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眺望着后俞家桥和九龙河边的大路上,有没有大队的人马过来?一望就是半天。有人去半里镇在祠堂门前看到她,问她,:“永芳娘,你今天怎么有闲心思走出来?”
“哦,哦,小芳吵着要出来玩,我带他这里来走走。”她红着脸说了个慌。
确实,这几天,小芳倒是高兴了,过去妈妈总是尽天价蹲在屋里打凉帽。他只得一个人摸出去玩,到前头门,找别的小朋友到田野里玩。有时也摘点野葱,找点野菜来给妈妈当吓饭。这两天他妈妈常提着凉帽出来,一面站着编凉帽,一面抬头不时望着前方。这祠堂旁边和前面都是大坟滩,那里可是个他玩耍的好地方啊!他妈妈站在祠堂门口,不知道望着什么,他便到坟滩边大路旁去摘野苜蓿花,拔乌拉草,抓麻皮小青蛙玩。有时还学着大孩子样,到老坟滩上摘茅针来吃。那是茅草未开花的嫩苞,把它里面的那个像骨针似的圆鼓鼓的骨朵抽出来放到嘴里吮吸着甜滋滋的茅心,可好吃了。在这时节有时运气好,甚至还能在剌柴蓬中寻到酸酸梅和长在剌柴上的野草莓。
有时他摘来许多野苜蓿花,用条长茅草把它们穿起来,结成一个花环,套在脖子上挂在胸前当作项链,引得妈妈也微微一笑。有时还把小蚱蚂捉来,寻来一块破碗爿,当作猪来杀,把它们的头割下,腿割下,放在破碗爿里,做起羹饭来。用小黄花当作蜡烛,用茅针当作香,插在地上,表示祭祀。祭祀完毕就吃羹饭,还用手抓着拿到嘴边吧啧吧啧地装着吃的样子。这时常常引得妈妈一阵苦涩的微笑。但后来就玩腻了,因为玩的羹饭毕竟吃不来,他的肚子饿了,去拉妈妈回家烧饭。彩凤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站又是半天了,领着小芳回家去弄饭。
夜里更加不安宁了,点着幽幽的菜油灯,夜作直做到半夜三更。仿佛又恢复了五年前祥荣在这里打游击时的情景。手在编着草帽,心里却在想着男人。耳朵细心地谛听着外面的动静:有没有狗叫声,有没有枪声,有没有急促的脚步声走到这小屋子来。直到上床躺下,她还要侧耳倾听好一会。她想象着他要来时还会像当年在打日本鬼子时那样,常常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候,笃笃地敲起门来。
人们在对于一件事物的出现往往总以以前出现过的老样子去想象。事实是即使同一性质的事物第二次出现的时候,也不都是一样的。彩凤一连等了好几夜没见丈夫回来,就产生了消极失望的情绪。
天真的亲人们哪!古人说:出门容易,回来难呀。不要说战争年代,就是在和平时期,出门去之后,归来也是很不容易的。也不一定能准时到来。
后来她以为那一定是永芳听错了,误传了,小孩子嘛,听到风就是雨的。四明山三五支队出来公开活动,那有那么容易!那么大胆!前天阿二嫂到城里去,听她说城里还住着许多长江部队呢。上次顺和他们出来还叫她去乡公所摸清了情况,半夜里才来的呢。现在他们就敢这么大胆来了?
她又想,即使有那么回事,也只不过他们出来活动活动罢了,可我却盼他们来人了,盼祥荣回来了。再说他们在北方,从北方打过来那有那么容易,那么快的?隔着千山万水有多少路呀,自己真是像做梦一样,好笑!
