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少奇在1962年上半年不断谈形势的严重性,也使毛愈来愈相信,刘是心怀叵测。对于形势问题,早在1961年9月庐山会议上,毛就下过明确的判断,然而刘少奇却自说自话。庐山会议前,刘在5月31日的中央工作会议上第一次讲“三分天灾,七分人祸”。5月24日,刘试探性地提出“现在,是不是要提出反‘左’的口号”。'96'刘虽然迫于毛的压力,未能公开提出反“左”,但刘的语言愈来愈尖锐。1961年8月28日,刘在庐山会议上插话,提到“整个国家要破产、垮台,国民经济要崩溃”。'97'刘更谈到“如果搞不好,我们要跌下台”一类的话。'98'从七千人大会到1962年上半年,刘几乎逢会必讲困难形势,在2月的西楼会议上,竟出言不慎,自称是“非常时期大总统”。'99'直到5月,还认为“国民经济要崩溃”。'100'尽管刘所述的困难皆是事实:1962年初,国内情况仍极其严峻,仅河南省6个专区统计,外流人口就达32万人。贵州省的断炊户达1万多户。'101'四川省直到1962年3月底,还有1千多高炉,占用9万多职工。'102'但以毛的敏感观之,则会得出另一种判断:“非常大总统”已不安于份,无非是以讲困难为由,逼毛彻底交权!
毛泽东可以接受刘少奇“形而下”的纠偏,他本人在1960年下半年后也亲自做了一些调整政策的工作,但绝不容许纠偏涉及“形而上”,因为“形而上”已与毛水乳交融,稍一触及,就有可能导向对毛权威的怀疑。1962年上半年,刘主持的纠偏,已逼近“形而上”。刘少奇在七千人大会上的口头报告提到的“三分天灾,七分人祸”;陈云在七千人大会陕西代表团会上有关党内缺乏民主的讲话——陈云说,这几年党内政治生活不正常,“逢人口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103'周恩来、陈毅3月在广州会议上对知识分子“脱帽加冕”——种种迹象表明,刘等已开始全面修正毛自1958年以来的路线。
毛泽东已看到经济形势全面趋向好转,他心中有数,虽然还有“非正常死亡”,但最危急的时期已经过去。蒋介石在1962年夏叫嚷反攻大陆,但蒋的底线毛完全掌握,毛、周急电参加中美大使级会谈的中方代表王炳南飞京,再返华沙向美国大使摸底,知肯尼迪政府反对蒋介石反攻大陆,所以当陈云以对付蒋反攻为由,要求毛批准分田到户(刘、周、邓均同意陈云的意见),毛根本不能接受。'104'
因此,1962年上半年,毛开始将其态度逐渐明朗化。1、毛不同意周在广州会议上的讲话,即使周多次请毛表态,他就是不答复。毛得到政治局候补委员、副总理、中宣部部长陆定一的支持,陆虽然私下对大跃进有异议,但在人民公社和对知识分子的看法上与毛基本一致。'105'2、毛不同意实行包产到户,虽然刘、周、邓、陈都倾向于支持邓子恢的意见,但陶铸、胡耀邦等党内许多高干都对包产到户持反对意见,甚至连彭德怀也反对。3、在毛的影响下,党内刊物大量刊载歌颂斯大林的文字。1962年上半年,毛基本住在南方,密切注视着刘等的一举一动,他守住底线,准备反击。
1961-62年,刘少奇因力主实事求是、正视困难,其个人威望得到大幅提高。尽管刘具事实正确,却因毛独享“解释权”,而不具意识形态的“正确性”。刘在1962年春之后,同意“三自一包”,但只是私下流露而未有自己的解释,刘只能默认地方悄悄干,不是“光明正大”。毛却师出有名,名正言顺,因为从1961年以来,党内的主流意见一直是批判三自一包,刘自己长期也是持这种观点。1962年的“七千人大会”,其议题之一即是批评“三自一包”,会后中央明令安徽省委取消“单干”。2月,新任安徽省委第一书记李葆华在省常委会议讲话,转达刘少奇对安徽责任田的意见,刘认为责任田“要走回头路,这是很明确的”。'106'3月,北京已在内部批评湖南5县“刮分田黑风”。'107'刘少奇已将自己置放于一个尴尬的境地。
刘主持对过往政策的全面调整,但八届九中全会要求“进行民主革命补课”,对刘有着很大的约束力。1961-62年,虽然刘主要抓经济调整,但党内也一直在讲“民主革命不彻底”,刘少奇已被毛和自己双重封住嘴。
1962年8月1日,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再版,他试图在毛思想的大框架下,搞出自己的新解释,但是马上遭到毛的还击。8月6日,毛开始谈“阶级、矛盾、形势”,一旦毛反击,刘除了接受毛,别无其他选择。在北戴河会议期间,刘少奇言语不多(姚依林称“刘一言不发”,周恩来则被攻击严重)。'108'毛既已开口,刘、周、邓、陈还能说什么呢?除非顺着毛的话说。刘平静地接受毛大搞阶级斗争的决策,仅向毛进言,搞阶级斗争勿影响经济调整,得到毛的同意。
八届十中全会后,形势逆转,只有最具敏感的人才知道应激流勇退。1962年8月,陈云告病休息,1963年胡乔木称病,开始长期休养。同年,曾被毛钦定的“老右倾”江苏省委常务书记刘顺元,经其老友中央委员郑位三的点拨,也主动隐退。'109'以后他们皆渡过文革劫难。
1962年10月后,各省都已调整好姿态,纷纷按照毛泽东的新调门,向北京提供各地阶级斗争尖锐、资本主义严重复辟的材料,四川、山东甚至已将困难时期出现的“反动儿歌”的资料搜集完毕,'110'下一步就是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1963年初,湖南零陵地委“大揭阶级斗争盖子”的经验问世,4月,河北邢台经验上报。——一场大规模的阶级斗争平地掀起,是为“四清运动”,其主调就是“资本主义复辟,民主革命不彻底”,其方法就是“扎根串联”,只是距毛首先提出这些口号已推迟了两年。
(原载《二十一世纪》第60期)
'1'1959年部分省区就有饿死人的报告。1959年初,南京远郊的句容县宝华公社两个大队就有饿死人现象,高淳县在1959年饿死1529人。见丁群:《刘顺元传》,(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页312。江苏宝应县从1959年冬到1960年4月,共死亡35391人,绝大部分为缺粮而死。1960年春,中央粮食部门和江苏省委曾分别派工作组前往该县调查。见《70年征程…江渭清回忆录》,(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页448。
