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金堂,你怎么不当乡队附,挑酱油担啦?”
“哎,哎,老兄,什么话!如今还有啥乡队附!过去咱糊涂吃那种饭,如今老老实实做个自力更生的人。”
“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
不知谁还这么讥讽地插了一句。
“呵,想不到小阎王变成了酱油朗!”
阎金堂一时只是“嗯嗯“地惭愧地点点头。但是待那些耻笑他的人一走远,看周围没有人了,他便破口大骂:
“呸!他妈的,你神气什么!看你们的天下长得了!打忙工做五个月的穷光蛋们也在老子面前抖起威风来了。”
每当他的酱油担挑过旧乡公所的慈善局,——如今已经做了小学校校门口时,他总要放下担子来把扁担搁在两头酱油桶上,当凳子坐在扁担上呆呆地向里面望一会。这时候如果有人看见他,会感到那两只暴突凶狠的牛蛋眼,流露出不可琢磨的忧伤的神情。良久,他才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挑着酱油担走了。
最近以来,他去各村各庄流动卖酱油也不大方便了,街头村口,一帮小鬼头和那些女人们们也向他查查问问的,有的还要看他的证明,仿佛他是来做特务似的。
“看来风头紧了呢。”他在心中默默地说。而尤其使他嫉妒和气愤的,是芦苇漕的张贵法,郭家弄的郭后发,上升桥的丁阿狗和方家沿的方小土金村的金岳等当年被他抓进抓出的几次关过乡公所里的那些个蛇箩穷光棍们,如今都当起了什么农会主任,民兵队长。张祥荣更不用说,如今成了全乡第一号人物,比当年罗乡长还要威风,连他的老婆都当了什么乡妇女会主任了。嗨,他妈的,屎壳朗都可以当主任了,真是破天慌的笑话呀。有什么样的头头就有什么样的下八将。张祥荣自己就是个穷长工出身,结果他下面也都看重那些货色。嘿,一个个目不识丁的弄烂糊泥抓牛屎的嗅长工们,如今都当起什么主任队长来,还像煞有介事地训斥我,查问我,真是岂有此理!这是什么世道呀?
但是这些话他只能在心里想想,关起门来在自己家里骂骂,那敢叫人家听见呀!而当他挑着担子在村里走过或在路上碰到他们时,还不得不恭敬地向他们低头哈腰,热情地向他们问好打招呼。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呢?那不是太没骨气了嘛?没有办法呀,为了生活嘛。尽管这些人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可如今他们都比他大,比他厉害了,而且手里也捏上了九九大盖枪。他觉得这和当年他当乡队副时,是完全反过来了。如今他的命就捏在这些穷光蛋手里,自己过去做过事情的一些把柄捏在人家手里,现在他感到他的性命都朝不保夕。今天不知知道明天会是怎么样。“做人做到这个地步还有啥意思呢?”他有时挑着担子这样惆怅的想:“当年不应该留在这里的,这里他的仇人太多了,他应该离开这里,早应该逃到自己家乡去或者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隐居,兴许好一些。但现在已经晚了,他已经离不开这里了,走一步都要打证明,你还能逃到那里去?连他买酱油不能到城里去,限制他只能在望春桥以内买,买了酱油来只能在九龙乡地面卖,不许他到别的地方去。已经没啥自由了。有时他甚痛苦的想:“这样的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有时他挑着担子在十字路口,咬牙格格,一对牛蛋眼仇恨地望着过路人,仿佛要和谁拚命。看见他的人都大吃一惊。
第二十章 先下手为强:八
八
但是当他挑着担子回家,看到他躺在摇篮里才三个月的儿子时心里又柔和了,他把他抱起来亲亲他,叹一口气,心里说为了这个小儿子他也得忍一忍呀。
看来狼也宝贵他的下一代呢。
回到家阎金堂正在夜饭的时候门笃笃的响起来,他感到奇怪,这晚了还有谁来打酱油呢,向门缝一张,见是陈二妹,他小心翼翼地向门外两边张望了一下,开了门让他进来:
“呵,是老陈?难得你过来呀!请坐!请坐!”他拉拉过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热情地招呼他。
以前他当乡队附时,到罗家是陈二妹这样招待他的,现在颠倒过来了。他觉得如今自己不如他了,人家仍是罗家的大作头,还而且摇身一变,也变成农会委员了。过去吃得开,现在仍然吃得开。他当年一个乡队副还不如他一个做长年的,本事真大呀!
