旧棉毯、一只老母鸡、几件半新旧的衣裳和一只破洋粉袋里,鼓鼓囊囊地盛着半袋子粮食。这些东西都叫王阿五和另一个乡丁用两只也不知从啥地方弄来的箩筐挑着,提着,真是满载而归。
走着走着前面到了村前的火烧场基,眼看没啥人家了,要再回去,只有祠堂后面的大坟滩边的旷野里,还有一幢孤零零低矮地像牛拦和草间似的两间小屋。那两间小屋是彩凤和老阿木父女俩住的破草棚。张芝青说:“老阎,回去吧,就到这里为止吧。”
“怎么,前边那两间小屋里没住人?”
“人是有住着。喏,就是这里火烧场基搬过去的那两户。”张芝青并不同情和怜悯他们。觉得叫大火烧过的人家确是逼不出啥东西来了。去也是白去的。
“啥人住着?”
“就是当年张祥荣老婆和老阿木。”
“呶,是她!”小阎王转溜一下牛蛋眼阴笑着说“她如今住在这里?你莫看她穷,前天我还看见她和贵法阿娘一起在乡公所籴户口米咧,没有钱怎么籴米?俗话说‘光棍老倌要背债,孤孀女人可放账。’她不一定没有钱。走,过去看看。”张芝青不好再阻拦,只得像刚在在贵法家那样,让他们上前,自己故意落在后面。
“走!走!走!”王阿五听小阎王这么讲挺感兴趣地走上去。
第十六章 强征暴掳:四
四
当他们一行人背着长枪,挑着箩筐晃晃悠悠地走过去时,正好遇着彩凤提着一只水桶走过来,她大概是去河埠头打水的。看见这伙人过来,斜瞪了他们一眼,装作没看见似的,就扭着头走过去,小阎王仔细看了她一眼说:
“喂,你不是张祥荣老婆吗?正要找你呐,走!到你家拿治安费去!”
“屋都叫东洋人烧光啦,你们还来收什么治安费!”彩凤没好气地一边走一边说。
“屋烧啦,你人依旧在这里住着嘛,人住着就得要收治安费——喔,我记起来了,他妈的,当年你丈夫逃走后你家还欠着罗乡长一百多元的壮丁费,至今还没还过,今天这老账新账要一起算!”
提起往事彩凤更加生气,她愤怒地瞪着小阎王说:“你还敢提我丈夫的事,我还没问你要我的丈夫呢!你们当年把我的丈夫抓的去,至今无影无踪,你们把我的丈夫到那里去了?我没向你要我的丈夫,你还想来要这什么壮丁费!”
“哈哈!你这个娘们果然厉害!你竟敢倒打一耙!你那个土匪老公早跑掉了,你如今还要来向我要你的丈夫!你这个土匪婆,你这样讲以为我可以放过你了?没门!——伙计们,走!进去搜!”阎金堂带着王阿五等两个乡丁立刻推开草棚的柴门,角角落落的搜寻起来。彩凤也赶快着急地跟进去。屋里虽然没啥值钱的东西了,可她的孩子在屋里。他们这样凶神恶煞地进去要吓着孩子的,而且破箱子里还有着火后,姐姐和震海等送的她和孩子穿的几件旧衣裳 ,这些家伙闯门进去像强盗一样是什么东西都要抢的。于是她赶快奔进去阻拦。小阎王见她跟进来,他带着乡丁们走得更快,跑在彩凤前头,就一脚踢开柴门风风火火地闯进去。坐在床边小矮凳上的三岁永芳被吓得惊恐地大哭起来。
“永芳,永芳,妈来啦,莫哭!莫哭…”彩凤扔了水桶奔进去抱起孩子气愤地坐在搁铺床沿上。
小阎王睁着牛蛋眼骨碌碌地在这间极其简陋低矮的小屋子里转溜了一下,见狭小的屋子里除了墙角落里一坛狗头灶,和上横头一张用竹榻搁起来的搁铺床与床边当作桌子用的那早旧破木箱外,确实没啥东西了。最后他的眼睛停在了那只已经脱了油漆的旧木箱上逼视彩凤着说:
“怎么样,你自己交呢,还是我们动手?”
“你没看,这屋里空荡荡的,还有啥东西好给你们?”彩凤紧紧地抱着吓得哭都不敢哭了的永芳说。
“哼,没有钱交,东西也行。这箱子里总还有些东西吧?拿东西来顶!”小阎王牛蛋眼盯着那只旧木箱凶狠地说。
“里面是几件冬天里穿的破棉袄和小孩子用下的几块破尿布你们也要?”
“看过!”小阎王说着向王阿五一点头,示意王阿五动手,王阿五便提起枪托来要敲。彩凤急得忙放下永芳奔过来护着说:
“就剩下这只破箱子了,这都是邻舍亲戚送的几件旧衣裳,难道你们也要拿去!”
“哼,你是鲍家湾倭老板的女儿,我不相信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要打开来看过明白。识相一点,你自己打开锁来给我们看!”
