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芳!永芳!”永芳正在摇篮边摇着摇篮,边打着瞌睡,忽听好像是妈妈叫他名字的声音,他疑惑地抬起来头来看,果妈见妈脚步匆匆神色慌张满脸泪痕地急急走来,永芳叫一声“妈妈——”一下子扑了过去。
当下彩凤也来不及护慰永芳,连问着:
“小芳怎么样?小芳怎么样了?”一下子扑到摇篮边去看小芳,
“阿囡,妈妈回来了!我苦命的小囡,阿妈来看你了!阿囡…”
她俯身见到孩子脸色腊黄,眼窝深陷,神情呆滞,奄奄一息,和她五天前走时完全变了个样子,她一下子抱他起来,搂着他大哭。
“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永芳?妈叫你管弟弟你是怎么管的呵!姨妈没有来过吗?小明的妈也没来看过你们嘛…你一看弟弟情况不好,为什么不早点带信来呢?为什么不早点来叫我呀”
“阿妈”永芳听妈妈责怪他,他感到十分委屈,他怎么没有管呢?姨妈来了两夜就没来了,叫他带信给妈妈叫谁带呢?他也不想多讲了,他只是呜呜地用手背揩着眼泪的哭。
“你不要责怪他了。”这时随脚后跟来的阿二进来了:“永芳已经很乖了,要是我家小明自己管自己都管不过来呢。亏你想得出,扔着这样小的孩子,硬着心肠会去给人家做奶妈!我已经埋怨了我老婆过了,她不该给你出这个馊主意的。”
彩凤说:“我也是没有办法啊。你不要怪阿二嫂,她也是好心。是我走投无路了才去做奶妈的。”彩凤一面抱着小芳,一面望望正在哭泣的永芳,见他也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两只眼睛也深深地陷了进去,觉得是自己错怪了永芳,永芳已经是够乖的了。毕竟他才六岁呀!望着他这副样子,不由得一阵心酸。她伤心地哭泣起来。她抱着奄奄一息的小芳,赶快摘开衣襟,搂着孩子忙把奶头塞到孩子的干皱的小嘴里去,可是小芳仿佛已经忘了奶是怎么吸的,也可能是他已没有力气吸了,干燥的小嘴唇碰到妈妈的奶头只微微的动一动,一时竟不会再吸了。
第三章 离家别儿做奶妈:十三
十三
“啊,我的阿囡!你奶也不会吸了?阿囡,喏,这是妈妈的奶头呀!你快吸呀!快吸呀!
彩凤哭着亲昵地唤呼他,再三用温暖的奶头碰他的小嘴,小芳也只是被动地把小嘴念一念,无力地张张嘴巴。
“唉,囡囡,妈妈害了你呵!妈害了你呵!她两手抱着孩子抖擞着,伤心地大哭着,感到孩子已经没有救了。
这时永芳见状也扑到妈妈的身上望着弟弟大哭:“
“阿妈,你为啥早点不来?早点不来!昨天弟弟还会吃的,你昨天来也好了,你为啥老是不来看弟弟呀”
彩凤听了永芳的话哭得更伤心,说:“妈妈那天不想你们呵!那天不想来呵!妈妈来不了呀!妈妈是吃人家饭,身不由已没办法啊!”她一面说一面哭,哭得眼泪都有掉到小芳身上。永芳也跟着哭,母子俩号淘大哭把个小房子都哭得快要抬起来了。
“彩凤这么快已经来了嘛?”这时彩玲和阿二嫂等邻居闻声都走过来。
彩凤抱着小芳只是含着眼泪向她们点点头,阿二嫂把这些天来永芳领小芳的情形讲给她听,末了说:“实在我自己也真忙,没能多过来照顾一下,真对不起!”
