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长,”侯风林突然变得软弱起来,一时间,几乎难过得快要哭出声来,“我这几天,比在文山前指一个月说的话还多。一个是觉得你像我大哥,二个是……我就要上去了……多说一句,是一句……”
如果不是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王刚简直要以为这个家伙是个刚入伍的新兵。他安慰地拍了拍侯风林的背,没问他的哥哥在哪儿——看他伤心的样子,多半是已经不在了。
第一章9
在侦察兵的字典里,“上”是一个特殊的动词。
它可能意味着艳阳高照,军歌奏鸣,红旗招展,美酒壮行;也可能是这次六个人的隐蔽出击——不到一个班的兵力。
王刚和侯风林是在晚饭后被秘密通知的,集合地点是在办公区临时腾出来的一间小房子里,里边摆着两张并在一块儿的八仙桌,上边摆着纸、笔和几包红塔山。
接到通知的人一个接一个,被文书领进来,到齐了,六个。
文书开始对着手里的名单数人头,数完了没错,简单地说了一句,今晚就要上了,桌上有信纸和笔,有啥要交代的,先写着吧,有备无患。
不能说房里的六个人毫无准备,但听见确凿的消息下来,还是有点发蒙。
文书抿了抿嘴唇,什么也没说,把门带上离开了。
屋里的还没缓过气,门又“吱呀”一声给人推开,探出文书的半边身子,轻轻地指了指手表,意思是只有半个小时。
王刚看了看表,狠下心拿起了笔,手有点抖,使劲儿稳了稳,拧开笔帽,在纸上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始写。
然后是第二个。
第三个。
侯风林最后拿笔,嘴里念念有词,一只手飞快地写字,一只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拆烟出来,一根接着一根地抽。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王刚写好了,开始往封套里塞,才看到侯风林面前已经塞好了一个信封,而他还在写第二封。
边上也有其他的兵写完了,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等。
王刚把烟盒递给他,他只是摇头:“谢谢。”
“四川人?”王刚问。
“泸州的,穆青。”穆青说这个话的时候,瞟了一眼边上的侯风林,此时后者已经写完了第二封信,正在拧笔帽。
“我叫王刚——”王刚冲穆青伸出了手,穆青有点羞涩地笑了,一边握手,一边指着侯风林:“我也是F军的,和风林是好兄弟。”
侯风林没有搭话,只是在看自己的第二封信。一边看,一边把夹在耳朵上的一支烟取出来,叼在嘴里,不急着点燃。
还有两个兵在写信,王刚和穆青在房里扫了一圈,没说话。
侯风林看完了信,拿出火柴擦着了,却不急着点烟,而是把手里的信纸给点了。王刚以为他昏了头,伸手要去拦,却给身边的穆青抓住了——侯风林继续拿着带火的信纸,冲着王刚和穆青挤出一丝苦笑——表情很难看。
等到信纸全部烧光了,侯风林才小心翼翼地把灰在地上用脚搓散,这才点着嘴里的烟,手还在发抖,点了几次才点着,看了一眼手表,说:“已经过30分钟了。”
已经过了规定的时间,文书还没有来。
“我是戴罪立功来的,”侯风林看着王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看着王刚疑惑的眼神,侯风林犹豫了一下,“排长,我是戴罪立功来的,这次如果要扛炸药包……”
“风林,别说这个,”穆青打断了他,“上了战场都是生死弟兄。”
“不行,”侯风林很执拗,“这次我做好了死的准备。”
两个还在写信的兵听见他说话,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疑惑地互相瞧瞧,一个年轻的兵突然插了一句:“那如果被俘呢?”