“老陈,你吃过饭了嘛?没吃过你就在我家扒一口吧?”阎金堂客气地说。
“你吃,你吃,我已经吃过了。”陈二妹在点着一盏小火油灯的暗层层低矮的小屋里溜了一眼,又瞟瞟害羞地低着头抱着小毛头吃饭颇有几分姿色年轻的阎金堂老婆笑着说:“老阎,你的小日子过得不错呀!啊!”
“嘿,过个窝窝囊囊的穷日子,挑过酱油担,还有什么不错呢!那比得上你这个罗老板家的大作头呀!如今又是农会委员,两边都吃得开,还是老兄神通光大呀!”
一面朝他老婆吩咐:“怎么不懂规矩,快去泻茶!”
“噢,不用,不用,我很快就走的。矮子二妹忙制止他,艳羡地望望拘谨地放下饭碗立起身来的阎金堂的年轻老婆,接过阎金常递过来的一支烟,压低声音说:
“阎队附,你不要这么灰心丧气嘛,乡罗乡长惦记着你呢!”
“罗乡长惦记我?”阎金堂望着阿陈二妹说:“他有事找我?”
“陈二妹立起来望望外面张弄阎金堂的耳朵悄悄地对他说:
“对,老板叫我特地来叫你,他有重要事情和你商量…”
“罗乡长?他叫我去?”阎金堂停下手中的饭碗,睁大牛蛋眼盯着他:
“有啥重要事体,你知道一点嘛?”
陈二妹狡猾地望望阎金堂摇摇头说:“这我不清楚。反正有好差使叫你。他肯相烦你,我看你就不用挑这付酱油担了。”
但是阎金堂却立时脸色灰白起来,他知道罗震山在这时候叫他去,不是什么好事情,无非是要叫他替他去做杀人放火,报仇雪恨的事情,这对他来说是要罪上添罪呀。可能他连眼前这么平静清苦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如果他不去呢。他又拿了人家几十元大洋,如今拿什么还给人家?而且罗震山是什么人,他最清楚。他于是只得对陈二妹说:
“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
陈二妹就起身告辞,向外面瞧了一瞧,见没啥人过路看见,他便悄悄的走出去了。
因为阎金堂住着地方来罗家桥,只一河之隔,过口小桥弯一段路就到,所以没有碰着站岗的兵。他来到罗家大屋,黑无常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焦急地等他,一会小阎王来了,
“老阎,你来了…怎么你长久不到我里来了,这么忙吗?”
“嘿,乡长,也说不上忙,为赚口饭吃嘛。现在不比从前了,我没事哪能还像过去哪样,随便来你地方呀。——乡长,你找我有事?”
“来来来,你先坐下来…你如今日子过得还好嘛?”他赶快倒一杯茶给他喝。阎金堂接过茶坐下来放在一旁说:
“怎么好得来。走一步都不自由了呢,这到你家来近坊上走走,远走远一点就走不开。”
“是啊,他们把我也管制起来了,今天我本来想到城里去走走,不想我一动他们就注意我了,还要去民兵队部打什么样路条,这样下去我们不都成了笼中鸟了嘛?”
小阎王望望他的老上级忧愁地说:“乡长,我看这是第一步,接下去他们可能还有更厉害的手段来呢?”
“是啊,我就为这个特地来找你的呀,金堂,我如今被围在屋里,走又走不出去,就这样让他们来弄我,死死地等他们来抓我,我总还是不死心呀!”
阎金堂望着罗震山说:“乡长,哪你打算怎么办?”
“老阎,我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破釜沉舟…先干他们一下”
“乡长,你说吧,怎么弄?”