'2''3''6''7''8''9''10''11''12''13''14''16''17''18''20''21''22''23''24''25''28''29''31''32''33''34''35''36''37''46''59''75''77''78''79''80''81''82''83''88''90''105'《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9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页71;98;40;64-65注释1;100-101注释2、3;59注释1;58;72、74-75注释3;44、45注释2;68;69、71;161;207-208注释1;207;326;327;349-50、352-53;349;215;364-65;364、366注释2、368-69注释1;页334-35注释1;356及注释4;374;384;14、262、264;402、419-20及注释1;406-407;408-409注释3;页555注释1;页129注释1;页458;425;517;619注释1;440-41;484;487;465;364;418-19;436注释4。——
'4''15''27''30''40''41''42''43''45''101''107''110'香港中文大学大学服务中心所藏当代中国史史料。
'5'李树杰:《谈〃中宁事件〃》,载《宁夏文史资料》,第21辑,(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页110。
'19'徐明:《吴芝圃与河南大跃进运动》,载《二十一世纪》,总48期,页45-46。
'26''74''89''93''94''95''109'《刘顺元传》,页329;315;321;343;335;344;352。
'38''49''72''73''87''103'孙业礼、熊亮华:《共和国经济风云中的陈云》,(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页192;232;224;224;219;233。'39''68'邓力群:《我为少奇同志说些话》,(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8),页107-108;121。
'44''48''50''51''52''85''86''91''92''96''97''98''100'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刘少奇年谱(1898-1969)》,下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页510;488;525;489;509;530;531;551;552;524;538;530;555。以下简称《刘年谱》。
'47'《刘年谱》,下卷,页458。另参见《胡乔木回忆毛泽东》,(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页15;邓力群:《我为少奇同志说些话》,页103、105。
'53''54''55''56''102'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949-1976)》,中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7),页269;299;377;296;468。
'57'《七十年征程…江渭清回忆录》,页454-56。
'58'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传》,(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第4册,页1537。'60'顾复生:《红旗十月满天飞》,孙颔序,载《江苏文史资料》,第100辑,(南京,《江苏文史资料》编辑部,1997),页5。
'61'《邓子恢传》编辑委员会:《邓子恢传》,(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页535。
'62''63'朱敏:《我的父亲朱德》,(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6),页304、401-402。'64'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下卷,(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3),页1026。
'65''70''71'惠浴宇口述,俞黑子记录整理:《朋友人》,(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页215-16;213;212-13。
'66'姚锦:《姚依林百夕谈》,(北京:中国商业出版社,1998),页160。另见童小鹏:《风雨四十年》,第二部,(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页313。
'67'《刘源、何家栋谈刘少奇与四清运动》,见《南方周末》,1998年11月20日。
'69'陶驷驹主编:《徐子荣传》,(北京:群众出版社,1997),页253。
'76'《刘源、何家栋谈刘少奇与四清运动》,见《南方周末》,1998年11月20日;邓力群:《我为少奇同志说些话》,页133。
'84''104''108'姚锦:《姚依林百夕谈》,页153;165-67;167。
'99'姚锦:《姚依林百夕谈》,页165;另见《刘年谱》,下卷,页549。
'106'刘以顺:《毛泽东在安徽推广责任田的前前后后》,载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编:《中共党史资料》,第54辑,(北京:中央党史出版社,1995),页117。
人有病,天知否?