“还是安心睡吧!莫胡思乱想了。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就回来的。”那夜她这样想着,又由于整天的劳累和极度的瞌睡,她终于搂着小芳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但是第二天上午,她听见村人们传说:晚夜在九龙河边许多人都检到了外快,一支国军从城里出来连夜投奔到四明山三五支队去了,他们因怕后面的追兵赶来,把沉重的包袱都丢在了路上。
这个奇特的消息,又使彩凤兴奋起来,那说明永芳讲的真有其事!说明四明山势力是很大的了,国军都投诚过去了呢。这也证明北方的解放大军快要来了。那天她是再也坐不住了,就一手夹着席草,一手提着凉帽,带着小芳到前头门去串门探听消息。第二天早上,长久没来家了的阿秀也来了,她在上升桥阿姨家,听说解放军真的要来了,罗震海说不定也好来了呢。
彩凤已经好久没见到阿秀,看见她回来就很高兴,听了她说的情形就更加兴奋了。
“走,阿秀,我们到九龙河边去看看。”阿秀领着小芳,彩凤也不做凉帽了,她跟阿秀和小芳在头里走。但当她们走到那里,人们说那侦察队早上来过又回去了,回到四明山去了。她感到好不失望!没有碰到他们,要是碰到罗顺和也好问问他。结果她和阿秀两个人像傻瓜似的在半里镇等了老半天,直等到吃中饭了,小芳喊着肚子饿了,阿秀给买了两个大饼吃,俩个人这才带着小芳悻悻的回来。
第十五章 焦急的期待:二
二
回到家里,阿木叔问阿秀:“你看到祥荣和震海了吗?没有?怎么人家都说三五支队回来了,哎,这两个人大海洋洋忘记爹娘了!怎么人家都回来了他们还不来呢?”
阿秀说:“爹,就是来了,也没有那么快可以回家的。起码也要等明天吧!”
“回家了就应该马上回来看看,家里等了他多少年了啊!这个震海呀到底不是我自己的儿子呀,走出去了就不想回来了!唉,要是咬脐还在,他早就回来了,真没相干啊!必竟不是自己儿子啊!”
但是到下午点心时,去南畈田头送点心的阿四婶回来说“,共产党大部队真的打进来了,塘河大路上到处都是兵,我看见的。啊呀呀,怎么那么多呀!黄黄的队伍,从高桥一直接到望春桥,没头没尾,走也走不完,啊呀,我是吓呆了,叫阿四快点回来,甭做生活了,他却天胆地大的,说不要紧的,人家还过去看呢,他们倒是不拉夫不抓人。
没等阿四婶说完,彩凤赶紧带了小芳去隔壁叫阿木叔和阿秀。阿木叔不在,她就和阿秀往祠堂门前的大路上向半里镇方向奔去。
当她们走到后俞家桥抬起头来一看,果见前面九龙河边的大路上有黄黄的连续不断的大队人影在向前移动,“呵,是真的来了!”彩凤的心一下子激动得蹦蹦直跳。她抱着小芳咚咚地急奔起来,把阿秀都甩到了后面,阿秀兴奋的叫:“阿嫂,慢慢走呀!阿嫂你慢点走呀!”
“好,好,阿秀,你快跟上!”她唯恐祥荣奔过去了,碰不到似的。因为跑得快,左只脚踢到石板上,被一块石板踢破了鞋子,大脚指头都踢出了血,她也顾不得痛地继续嗵嗵嗵地往九龙河边冲。以致把小芳都拖煞了:“妈妈,你走那么快,我跟不上!我跟不上!”
彩凤对小芳说:“乖乖,快走!我们要去看解放军,看你的爸爸,看他回来了没有?”小芳走不快,分焦急地叫:“妈妈,抱我!妈妈抱我走!我跟不上!”彩凤干脆就抱起小芳走。
不一会,阿秀也终于气喘吁吁地赶来:“阿嫂,你奔的真快,连我都追你不上。”这时,她们一行三人终于来到保国寺旁边。这里离九龙河大路只里把路了,她们已经看到解放大军的雄姿了,她的心激动得要跳出来,真像阿四嫂说的:他们穿着黄军装,戴着笠帽,背着小背包,扛着长枪一个接一个飞迎面奔过又奔向城里去。