彩凤抱着孩子动也不动。
“撬!”小阎王命令王阿五,王阿五提起长枪用枪托“嗵!嗵!”两下就把箱子盖敲开了。小阎王伸手到箱子里一掏,高兴得笑了起来,里面竟还有半箱子半新不旧的女人衣服和孩子衣服。掏着掏着还掏出一些男人穿的旧布衫裤来,
“哈哈!原来你男人还在这里!我把你男人的衣裳拿去给罗乡长看,你窝藏罪犯,又抗交治安费,罪上加罪!”说着把那些大人小孩男人女人的衣裳全都掳了去。彩凤急得赶紧来夺:
“你们不能拿去呀!这些都是邻居家送的一些旧衣裳,都是我和孩子要穿的呀——这些男人衣裳是我丈夫的,是他在家时换身布衫裤。难道人叫你们逼走了,放在家里衣裳也有罪嘛?”但是小阎王那听得她这些话呢?不顾彩凤叫着哭着来夺,小阎王和王阿五硬是夹手把这些衣裳都夺的去丢进王阿五挑着的那担箩筐里。彩凤想着这些衣裳都叫他们拿去后,没有一件换身布衫裤了。还有她丈夫那些衣裳,这是她丈夫唯一一些留下来的纪念物,他们也给她抢走。她哭着撞着拼着命去王阿五的箩筐里夺,但一个女人怎能夺得过几个男人呢?“妈的,王阿五,快挑着走!走!”彩凤看王阿五把担子挑走,急得赶快奔过去追赶,王阿五飞快地挑出去一边跑一边用手推她,她追上去拉着箩筐不放,王阿五猛一挣扎挑着箩筐飞跑,她大哭着,披头散发,跌跌绊绊,紧追不舍。一直追到河对岸田畈里的田塍上,还奔着跟着拉着王阿五挑着的箩筐不放。断后的小阎王见状恶狠狠地骂她,用脚踢她,板着枪机威吓她,她还是疯了似地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追赶。最后一次被彩凤追赶上挑箩筐的王阿五的时候,小阎王竟无耻地去扯彩凤的裤子,害羞的本能使彩凤赶赶紧去拉护自己的裤子,王阿五乘机就挑着箩筐跑掉了。彩凤又急又气坐在田塍上大哭。当她被贵法娘等邻居们拉回来时,她的孩子都已被惊吓和哭得咽过气去了。贵法娘和阿二嫂等都来劝她:“彩凤,只得想开一点了,我家连一口镬爿都叫小阎王挖去了呢,嗨,这世道真不是人过的呀!”彩凤抱着永芳坐在搁铺床沿上呆呆地望着那只被掏空的破木箱气愤地伤心地哭过不息。
第十六章 强征暴掳:五
五
天已经擦黑了,彩凤还呆呆地坐在床上,受惊吓和饥饿的孩子哭累了后,彩凤轻轻地拍拍他已经在床上眯弄眼睛睡着了。她气得忘了肚饥,忘了口渴,甚至也忘了疲乏,忘了时间。到现在她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实在也没有啥东西好吃了。一只破土箕里还有一点粗糠在,一只碗里还有一点六谷粉在,那是给孩子溜糊吃的。她已被气昏了,气饱了,也不觉得饿了。现在她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只被砸开的破箱子和被小阎王拣出在外扔在地上的破衣服出神。
这只像戏班子行头箱似的破木箱,还是她嫁来芦苇漕时的嫁妆。上次东洋人进来烧房子时,她什么都顾不得拿,在火缝中就叫咬脐和贵法抢出来这只老木箱另一只小箱子,其他东西都叫大火烧进去了。箱子里从娘家带来的嫁妆衣裳,大都在祥荣走后没有进益时换米吃了。但还剩下一时没人要和一些舍不得卖的几件从没穿过的胡皱、斜纹和华达泥、毕几等毛料,和着火后大家捐赠给她的一些旧衣裳,还有丈夫的一些旧布衫裤,她是怎么也不舍得卖的。如今都叫小阎王他们抢了去。最使她难过和舍不得的是丈夫那几件放在家里的旧衣裳。这些旧衣裳小阎王抢去也许卖给人家收破烂的都没人要,可是在她却是十分珍贵的东西。这些年她丈夫被逼走他乡,音讯杳无,丈夫留在家里的这些旧衣裳 成了她最宝贵的纪念物,是她最感亲切的东西。她独自一人护养着孩子,见不到她的丈夫,每当她想起他,怀念他时,她常常在夜里关起门来,点亮菜油灯盏,悄悄地打开箱子,翻出丈夫穿过的这些衣服来,默默地看着它。有时甚至抱在身上,情不自禁地吻吻它。每当她见到它,闻到那一股他身上特有的气味时,仿佛如见到他一样,忆念起她俩在一起时生活的许多美好情景,因此这些不值钱的破衣裳对于她,却是比什么东西方都宝贵的一份精精神财富呀。
从那个难忘的丈夫出走之夜,她失去了他,她哭得死去活来,她没有信心生活下去的时候,恍恍惚惚地自己怀疑自己,她过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