“这两天他们工作组正在我们就近活动,我想先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他张祥荣这些天都在这里罗家祠堂开会,这两天是初一、二,月亮二更才出来,待他们半夜里开好会回去时,我们能不能在半路上悄悄的干他们一下,如果把张祥荣干掉,他们还开什么斗霸大会,处理后事还来不及呢。…就是打不着他,干一家伙,也叫他们小心一点。几个穷光蛋,想坐九龙河天下!还想要开大会斗争我,没有哪么容易只要捱过了这一关,以后国军在舟山一反攻,他们就不敢再弄我们了。”
“可是乡长,我如今只有一双空手了呀,”
“这个好办,我地方还有支把家伙藏着,暂且先给你一支用一用。”
“乡长,万一叫他们发现呢?”
“不会的,他们知道你现在已经没有武器了。”
阎金堂堂默默地点点头。
接着,罗震山从钱柜里拿了一封洋钱出来给阎金堂,然后又去眠床底下摸摸索索地摸索出一个用纸包成外三层里三层沉甸甸的东西来给小阎王:“你要小心啊,千万不要落到他们手里,打着打不着,你干好马上就走。想法躲起来。”
“我知道。”小阎接过钱和家伙,藏到身上就走了:“乡长,你保重。”
黑无常送到门边:“我不送了,你走好。”
叫死蟹轻轻开了门,小阎王就像一条锚一样悄悄的溜了。
第二十章:先下手为强:九
九
深入发动群众,了解各村的斗争对象和发动苦大仇深的贫雇会上揭发控诉恶霸,这一天祥荣和老林俩带着通讯员小王一起,来到罗家长长工房开会,找主要的受害者、苦主淡心,祥荣与林排长等乡工作组人员亲自与三阿婶,老薛根,一直淡到夜里十二点多,特别对老薛根,祥荣他们在他的长工房里坐了整整两个钟头,因为他的儿子,当年是被罗震山抓壮丁抓去的,后来在一次战斗中碰到了祥荣的部队才把他带过去投了三五支队,北撤时跟他一起去的,不幸在打山东泰安战斗中牺牲了。这消息在祥荣考虑了再三之后最近才告诉他,不至于叫他太难过,有机会路过这里他总要来看看他。安慰安慰他。这会根据祥荣的证明和报告,县军管会已经正式批准张阿木和老薛根为烈属。祥荣今天顺便把那份属烈证也给带了来。并动员这位做了一辈子长工给罗震山做了半辈子长年的老薛根,请他站出来,到时候在大会上能揭露压迫他剥削他多年的人。
天下着毛毛细雨,夜墨漆大黑,老薛根等一些老工友,劝他们睡在长房里不要回去了,但是祥荣想着明天早上在乡里召开工作组和乡农会联席会议。要研究斗霸大会具体问题,坚持要连夜回去。老薛根没办法劝阻他,只好让他们回去。
夜真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石板路高低不平,老林和小王没走惯南方石板路。不时“呵”“啊”地低声叫唤着,诉说着他们的脚趾头被踢烂,鞋子也被踢破了。他们虽带着手电筒却不敢随便照。
一会他们已经来到后俞家桥大坟滩旁边。那个白天看见到都是倒塌棺材和破蒲包的义葬滩,忽然从那里传来嘘嘘地鬼叫似的声音,那声音使人毛骨悚然。又见哪录幽幽的磷火在那里飞来飞去,本来走在前面的通讯员小王,吓得缩到祥荣的后面来。
“怎么啦?小王,你怕啦?”老林轻蔑地笑他。
“嗳嗳,前面是大坟滩,我听那声音好像是从那里传来的。”小王恐怖得颤声地声说。
其实那声音他们也听到了,祥荣对走在他后面的小王说:
“那是九头鸟的叫的声音,小王,当解放军还信迷信,我们手里有枪怕什么!”