“我们不能被俘。”这是另外一个兵。
“对,”侯风林苦涩地笑道,“到时候,会有人帮你的。”
两个兵登时闷住了。
侯风林一边抽烟,一边小声地说,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颤抖——“我以前没机会和你们说,我和其他骨干不一样,我是犯了错误,来前线戴罪立功的……”
那次出发前,侯风林终于没忍住给我说他的事。因为大家刚写了遗书的缘故,每个人心里都七上八下,五味杂陈,侯风林讲得颠三倒四,我也没有心情去多问。直到任务结束,我回来了,才陆陆续续从其他的渠道把事情听了个大概。
文山前指的参谋们下前线部队办事,往来就几条线,有时在老乡家里借宿,其中有人和老乡家的一个女人发生了关系。那个女人是定了亲的,男方知道以后找到部队,保卫部门开始查,查到了侯风林头上。这算是破坏群众纪律,侯风林因此受了处分。
有人说,就是因为这个把他发到前线戴罪立功,也有人说,是他自己要求来前线的,因为在原单位没法做人了。
侯风林的声音变得很低沉,絮絮叨叨开始讲他的事,穆青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算是安慰,还想说点什么,门“吱呀”一声给人推开了,文书走了进来。
王刚看了看表,三十五分钟。
这时候,剩下的两个兵里有一个人已经写完了,塞好了信,轻轻擦了擦眼角,在信封上端端正正写下了三个字:
“妈妈收。”
文书收了一圈信,走到他跟前,拿起信封一看,眼圈红了。那个兵也发现不对了,赶紧把信抽出来,重新装了一个信封,写好地址。完了拿起刚才写错的信封要撕,被文书一把拦住了。
文书小心地从他手里拿过那个写着“妈妈收”的信封,在桌上仔细地展平了,又把那个兵的信瓤子重新掏出来,塞进这个信封里,仔细地叠出一个细细的边角,再把写了地址的信封套在了外边。
只剩下最后一个兵了,他已经写了三张信纸,还在拼命地写。他好像能感到文书就站在他身边,头也不抬地苦苦哀求:“文书文书,再等等,再等等……我还有话没写上……”
声音里带着哭腔。
文书没有说话,默默站着。
那个兵终于写完了,看着文书把信纸从手指尖抽走,塞进信封,再也忍不住,趴在桌上轻轻抽泣起来。
第一章10
深夜,整个营区已经睡去。
还是临时挤出来的那间小房,里边却灯火通明。文书已经走了,桌子上堆着的不是信纸,而是一份份的资料和地图。六个即将出发的侦察兵坐在下首,翻看各自面前的材料。要不是有人的眼圈还红着,根本看不出刚才哭过。
桌子上首坐着一个军官和一个参谋,默默地抽烟,一言不发。
这就是侦察兵,详尽情报,周密计划,隐蔽出击,水银泻地。在真正走进丛林,射出第一颗子弹前,战争对于我们而言,早已经开始了。
每一场战争,都是从头脑开始,最终又止于头脑的。
灯下,屋里的八个人在进行最后的碰头。
军官问:“还有没有什么不明白?”
没有人说话。
“没有?”又问了一遍。
“没有!”六个人齐声回答。
“好,去拿武器。”
参谋开门出去了。
军官从屋里唯一的柜子里取出几个水果罐头:“今天不能喝酒了,大家把这个吃了吧,等回来,我给你们庆功!”
王刚拧开了罐头,连水带果肉,狠狠地喝下了一大口。
侯风林拧开了罐头。
穆青拧开了罐头。
……
“你怎么不吃?”军官看见最下首的那个兵没动。
“我……”还是刚才写错信封的那个兵,脸涨得通红,“报告首长,我妈妈一个人在家,我想把罐头留给她……”
所有人都停下了。
六个人的目光都怔怔地看着他。
那个兵给看得发毛,支支吾吾还要说话:“首长……我……”
军官的眼圈红了,掏出一个小本,打断了他:“你家在哪儿?”
那个兵不敢说话。
“说吧,我记下来,找人给你家里带罐头。这个罐头你先吃,回来我再给你两罐,你带给家里……”
“报告首长,我叫陈海波……”那个兵开始说他的地址,忍不住又带上了哭腔。
一个北方的地址,千里之遥。
军官点点头,努力地记下。
参谋带着几个兵,抱着东西进来了,除了武器弹药和电台这些零碎,还有几套双面迷彩服和压缩饼干。
“就在这儿换吧。”军官一声令下,六个人就开始脱85军装。
军官和参谋在边上帮忙,把报纸揉成团,废布撕成条,一一递给他们。侦察兵们穿戴好了装具,开始把报纸团塞进弹夹袋底部垫死,然后再塞入弹夹,扣好扣;冲锋枪和电台上反光的地方,也用布条细心地缠好;等全身上下披挂整齐了,开始原地跳,看看身上还有哪里发出声响。
刚才几个搬武器的兵到营区里用小盆装来了锅底灰和揉烂的树叶,侦察兵们用手把树叶和黑灰揉出的水一遍又一遍地往脸上和手背上涂抹。
院子里的汽车发动了,侦察兵们渐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军官和参谋敬礼。
门外的走廊上,站着侦察大队的大队长和政委,也是敬礼。
六个侦察兵利落地回了一个军礼,鱼贯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第一章11
用航拍侦察去对付隐藏在丛林和坑道里的敌人,很难取得良好的效果——特别是在我们并不以技术手段见长的时候。于是只有派人下去,穿上迷彩服,带上工具,深入到敌后的丛林和山间,人工为火炮指引目标。
我们为死神演算函数,再用大炮把它写出来。
夜色中,一支侦察小队在山间默默穿行。
六个人排成一种奇异而凄凉的行列,沿着小路静悄悄地走着,一言不发,只有轻微的喘息声。