彩凤望着那川流不息的解放军一面兴奋地指给小芳看:
“小芳,喏,这就是解放军!妈妈抱你过过去看。”小芳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背枪的人,他虽然相信妈妈对他说的他们是好人,可是当他看见这么多穿黄衣裳背着枪急急地向他奔来时,不禁有点害怕,他把头躲到妈妈胸前惊恐地说:
“妈妈,我怕”
“小芳,不怕!不怕!”彩凤向他解释说:“妈妈不是给你讲过了,解放军是好人,你爸爸就是解放军,他们是专门打坏人的。他们不打好人专打坏人。”
但是孩子还是紧紧地倚偎在妈妈的身边。
“你爸爸就是解放军呢。”她说了后又有点后悔,是不是告诉他太早了?万一他爸爸回不来呢?但是一想终究他爸爸牺牲了,他还是烈士后代呀,还是可以告诉他的。“我的老天爷,我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真该死!”彩凤批判着自己心里想的可怕的念头。
“爸爸是得放军?”孩子被妈妈亲切的话语所感染,他欢喜得要自己走下来,这时她们已经走完大路了,阿秀先走上去眼睛盯盯地望着那大批走过去的解放军,她在队伍里寻找她的罗震海,看有没有像罗震海一样的人。但是人太多,走得也太快,走过去一晃走过去一晃,看也看不清。
可是这时小芳却一手拉着妈妈的手,一手指着大队奔涌过去的解放军高兴的说:
“爸爸是解放军,”小芳甩开妈妈的手向大队的解放军跑去,一边跑一边说:“我要看爸爸,我要看解放军,我要看爸爸!我要看解放军”
“小芳慢慢走!”彩凤忙在后面嘱咐儿子,走慢一点,不要摔着。”但她自己的心蹦蹦跳地,只顾跟着队伍走上去仔细看,在那川流不息的大军队伍里寻找着她熟悉的丈夫的面影。
这是个丁字路口,九河大路是那个丁字的一横,它的左边接到城里,右边则通向四明山。她们刚才走过去的路就丁字的一直,这丁字路口正好有口小桥。大军通过高出路面有半人高的小桥,使站在丁字路口的人看得更清楚。这时已经有几个过路的人和在附近地里干活的人站在大路这边桥堍头观望。此时大军正前见不到头后见不到尾地向东急奔着,彩凤拉着小芳和那几个过路人站在一起,站在离急步而过的大军只一手距离的边沿,心里咚咚跳地仔细一个一个地观察他们。虽然她想到不可能这么巧,这么容易就在这里能看到他,但急切想见亲人的和侥幸心理还是使她一个个地认真地寻觅察看着他们。
这时阿秀也走过来和彩凤站在一起,两个人四只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放电影似的大队过去的人马。他们都长得黑黝黝的,一个个朴实敦厚,彩凤是乍见着他们好像都有点熟悉,都见过面,而且都有点像她丈夫。但仔细一看又都不像。他们走得实在太快了,使她的头转过去又扭过来,转过去双扭过来,一个没有看清,一个又来了,真是目不暇接。看到后来感到他们的面目都一样了。
小芳站在妈妈前面仰着头看了一会,说,“妈妈,我看不见,爸爸在那里?爸爸在那里呀?”他的声音又尖又响。使一道观看的过路人,和正从他们身边奔过来的解放军都好奇地微笑着掉过头来看她们母子俩,彩凤脸孔顿时张红起来。
“小芳,莫响,看着。”小芳就不再响了。
第十五章 焦急的期待:三
三
此时一个年龄稍大一点的解放军走过来,亲热地拉拉孩子的小手高兴地叫他一声:“小胖子。”
彩凤见那解放军腰里系条驳壳枪,肩上还斜背着一只牛皮包,她猜想大概是个领队的,又这么和气,瞟瞟左右两旁路人不注意她,便走上一步赶快红着脸大胆的问:
“同志,你们是从北方来的嘛?”
