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有。老阿木讷讷的说:“震山先生你先吃饭…我把老成章家的那份田契给带来了”
“田契?”黑无常高兴的忙看老阿木的手,只见老阿木伸手从破棉袄大襟里,抖抖擞擞的摸出那份旧黄色的韧皮纸来,他的小黄眼睛不由的一亮,但似乎觉得太暴露了又故作冷冷地说:“田契?田契派啥用场?”
老阿木在心里说:东西快到手了又故作冷模,看来还想煞煞价,这只老狐狸!但他口里还不得不委屈求全地说:“震山先生 ,如今老成章还摊在板头上没盛殓结果,那还拿得出现铜钿来赎人?没办法,他们只好叫我把东畈那三亩两分田来抵给你了。”
“你怎么讲,抵给我?”黑无常吃好了饭推开碗故作生气地说:“我要他抵什么?这出钱买壮丁可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嘛!”
“嗳,对!对!对!震山先生,我不会说话,就是来抵壮丁钿的如今他们屋里一元洋钱也拿不出了。那破屋爿不但不值钱自己也要住,能抵押的只有那一块田了,麻烦震山先生,是不是您给调剂一下,给想想办法?”说着把那份折叠成好几折的黄色桑皮纸旧田契恭敬地放到黑无常面前的桌上。
第七章:三
三
“这明明是在乘火打劫!这样好的三亩两分田给了他,还要再给他做一年长年!”
“黑无常的心真他娘比碳还黑!”
老阿木再次回到芦苇漕把情况告诉大家,众人愤愤地骂黑无常。老阿木说我在罗震山面前好话讲了一白篮五斗,他就是一元也不肯加!可不卖给他又能卖给谁去呢?谁敢买他田边的田?
大家说:这事体就是这样子,他是明杀价的。他利用自己的权势,要你长就得长要你短就得短,现如今这是没有办法的。只是叫祥荣夫妻俩以后咋过日子呢?田没了,连给人家做五个月的权利都有没了,还怎么叫他养家小?人们再想不出法子,大家望着彩凤发愁。最后这难题还是彩凤自己来解决。彩凤听说田契拿去放人有点门路了,她羞涩的说:“叔公,叔婆,阿叔们,你们甭为难了,只要能把人放出来就好了。白做一年就白做年吧,我一个人吃点不多,我自己会编凉帽过日子的。”大家感叹地望着新媳妇点点头,觉得这新媳妇真是贤慧难得。没有法子,也就只好这样了。末了考虑到谁去办手续打花字的事体,老阿木说:要不,让新娘子跟我去一趟了,委屈你一点。只有你能代表祥荣,还有做长年的事体。彩凤的面孔一下子腓红了,把头低了下去。这样老板人家出身的小姐,刚过门就叫她去做这样抛头露面的事,实在是太为难她了。可是大家望望屋里的人,除了彩凤还有谁能代替呢?秀娥虽是老成章的亲生女儿,祥荣的亲妹妹,但按当时当地的风俗,嫁出去的女儿,就不算这个家庭的人了,连远房侄子都不如,根本不能代替,黑无常也不会同意。
“叫黑无常先把人放出来,再去打花字不可以吗?那样就叫祥荣出来自己去办好了。”阿木婶提议。
阿木叔说:“黑无常怎么会同意?他这个人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的。”
“那只好委屈新娘子去一趟了。”
阿木婶叹一口气说:“唉!人家新娘子过门后三天才能出河头,这么过门才一天时间,就要她去外头出头露面打什么花字了!”老阿木白了老伴一眼说:
“讲究不来了,事到如今还有啥办法!”阿木叔和众人都为难地期待地望着彩凤。彩凤紧张地绞着手指头,头低得更低,最后她低声地回答老阿木说:
“一定要我去我就去一趟吧可是我不会讲话”
众人说:这好办,自然有阿木叔公带你去,阿木叔公会替你讲的。你只要去打个花字就行了。彩凤进屋去了一下,在姐姐帮助下只一锅烟功夫就出来了。只见她,把白孝服脱了换了一件黑色的旗袍罩衫,因为穿着白孝衣按规矩是不能到人家屋里去的,所以只好换掉它,但穿黑色衣裳也算是孝服是可以外出走人家的,辫子上扎了两朵小白花和麻布,鞋头缝上了一块白布,鞋后跟缝上了一块红布。穿戴好身孝服就跟阿木叔公出发了。众人安慰她说:由阿木叔带你去,你胆量放大一些好了,不用怕的。彩凤点点头这就小心翼翼地跟着阿木叔走了。
老阿木再去罗家桥的时候,黑无常正在睡午觉,他吃好中饭不论春夏秋冬都要睡一觉的。那个叫三阿婶的老阿姆告诉黑无常老婆“死蟹”说是有客人来了,“死蟹”走下楼来看,见是一个老头带着一个身穿重孝十分俏丽的年轻女子,忙吐了一口唾沫,怀着厌恶和醋意的目光,冷冷地盯着彩凤,以为是老不正经的又是从那里弄来的臊货,没好气地说:
“他啥时光起来不晓得!你们去外头等着好啦!”老阿木与彩凤只好耐心地在客堂间门口等着。
第七章:四
四
约莫等到点心时,听得楼上拖鞋声,“死蟹”才对着楼板叫:
“下头有人找你哪!”