彩玲说:“我要是这两个晚上也过来就好了,作兴也不至于这样,都怪我家祥海出去打忙工不回来了,我实在放心不下家里…”
彩凤本想责怪姐姐几句的:“我走时你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说话不算数,来了两夜就不来了?可觉得事已如此,讲她也没有用了。她只是抱着孩子流着泪说:“不能怪你们,都是我自己不好,我自己心肠太硬了,我不该这样出去做奶妈的。”
这时大家又仔细看了看小毛头,阿二嫂说:“祥荣婶,你先莫哭!莫哭,作兴这孩子还有救。”她两个又七嘴八舌的出主意,说:“他不会吃奶这是他长久没有吃下去没有力气吸的缘故。你如果把奶捏出来放到碗里,然后用手拨开他的嘴,用汤匙慢慢的给灌进去,母奶营养好,吃进去会有起色的。”彩凤当即听阿二嫂的意见,把奶捏了半小碗,——好在这几天她在主人家吃饭营养好,奶水很多,奶挤出来后,她就一只手挽着小芳,一只手拨开他干燥的小嘴唇,缓缓的用汤匙把奶灌了进去,灌进嘴里后小芳便咯嘟一下咽下去了。彩凤见他会咽,一阵高兴,又接连的灌了他几汤匙奶水。
“嗳,好了,好了,会咽就好了,会咽就有办法了!奶吃下去就会转头的。”
说也奇怪,母奶真是个宝,灌了几汤匙奶后,小芳一下子竟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小嘴唇也会翕动了,接着小眼睛也慢慢睁开来。彩凤欢喜的又捏了半碗奶,都把它喂了下去。不久,他的脸色竟微微潮红起来,神色也大有好转。这时彩凤再抱起他来,解开衣襟,把奶头碰碰他的嘴唇,他用小眼睛望了一下他亲爱的妈妈,呜哇一下,就把奶头吞进嘴里去,拼命地吮吸起来。
“好了!好了!这小毛头回转过来了!”大家都十分高兴。
“嗨,阿囡!阿囡!”彩凤搂着孩子,一手拉着衣襟,望着小芳贪婪的吮吸,她高兴得眼泪直流。
“妈妈,妈妈,你不要再去了!你不要再去了!不要再到高桥做奶妈去了!”永芳见弟弟回转过来,忙拉着妈妈的手臂再三恳求。彩凤望望怀中刚转过头来的小儿子,又望望大儿子,说:“妈妈再不去了!妈妈再不去了!饿死冻死咱们也要在一道!妈妈再也不会扔下你们出去了!”
下午,高桥那户人家派人来叫彩凤回去,彩凤觉得不好回话。还是阿二嫂向来人再三说明情况:“原估计这边的孩子没问题,现在这孩子因断奶差点都没了命了,她家里又没有一个大人,无人照顾孩子,实在离不开家了,你回去只好请阿嫂再到别地方去请一个奶妈吧,对不起了!欠你们预支的几斤米,到时候会慢慢还给你们的。”来人见这样,只得无可奈何的回去复命。后来那家主人知道彩凤决意不肯去,也只得作罢。
现在彩凤不去做奶妈了,自妈妈回来后小芳也一天天好起来了,母子仨又聚在一道了,家里生活又恢复了正常。
但靠彩凤编些草帽过日子,没有固定的收入,一家人的生活怎么过呢?仍是个大问题呀。
第四章 父债子还:一
一
光阴如箭,日月如梭,一忽两年又过去了。彩凤打从高桥做奶妈回来后,再没出去过。这两年的日子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反正她在家打点凉帽,真正过不下去了,她姐姐和邻居们接济一点。尽年以头吃糠咽菜,喝稀粥过日。打高桥做奶妈回来后,她打定一个主意: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出去了。
第二年到永芳七岁的时候,永芳为替妈妈减轻负担,就要求妈妈让他去给人家放牛。后来彩凤托祥荣当年在罗家做长年时认识的工友老薛根在离家三里路外的史家村的一户小户人家去放年,讲好在农忙的时候,先放两个月牛,只是彩凤起初怎么也舍不得。觉得人太小了,而永芳却是非常高兴,他觉得他能替妈妈分忧了,虽然没有工钱,他自己能赚口饭吃了。他要像爸爸一样从小学会独立生活。长大了能赚钱来给妈妈,好使妈妈和弟弟在家里的生活过得好一些。
这老板是一户小种田人家,男主人在乡公所当文书。因他有气喘病,不会做田头,却有一点文化,所以在乡公所里谋得个这样的职业。但从来不出头露面欺行霸世。在人们的印象中他就像个在商店里做会计的账房先生。