那干部模样的解放军听不懂她的话呢,还是彩凤问话的声音太轻?被他们踏踏脚步声所淹没,没听清楚,只是向她热情地点点头便匆匆的赶上去了。倒使站在她旁边的人奇怪地看她一眼,仿佛说,你这人真怪,问人家这个干什么,这是军事秘密,人家怎么样会告诉你呢?彩凤觉得脸也发热。事后想想,觉得自己也真傻,就是他们能肯定告诉她是北方来的,北方的地方大着呢,人家也不一定知道她男人所在的部队。
后来后续的部队越走越快,过去一个接着一个,像闪电一般,渐渐的连他们的侧影都看不大清楚了。只能看见他们一个耳朵和鼻子。这时就是祥荣杂在他们的行列里,怕一下子也难以分辨出来。何况他们都穿一样的衣服戴一样的帽子。又都是一样的棕红色的脸,本来就很难区分了。再说五年过去了,他一定也变得很多了,要不他走过时认出她来,她是认不出他来了。她于是就大约模的看看,不想再仔细一个个的辨认了。阿秀也和她一样感觉,说就是在她亲面前走过她也认不出她祥荣哥哥和震海来了。她们就放弃认他们了。只是作一般的看热闹的看看。于是她们两人把小芳一会这个领领,一会那个带带,调来换去的领小芳。
足足看了两个多钟头,大批的部队还在继续行进,她们感到腰也立的酸了,天也慢慢夜起来了,便领着小芳回家来。
今天虽然她们都没有看到她们的亲人,但心里却都热烘烘的,毕竟解放军终于来了,她们与亲人越来越靠近。说不定他们已经进城去了。如今他们已经从遥远的北方来到了家乡。以前她们的种种的担忧似乎也被那浩浩荡荡的大军所冲淡了。不可能嘛,这么多的人都在,会唯独少了她们两个亲人?
路上阿秀问彩凤:“阿嫂,你说他们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们?”
“你没看见,他们先要打进城去呢,我想等打进城后有空了他们会来看我们的。”实际上她这话也在安慰自己。
“我说祥荣阿哥,已是个头头了,要照顾别人,一时不好来,可罗震海怎么路过家门了也不回来一下?一个也不回来!”
“说不定他们刚进城的事也多着呢,也不好想回来就可回来的。再说还在行军。”她们两人都不响了。但是兴趣勃勃而来,等了老半天依旧没把爸爸等来的小芳这时也不解地说话了:
“妈妈,爸爸怎么还不来呢?”
“爸爸大概还没到这里,明后天就会来的。”彩凤对小芳说。
“阿妈,爸爸明天早上就好来了嘛?”
彩凤笑了起来,说:“说不定明天早上,说不定明天夜里说不定后天早上,爸爸有空就会来的。”
“阿妈,爸爸夜里来认得路嘛?夜里来他不怕狗?还有大灰狼?”
“爸爸不怕狗,也不怕大灰狼。爸爸是解放军,解放军有枪。有枪的人什么都不怕。胆子大着呢。”
小芳听了高兴了,又问妈妈说:“阿妈,爸爸带的枪是短枪还是长枪?”
“可能是短枪。”
“蓬,蓬会响嘛?”
“当然啦。”
一路上与小芳说说笑笑,倒不心焦,倒使两上女人的心情说得愉快了些。
等没等夜饭吃好,贵法,阿二,小根,阿祥和阿木叔公等人都到彩凤屋里来问候。
“彩凤,你下午去看啦?”贵法进来在烧火矮橙坐下来问。小芳立刻就奔到贵法阿叔的膝边去玩。
彩凤一下子不好意思地红起脸来结结巴巴的说:“阿四婶送点心回来告诉我的,小芳嚷着要去看,我拉着小芳在保国寺前头去立了一会。”
“阿哟哟,人真多呀,长毛造反时我也没看见过这么多的兵。”老阿木是后来跟阿二老婆婆到保国寺门口去看的,他张着没牙的摇摇头说:“我站着想寻寻我家咬脐,可怎么也看不到,我问了许多解放军:问他们你看没看见过我家震海嘛,他们都摇摇头,说不知道,不知道。嗨,这小鬼,到那里去了?怎么大家都不知道?还有祥荣、唉,都是没有良心的,出去了就不想回来了!都不想回来了!”
彩凤说就是回来了可能也没那么快吧。
“你去看时有没有问过他们?”阿木叔说:“他们晓不晓得这北撤去的三五支队?”
彩凤红着脸摇摇头:“叽里呱啦,都是北方人,他们讲话我听也听不懂。”
“是啊,我也听不懂,听不懂。”
“我倒问过他们了,”贵法说:“我从史家田头做忙工回村吃夜饭,见村里到处都是解放军,我和一个带短枪的拉了一会呱,我问他们你们这叫什么部队,他说他们是第三野战军,是从山东打过来的。我问他们知不知道四五年从这里撤到北方去的三五支队?他说听说过,当年这里过去的游击队,和我们当时的新四军在一起。他在苏北碰到过。他是个苏北人。”
“那你问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