“谁呀?找我?”黑无常嘎声地回答,他是早已忘记了。“死蟹”没好气的说:
“你自己找的人还不晓得?”
黑无常一边扣着皮袍子钮扣,一边揉着红肿的眼睛趿着绣花拖鞋,脱拉脱拉慢吞吞地走下楼来,走到楼梯口向下一张,见是老阿木,不由的皱起眉头不耐烦地嘎声说:
“怎么,又是你呀!他们自己人没来?”
老阿木身子一让露出站在他背后怯生生地低着头抚弄着辫梢的彩凤说;
“他家里的人也来了。”
黑无常注目一看,小黄眼睛不由的一亮,只见那里站着一个身材苗条,穿着一件黑色旗袍罩衫的十分俊俏的年轻媳妇,她蹙着细黑眉毛的眉头,苍白的鹅蛋形的脸上,一对带着忧伤微微红肿的大眼睛,长睫毛忽闪忽闪地闪动着,是那么可爱,那梳着两条长辫子乌黑的头发上缀着两朵雪白的小花,更显得妩媚动人。他不禁问老成章:
“这是——啥人?”
老阿木说:“你不是说一定要叫她家亲人来打花字嘛?屋里走不出人来,这是祥荣新媳妇。”
“哦,哦,是新娘子!”黑无常忙点点头笑眯眯地走下楼来,那双小黄眼睛色迷迷地直盯着彩凤:“哦哈!你好!新娘子,难得你来!”
彩凤惊惶而羞涩地红着脸抬一下眼睑敌意地瞥了他一眼,忙低下头去。而黑无常望见那双亮闪闪黑溜溜清沏逼人的大眼睛更加丢魂失魄,嘴里忙说:
“呵,快请坐!快请坐!”小黄眼睛眯缝着只顾上上下下惊异地打量着她。那眼神仿佛说:这是老成章的儿媳妇?这是他那个做五个月的打长工的老婆?他看见“死蟹”站在门角落里,侧着皱蹙的黄脸正醋意地瞪着他,仿佛在监视他似的,他更加厌恶地没好气地向她吼叫: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去叫账房来!”“死蟹”愤愤地瞧他一眼,只得走了。
“来!来!坐吧!坐!坐!不要客气!”待“死蟹”一走,忙殷勤地招呼彩凤和老阿木,老阿木斜了黑无常一眼,心里说:“我来了两趟他总是对我爱理不理的,这会见来了一个新媳妇就这样客气起来,真是个老色鬼!”黑无常见他俩都不敢坐,站在客厅角落里,忙拉过两把靠背椅来,放在彩凤和老阿木身后,老阿木感谢着拘拘谨谨地坐了半个屁股,彩凤只瞟了黑无常一眼,依旧立在那里没去坐,仿佛那椅子会污秽她衣服似的。接着又见三阿婶端来三碗闷碗茶,黑无常亲自端起来在放彩凤面前说:
“呵!新娘子,请喝茶!请喝茶!”彩凤鄙夷地瞪了那茶碗一眼,仿佛说:谁要你的臭茶喝!