因他在乡公所做事,工资很低,所以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还得在家里种十几亩田。家里的活,平时雇半个长工,农忙时,特别割早稻时,家人就忙不过来了,这就要雇一个小看牛娃来帮忙。永芳就是这样来到这家人家的。
永芳来到这家人家,除了老板在乡公所外,见家里还有四个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奶奶;一个比他妈妈大一些的主妇;还有两个小孩,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女孩七八岁,男孩大概四五岁。永芳去那人家的任务就是给她们放一头牛,到割席草时帮着一块晒席草。刚去时夜里叫他在一间小屋里一个人睡,哪小屋里放着许多农具杂物,灯一息,黑幢幢的好怕人,老鼠吱吱地叫着在床下窜来窜去,似乎要来咬他,他感到害怕极了,半夜里找尿瓶小便吓得闭着眼睛不敢看房子里的东西,看着它们犹如鬼影幢幢,害怕极了!这时候他就更想妈妈,夜里哭了好几次。但慢慢也就适应了。放牛倒还好,那牛是一头小母牛,挺老实的,牵着它让吃草就行了。割草是比较难的,但慢慢跟着大看牛娃学学也就有点会了。这家人家最辛苦的是那老奶奶,田里的活都由她主持着。在割席草时,也是农家较苦的一个阶段。除了割席草请忙工外,晒席草就得她们全家出动,永芳自然也跟着她们一块晒。割席草时,由一个熟练的忙工来专门割和晒,永芳就抱着一捆席草分成一束一束的给忙工晒,这席草是水淋淋的湿,他抱得混身像河里捞起来一般。湿湿的冷水浸得他肚子痛。这样早晨要忙一早晨。晒了以后,中午最热的时候还得去翻。翻席草先要把席草用拉耙把晒在地上散成扇子形的席草拉拢,然后再由忙工师傅捞起来把它们翻个面再撒开摊在地上。因为要抢着太阳光,越是天热越要翻。他人小,弯倒爬起,忙碌着给席草师傅做帮手,累得气喘吁吁,满身油汗又饥又渴,好容易忙到十二点多才回家吃饭。吃好饭,人家可休息了,永芳还得磨磨镰刀去割牛草。割满草回来才能去放牛。轮到放牛了,只要把牛拉到地头的坟滩或河塘边沿让牛在地上啃草吃就行了,这才能透一口气。
那一天,永芳割好了草,牵着牛娘到东畈河塘边去放牧,他想路过芦苇漕附近也许能遇到妈妈,妈妈上次来看过他,已经有好多天没见到妈妈了。他很想回村去看看妈妈和弟弟。
他把牛赶过罗家桥头,见迎面来了两个人,前面一个穿长衫趿着一双皮拖鞋,背着手走得慢吞吞的,边走边观察周围的田野。后面一个穿短打扛一把锄头,有一句没一句的指指点点的在与前面穿长衫的人讲着什么。永芳也不在意只顾自己牵着牛过去。谁知那母牛走过那车头部一个水沟时,惊起一条水蛇,从它脚下游过去,那母牛惊得猛向前一窜,吓得正走过来的那个穿长衫的人往田边一躲,这一躲因河塘比较狭,那人的一只脚差点儿踹到稻田地里去。这时走在后面穿短打背锄头的那人忙把他扶住了。永芳也觉得过意不去。正要向他们解释那牛受惊的原因,却见那穿长衫的人瞪着一双小黄眼睛便向他破口大骂:
“他娘的!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恶作剧?”后面那个穿短打的过来,起手就给永芳一把掌,打得永芳向前冲了好几步,几乎跌倒,牙齿血也被打了出来。永芳又气又吓不由的哇哇大哭起来:
第四章 父债子还:二
二
“我又不是故意的,是牛被蛇惊起自已跳起来的,你为什么打人?你为什么打人?”那人叉着手拄着锄头大骂:
“你哪姆的小棺材!老子打了你怎么样?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嘛?他走过来你不拉住牛让一让,还敢这样冲过来?你瞎了眼啦!”
“我也不知道他是啥人,我又不是故意的。”永芳仍不服气地都嚷着说。
“那姆的,你这小棺材!这是罗家桥罗乡长你都不认得嘛?”