“不,不。连长,你听,鸟叫声音应该在天空,那声音好像是从前面倒坟里传出来的。”
祥荣和老林侧耳细听起来,可不,那声音确是从那坟滩地面上传来的。顺着西北风听得很清楚。那叫声确也不象是鸟的叫声。既无规律。声音又难听,一声一声,恐怖、凄厉。
听祥荣和林排长不响了,只顾冲冲地往前走,小王更吓得战战竞竞地紧跟连长的脚步,仿佛那嘘嘘的叫声突然会把他抓去似的。
忽然前面,“瑟”的一声响,小王吓得猛按亮手电向那里照去。
“莫打手电!”祥荣赶快制止,但是已经晚了,只见火光一闪,“砰”的一声一颗子弹向他们飞来,小王叫了一声就打了个趔趄。
“赶快卧倒!”祥荣叫一声,和大家一起卧倒,赶快拔出手枪向那那发出火光的方向猛打,祥荣见有一个黑影一晃,仿佛跌倒了。赶快追过去看,只见一穴倒坟旁的泥土上留下了一滩污血在那里,显然剌客是带着伤逃走了。
因为他们记挂着小王,也没心思去追。
“小王,小王!”祥荣返身回来焦急地呼唤他。
小王此时已经被老林扶起来了。用手电一照,只见左胳膊上被打了一个洞。幸好没有伤着骨头,袖子被粘糊糊的血浆渗透了一片。祥荣赶快撕下自己的布衫上的一块衣襟,迅速地把他包扎起来。
“很痛是嘛?小王?”祥荣边包扎边关切地问。
“还好,连长,”小王唏嘘地说:“他奶奶个熊,抓住他老子要亲手硼了他!”
“嗯,小王,你太麻痹大意了,当兵也不只一天了,走夜路怎么好乱晃手电的?”祥荣说:“亏得打在手臂上,要再进一点,打在胸脯上小命就完啦!”
老林说:“连长,我看敌人是想打你的。亏得他枪法不准没打着你。打了小王的手臂,要是你被打伤,那影响就更大了。”
“嗯,”小王忍痛地唏嘘地说:“要那样那我心里就更难受了。我宁可自己替连长挨这一枪,…主要是我听那声音有怀疑。”
“看来那声音是那剌客叫出来的。”祥荣说:“吸取教训吧!以后遇事一定要沉得住气。啊?你父母把你交给我们,从北方打到南方,经过淮海战役,渡过长江,一路打到这里没有受什么伤,到这里当几天工作组员,把小命丢了,叫我怎么向周政委交待,向你父母交待?”
“连长,我记住了…”
祥荣见小王因手臂伤痛,怕他再摔一跤,伤上加伤,干脆把他背起来。
这里离郭家弄只三四里路,大家你背一阵我背一阵,很快就背到了。
到了郭家弄驻地,老阿昌和文书小李等听得说小王受伤赶快起来看,在马灯下,又让略懂护理知识的小李再仔细看了一下,看到确无伤着骨头,子弹也穿出了,大家这才放下心来。让小李重新用消毒沙布包扎过,叫小王好好的躺着。
老阿昌说:“我一听枪响就爬起来叫醒小李,我知道大概是你们回来碰上了坏人。总算还好,你们都回来了。小王只是伤点皮肉。嘿,这他娘的反革命分子还这么嚣张!”
“看来敌人对我们去罗家桥意见很大,而且是数着我们脚步的。他知道我们从罗家桥出来,在那里等着我们呢。”老林分析说。
祥荣接上说:“不但如此,好像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们最近的行动计划。来个先发制人,妄想今晚干掉我们几个,想吓住我们工作组和广大贫雇农,不敢对他们进行斗争。”
老林说:“连长分析的是,奶奶个熊,南征北战,再厉害的敌人都对付过来了,还怕你这么几个地头蛇!”
“敌人太轻视我们了,他们以为这么干我们一下,我们就会害怕,不敢斗争他们了,”祥荣说:“越是这样我们越要狠狠斗争地他们。”
“对,连长,我同意,咱们明天大会照开!”
“照开!”
第二十一章 斗霸大会:一
一
黑无常几天来忧心忡忡所担心的事终于来了。那是派阎金堂到后俞家桥大坟滩暗杀工作组后的第三天,他正在楼上房间里坐卧不安地趿着鞋爿走来走去,香烟屁股已经堆满了烟灰缸。
八点钟光景忽听有人在楼下大门口轻蔑地唤着他的名字。
“罗震山呢,罗震山!叫他下来!”
“前天事情查出来了?”黑无常吓得身子一晃,差点跌倒,顿时大惊失色,忙又侧耳细听。
“他,他不在”只听他老婆“死蟹”怯怯地撒慌说。
“不在,你撒慌!人家昨天还看见他在屋里的,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