黑无常只好把那碗茶摆在她面前 ,然后再捧一碗给老阿木,然后自己端起一碗,移开碗盖喝了一口,搭讪着对彩凤说:
“你怎么站着不坐,茶也不喝?见生啊?不要怕难为情嘛!我和你公公生前也算是老相识咧,嗳,阿木,是吧?我本不想买你这田的,这年周三十的,银根都很紧张,为着祥荣嘛,我们又都是屋前屋后的,能不帮忙!阿木,你说是不是?”老阿木不自然地点点头,心里却骂着:你原来这样帮忙的!接着黑无常还挺关心地问起彩凤的娘家来:你家住在何处,父亲叫啥名字等等。那双小黄眼睛只是色眯眯地在彩凤身上溜来溜去。但彩凤好像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似的,一句也没理他,倒是老阿木惟恐黑无常下不了台,怕他恼羞成怒,代他回答几句:
“她是清河乡鲍家湾的人,她阿爹叫鲍阿槐。”
“哦!鲍家湾鲍阿槐?你是鲍阿槐老板的女儿?”黑无常显得非常惊异,又仔仔细细地望了她半天说:“怪不得长得这么漂亮,没有想到!没有想到!”黑无常望着彩凤低着头害羞的面孔和窈窕的身材再三惊奇地打量着她,彩凤感到怪不舒服的,她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鬼地方。亏得这时账房来了,那个头戴瓜皮帽身穿黑色长袍马褂的老头,带着笔墨纸砚摆到八仙桌上,向黑无常问了几句又看了看老阿木递给他的田契,便戴起老花眼镜磨磨墨,啃啃笔写了起来。写好后他向黑无常摇头摆尾地念了一遍后,就叫双方签字画押。黑无常在买方名下龙飞凤舞地写了自己名字后,便递过印泥盒来叫彩凤打手印。彩凤伸出右手食指在印泥盒里轻轻沾了一下印泥后,去看那田契下方,黑无常以为她不识字不知道盖在啥地方,忙嘻嘻地笑着伸出他那鸡爪似的黑手指,来抓彩凤那只沾着红印泥的十指尖尖白嫩的小手说:
“来!来!按在这里!按在这里!”
但彩凤好像碰着了一条蜈蚣似的惊了一下,忙把手缩了回来,说:
‘“我晓得!”说着便在写着张祥荣的名字下面,用那只沾过印泥的食指去轻轻地按了一下。这使黑无常惊异得目瞪口呆:
“嚯!没想到你还识字!”
原来彩凤小时候看哥哥读书写字,她也挺有兴趣,常跟着小哥哥念几句,小哥哥看她挺聪明的教了她好几句百家姓什么的,平常又常见父亲在账房间写账,所以对这几个姓字是认得的。黑无常看了更感到她的不凡,更加艳羡她了。
接着老阿木作为中人,也在旁边盖了手印。田契弄好后又写了借条,彩凤又在写着祥荣给黑无常做一年的卖身契上,在张祥荣的名字下按了手印。
“震山先生 ,如今请你快点通知把祥荣放出来吧!”办完了手续后老阿木再次要求。
“好,我等到会就去通知他们。”
老阿木这就带着彩凤起身走了。黑无常在后面说:
“何必那么急,点心吃点去嘛!”可是彩凤她们已经快步走到了弄堂口。黑无常瞪着彩凤远去的倩影茫然若失地愣在那里好一会。
第七章:生离死别:一
第八章 生离死别
一
老阿木和彩凤回到芦苇漕,见老木匠把用搁板钉的薄皮棺材已经钉好了,遗体马上就可落殓了,按照当地规矩落殓时亲儿亲女都要最后见亲人的遗体一眼,并由儿子亲自把父亲遗体抱进棺材里。如今祥甫一时找不着他,没办法。这老成章临终都口口声声怀念的长子祥荣总要让他送上山头呀。老阿木几次三番求黑无常让祥荣早点放出来的目的也就为这一点,可是老阿木回到村里过了一个时辰,还不见祥荣回来。待阿木婶老阿来等把落殓时该放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仍不见祥荣回来,大家心里好急呵!按老规矩这天下午涨潮时是一定要落殓的,怎么办呀?急得老阿木团团转,他亲自到村上小桥头上都去看过好几次了,遥望乡公所——上升桥方向,渺无踪影。
“这田契都给他了,花字都打过了,而且他亲口答应了马上给放人回来的,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见放回来?”老阿木焦急地想着,一面不由的沿泥路一段一段地边走边向前瞧着走过去看,可是走一段看不见祥荣,再走一段还是不见祥荣影子,走得离上升桥只两里路了,仍不见祥荣,他索性征直走到乡公所去。
他来到乡公所门口,向一个立在门口看闲景的穿长衫的乡公所的职员问:
“嗳,先生 ,你知道昨天那个代父亲进来的叫张祥荣的后生放出来了吗?”那人望也不望他地头向里一指说:
“不知道。你去问冯事务员。”
老阿木战战兢兢地躬着身子走进去,胆怯地东一张西一望,好不容易才找到在一个办公室里义麻将的一堆人,怯怯的说:“冯,冯事务员先生 ,我问冯先生?”因为他不认识那个冯事务员,“昨天从芦苇漕来的那个后生有放出去过吗?”