“啊!他是黑无常!他就是黑无常!”永芳怔了一下。他怯怯地重又打量了他一眼,此时那人提着裤管和长衫襟,还惊恐地地站在那里,他想那个矮个子扛锄头的就是他家的作头矮子二妹了。他不由的哆嗦了一下,但并不怎么怕他。
原来永芳从小虽不知多少次听他妈讲过黑无常和矮子二妹的故事,却不认识他们。这是因为自他晓事后,黑无常和陈二妹不大去芦苇漕了。小时候可能见过他,那时才一二岁,他早记不得了。所以如今见了竟不认识他们。并且感到妈妈过去讲的那么可怕的人,原来也不过如此,一个黑黑瘦瘦的老头,一个矮墩墩的黄岩人。
“你哪姆的小棺材,还要嘴硬!你不认识?”当下矮子二妹又要赶过来骂他。“你刚才若把罗乡长赶到河里去怎么办?”
永芳赶快向前冲一步躲闪着,同时解释说:“是蛇把牛惊起来的,又不是我故意的。”他打着牛象逃避瘟神似的想赶快走过去。避开这些坏人。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这时黑无常手提长衫襟哑声地问:“这小赤佬是谁家的放牛娃?”
陈二妹仔细的望了一下永芳牵的牛说:“这头母牛好像是史家史永法的。”
“嗯,史永法家也雇了看牛娃?这小赤佬是啥人家的孩子?嘴这么犟?看见我们也不怕,胆量蛮大的。”
陈二妹便在后面大声叫:“喂,小杂种,你站住!”
永芳闻声只得拉住牛立了下来向后顾。
“你那姆的,是那个村的?你父亲叫什么名字?”矮子二妹问永芳。
永芳心里怔了一下,他最怕人家问他父亲的名字,妈妈告诉他:你爸爸到啥地方去了,爸爸叫啥名字,都不能讲。讲了坏人要来抓他们的,人家问起来就说我没有爸好了。现在他见他们不怀好意的更不敢告诉他们了。
“我不知道。”永芳倔强地的这么回答一句,继续朝前走。
“不——知——道——?”矮子二妹瞪着他气喷地说:“你哪姆的,真是个小杂种,你没有爹?你爹是谁不知道?哪姆的,你是野种啊?嗯!”
这一句话可把永芳骂得跳起来了他大声地辩白说:“我不是杂种,你才是杂种,我有爸爸。我不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你是哪个村子的?”
永芳也不告诉他。
“你不是我们罗家桥的,罗家桥这样的孩子我都认识,”陈二妹自己猜测地说:“你是不是芦苇漕的?”
“我不是的!我不是的!”
永芳听他说他是芦苇漕的,赶快否定,哪知,矮子二妹看他这样一说,却猜定他是芦苇漕的了:“哼,我知道你是芦苇漕人!这芦苇漕这么大的孩子我也有点认识”
“你不认识!你不认识!我不告诉你,我不能告诉你!”永芳孩子气地回答。
“好!那姆的,你这小杂种,真有你的…你不讲我也睬得出来。”他疑惑地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老半天,他想这小子说不能告诉他的父亲是谁,这说明他父亲可能不在当地,他提起芦苇漕,他又坚决否定,他肯定他是芦苇漕人了。忽然他似乎记起了什么说:“这小杂种生一副画眉眼,好象在啥地方见过?这副眼睛鼻子像一个什么人”
这时黑无常瞧着永芳也说:“是好像像芦苇漕一个什么人…”
“对,老板,我想起来了!就是芦苇漕!他像…他像张祥荣老婆!”
“对!就像她!很像呢!可能就是鲍彩凤的儿子?这副眼睛眉毛特别象。没有想到几年不见她儿子这么大了你不说,我们也睬到了,你是鲍彩凤的儿子是不是?”黑无常说。
永芳怔了一下,白了他们一眼,心里说:“鲍彩凤的儿子又怎么样!我妈又不偷你的,不欠你的!我也不怕你!”他赶起牛赶快往前走。
“喂!你往那里逃…”矮子二妹想叫住他,黑无常向他挥了一下手,说:“让他去。他不辩白,说明这小赤佬就是张祥荣的的儿子。”又仿佛自言语地说:“好啊,张祥荣,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鲍彩凤,你这个臭娘们,你儿子这么大了,好!如今我要跟你儿子算账了…”他转身对矮子二妹说:“等下你去给永法娘讲一下,叫这小赤佬明天到我家来看牛,他父亲还欠我四十元大洋,就说叫他替他父亲来顶债。父债子还嘛,天经地义。”
第四章 父债子还:三
三
吃晚饭时,陈二妹果然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