一九七三年,毛泽东已届八十高龄。年初,批判一九七二年的“右倾回潮”。在这年夏天召开的中共十大上,“文革”理论体系再次被全面肯定,王洪文、张春桥等进入中央核心层。在维护“文革”理论体系的前题下,毛也安排邓小平等老干部逐渐复出,形成了一种新的权力平衡。环顾神州,是不是四海晏清了呢?他并没有稍稍松弛,中共十大后,又开始酝酿批林批孔运动。
毛泽东从容坚定,老而弥坚,却早已步入垂暮之年,心情是沉郁和凝重的。就在他频频就批林批孔运动发出“最新指示”的同时,他也像一般老人那样,对自己过去的诗文重又燃起兴趣,就在这年的冬天,毛泽东捡拾起搁置多时的旧诗文,并对其中的一部分作了新的修改订正。
毛泽东一生写有大量文稿,在其生前公开出版的只占其中的一部分,未公开发表的原因大致有几个方面:
一、自觉不成熟、或公开出版会与当下政治斗争有违的文稿,如在六十年代初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谈话记录;
二、涉及党内上层斗争的机密,公开后会有损现今领导人威信的文稿,如在四十年代初批判王明路线涉及周恩来的《九篇文章》;
三、在布署某些重大政治斗争前夜对若干重要问题进行思考的文稿,如在一九六六年七月八日写给江青的信,以及生前从未公开、写于一九六六年六月的《七律·有所思》;
四、完全属于个人情感领域的诗文。
在一九七三年冬毛泽东重新改定的诗文中,有一首写于五十年前的《贺新郎》,直至他逝世后的一九七八年九月九日,才在《人民日报》公开发表。
《贺新郎》是作于一九二三年的一首咏毛杨之恋的爱情诗,也是目前仅见的毛泽东唯一的一首爱情诗。毛泽东与杨开慧由相知、相恋于一九二○年结婚后,夫妻情爱笃深,然他此时已是一职业革命家,常常奔走四方,与杨开慧分多聚少。杨虽系五四新女性,但仍深受其家庭传统文化氛围之渲染,情感丰富细腻,不仅深佩毛泽东之魄力、学识,且对他依恋极深。杨善诗词,写有一些旧体诗和日记,常咏对毛泽东的爱恋,(一九二七年后,杨开慧将这些诗文藏于其家中的墙壁内,一九八三年老屋翻修才偶然发现)。杨开慧希望夫妇长相守,毛泽东却难以做到。因此夫妻间难免有口角抵牾,毛泽东曾抄写一首唐代诗人元稹的《菟丝》给杨开慧:
人生莫依倚,依倚事不成。
君看菟丝蔓,依倚榛和荆。
下有狐兔穴,奔走亦纵横。
樵童砍将去,柔蔓与之并。
此事对杨开慧刺伤很深,毛泽东虽多次解释,均未得冰释误会。一九二三年,他奉中共中央命,又要前往上海转广州,此次远行,杨开慧也未去送行。他写下这首柔情缱绻的《贺新郎》: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往。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重感慨,泪如雨。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毛泽东的一生有一半时间是在战争年代度过的,他常说自己的那些诗词是在“马背上哼出来的”。一九五五年,他对法国前总理富尔说,很留恋那种马背上的生活。毛诗意像雄迈,豪迈慷慨,他虽“不废婉约”,但更重“豪放”。就创作内容而言,毛诗中更多反映的是政治、理想和斗争。一九六二年毛泽东接见越南南方客人,在谈到自己的诗词时,他说,“我也是写阶级斗争”。
一九五七年,毛泽东、杨开慧的故旧李淑一将她回忆的一些毛杨诗词寄给毛,请他帮助回忆考证,其中就有李淑一忆及的当年毛泽东给杨的《虞美人》的残句。毛泽东复信曰:“开慧所述那一首不好。”他说“不好”,未知是否为真心话,却有一种过分政治化的感觉。然而在私底下,在他激越高亢的潜层,在其不予示人的个人天地之一角,还留有一份对“婉约”的欣赏。
毛泽东晚年一再圈点柳永词。一九七三年冬,他将那首《贺新郎》又作了最后的修定。他将原词中“重感慨,泪如雨”一句改为“人有病,天知否?”
“重感慨,泪如雨”,虽浅露直白,却饱含平常人之情暖,将其改成为“人有病,天知否”,则更精彩,一下跃升到“形而上”的层次。
“人有病,天知否”究竟是何含义?毛泽东之问天,胸中又有何等强烈的愤懑?五十年白云苍狗,此时之“病”与彼时夫妻间的感慨难道仍是同一物吗?
毛泽东不太喜欢别人对他的诗词作注释,他说,“诗不宜注”。但他也不反对诗家从不同的角度来注解他的诗词。他在一九六四年对他的老友、也是注毛诗的名家周世钊先生说,注毛诗“可以意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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