“碰!”一个烫过头发的年轻人把一只牌打出去,才转过头来望了拘拘束束弯着腰立在桌角边的老阿木一眼说:“你是谁?搅七念三的,现在又不是办公时候什么后生先生 ,几时来的?昨天?嗯,罗乡长吩咐这人是壮丁,以后要到城里部队去的”他只顾看着河里的牌,不耐烦地随口回答。老阿木一听急了,弄了老半天还要送到部队去,他忙说:
“冯先生 ,这壮丁费我们已经交清了,我们祥荣把三亩二分田都抵给罗乡长了,罗乡长答应马上放人的…
“什么交清了不知道,没听说过”
老阿木气得嘟嘟嚷嚷地说:“交清了就是交清了,这还会讲乱话的,田契都给了罗乡长,花字都打过了”
“滚吧!滚吧!”姓冯的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挥着手赶他:“这里是乡公所办公室,你来吵吵闹闹没个完,要保人得去找乡长,起码要拿乡长的条子来!口说无凭谁相信你!”他们顾自洗牌打麻将。看来是他们对罗震山以买壮丁为名义又买田进财他们却得不到什么好处表示不满。
老阿木赶紧出来,在乡公所门口呆了一会,只得再去罗家桥找罗震山。找到罗震山后着急地把乡公所不肯放人的事诉说了一通,罗震山打了个呵吹伸了伸懒腰说:“呵,你那么急作啥?我还没吃过点心呢,吃好点心我去乡公所告诉他们自然会放的。”
老阿木急得说:“家里等他为他爹落殓呢!让他最后见他爹一眼吧!要不,罗乡长你先给我写张条子也行,我拿着去找冯先生”
“什么落殓不落殓,你们真是烦!我屋里门槛都叫你踏烂了,人要真解走了呢,你还到那去找去?”黑无常嘟嘟嚷嚷地说着,到书房去总算给老阿木写了一张条子。
老阿木小心翼翼地拿着墨汁未干的字条,第二趟跑到乡公所,把黑无常的字条交给冯事务员,那姓冯的看了一下,皱着眉头叽咕了几句才叫小阎王:
“阎金堂!把昨天关进来的张祥荣给放出去!”
阎金堂吊着伤还没有好的右胳膊不情愿地说:“这是谁的命令?乡长又没来过,弄这个人费了老大的劲,老子的一只胳膊差点都被他阿弟打得残废,如今张祥甫还逍遥法外怎么说放就放了呢?”
冯事务员把罗震山写的条子向他晃一晃说:“阎金堂,喏,这是乡长亲手写的条子!没有乡长的命令,谁有这么大的权力敢随便放人?”阎金堂叽叽咕咕着仍不大情愿地只得服从,去后院开牢监门。
听得小阎王一阵骂声之后,老阿木终于见祥荣走了出来。
第八章生离死别:二
二
“祥荣——”老阿木见到祥荣忙亲切地叫他。
“阿叔——”祥荣仿佛多久没见了阿木叔似的亲热地扑过来。
老阿木抬头一看,一夜功夫,祥荣好像老了十年,本来壮壮实实的一个后生,一下子变得眼睛深陷,面色苍白,颧骨高耸地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祥荣,你在里面愁煞了吧?为保你出来我也是奔断了脚筋,家人为你费了老大的力气。”说着拉起祥荣就走。
“我阿爸还好吧”祥荣望着老阿木急忙问父亲的情况。“阿叔,你是怎么想法子把我保出来的?又花了许多洋钱吧?阿爸一定又去借债了”
老阿木嗯嗯吱吱地含胡地应着,仿佛在想什么心事,脚步越走越慢,脸色也越来越阴沉,祥荣几次捕捉他的眼神,他总是把视线故意避开去。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