走在队中的王刚看着慢慢放亮的天空,从队伍中钻了出来,跑到最前面举手示意停下。
队伍迅速地散开了,各司其职,原地警戒。
走在最前边担任尖兵的侯风林取出地图和指南针,王刚用布罩住小手电,两人在地图上标定了行进方向,然后向附近的一条旱沟走了过去——在夜色褪尽的最后一点时间里,他们找到了一处简易的藏身之所。
过了约一分钟,穆青扭头,看见他们在视野里消失,这才收起枪,猫着腰也钻进了旱沟里。
然后是剩下的三个人。
陈海波最后一个进来。
这时候,沟里的人已经盖上伪装网,开始喝水,准备睡觉了。陈海波准备放哨,被王刚拉住了,王刚帮他把装具整理好躺下,又在五个人的伪装网上面轻轻堆了一些枯枝和杂草,开始放第一班哨。
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来的时候,他把穆青推醒了。穆青揉揉眼睛,拿起枪钻出来,王刚在他刚才的位置躺下睡了。
午后最热的时候刚刚来临,王刚的腰上被人轻轻戳了一下,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侯风林的脑袋就在眼前,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
侯风林带王刚轻轻地爬出伪装网,在他们藏身的旱沟斜上方三十米处,几个敌军正在说话。侯风林在南疆多年,可以大概听懂他们的话,他趴在耳朵边上告诉王刚——“巡逻队,三个,休息,时间长短,不知道。”
穆青他们也被叫醒了,但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焦急地看着趴在沟上的两个人。
两个人只在沟沿上露出眼睛,看了一会儿,王刚拍了拍侯风林,轻轻地退了下来,把伪装网揭起一个下角,让里边的人一一钻出来。指了一个兵,让他趴到侯风林边上去,跟着把长枪摘下来,手枪击锤扳开,插在后腰,又从腰间的皮鞘里轻轻抽出一把双刃的匕首。
这并不是一把制式的侦察匕首,而是S军侦察大队来到云南的当天,从通海送过来的一批民族腰刀。刀身扁而宽,砸着四个粗糙的汉字——“保家卫国”。虽然锋利,却并不耐锈。除了经常打磨的刀锋之外,整个刀上长满了黑灰色的锈痕。出发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选择了这样的一把刀,而不是亮闪闪的侦察匕首。
另外的三个人也抽出了刀,悄悄地从旱沟后面分两路绕了过去。
侯风林和另外一个观察兵轻轻打开了冲锋枪的保险,瞄准了坐在树下乘凉的三个敌军巡逻兵。
如果不想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因为一点不小心的响声惊醒了这三个偷懒的巡逻兵而引发枪战暴露目标的话,那么只有解决他们。
除此以外,别无选择。
事情总算没出意外。除了陈海波对付的那个兵是躺在地上的,剩下的两个都是被干净利落地捂住嘴,一刀捅进腰肾。
只有陈海波因为刀片太宽,从颈侧刺入的刀卡住在了那个兵的锁骨上,没能完全扎进去,血溅了他一脸,手里的人却还没死,拼命挣扎。
负责保障的穆青捡起一支敌军的AK47,虎着脸倒提枪冲了上来,拎着枪管一挥,实木枪托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那个兵的脑袋上,马上就不动了。
四个人把三具尸体塞进了不远处一个悬崖下的水平石头缝里,用树枝清扫了战场,又用杂草把石缝口盖住——这三个巡逻兵没有带电台,也许要等到晚饭的时候,才会有人发现他们失踪了。
那时候,王刚他们已经出发了。借着手电的微光,辨认手里的地图和航拍照片——目标阵地的直线距离,一般很少超过前沿10公里纵深,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行军,此次侦察的目标炮兵阵地,已经很近了。
第一章12
流动的加榴炮阵地距离前沿较近,很少符合一般配置原则。在两军相持的防御作战中,每个炮兵连都有基本、预备和临时三个阵地地域——而每个阵地地域又有两三个发射阵地。
下半夜,他们抵近了第一个可疑的发射阵地——一座山南的高地。
走在最前面的侯风林做了个手势,队伍停了下来,依旧是原地警戒。
王刚摸到最前边,和侯风林商量:“你觉得是这里?”
“地势高,前边被挡着,隐蔽,我都怀疑,这空地是人为做出来的,不拿来当炮兵阵地,实在可惜了。”侯风林边说边点头。
王刚不以为然:“这儿的交通可不算方便,最多只能走一两门。”
“前年就开始了,前指的惯例,发现一门就能记功……”
王刚差点气炸了:“侯风林,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出来是干什么的?”
“排长,求你了,给我个机会,让我留下来观察一天。”
“只有一套设备!”
“我可以先估测。这里很可能是一个流动阵地,如果有情况,我摸清了规律,原地等你们回来再报告。”
“我们回来未必走这里。”
“我去找你们,”侯风林低下了头,但是态度很坚决,“排长,这个机会我真的不想放掉——我是来戴罪立功的……”
王刚语塞了:“那也不能只扔下你一个,我把穆青给你留下?”
“别,F军的别都留这儿了,把那个小兵留下吧。”
“陈海波?”
“嗯。”
“行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