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邓海扭头看老警察。
老警察也笑,从包里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电子设备:“没见过吧,洋玩意儿。这次抓的这个人,带的是电子记事本,刚才我数了一下,这里大概有4000个电话,你先抄出来,分好类,回头再统计他的联络清单……”
“4000!”邓海正在研究这个洋玩意儿,给吓了一跳。
“嫌少?”
“不敢不敢!”邓海嬉笑着,“咱以前抄的都是小纸本,撑死两三百,还从没见过这个玩意儿,4000,要了老命了,这破玩意儿应该是能连电脑的吧……要不师傅咱们和财务商量商量,借他们电脑用用?”
“臭美吧你,就你这点事儿,那电脑也是你玩得的?老老实实给我抄!”
“是!”邓海口头称是,士气难免低沉。
“唉,知道么,去年咱们发通缉令那个,那个办非法集资的那小子给逮着了。”刚才打岔的警察喝了口水,远远隔着几张桌子传话,“邓哥回头造材料你又有得忙了。”
“你逮的?能耐见涨啊!”邓海正在研究手里的电子记事本,头也不抬地刺了一句。
“嗨!”那警察杯子一搁,“我哪有那本事,我不是刚从五处同学那儿听的小道消息么。那小子手里有人命,昨晚逮他,又捅了个解放军,这小子现在还在五处蹲着呢,他们折腾完了,回头就得给咱们送来……”
“呦,抓这么个小蚂蚱都出动解放军了,”邓海笑笑,仍是头也不抬,“你就编吧……”
“唉——”那警察急了,刚想分辩,给老警察一拍桌子打断了:“你们俩没完了是不是,小李你刚从五处调过来,不熟悉咱们的工作方式,邓海你来多久了?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要我教你几遍?这是你的案子么?回头交给你你自然知道,不交给你你就不该知道,现在瞎打听个什么?”
邓海被师傅训得脑袋一缩,不出声了,那个叫小李的看着老警察气呼呼地拿着一沓材料出了门,才吐吐舌头绕到邓海的桌子前,压低了声音说:“我刚真没蒙你,昨晚这小子是碰巧给解放军抓了的,那两兵正好看了通缉令,抓的时候没小心还给扎伤了一个,伤挺重,好像还是个团长呢,直接送省城医院抢救了,要说不是战斗部队就是不行,说是啥预备役的,那不就是一民兵老百姓么,换个武警都不至于这样,唉……”
“啥?”邓海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拍,小眼睛瞪圆了,一把拽住小李的衣襟,“你说那个当兵的是哪儿的?”
预备役小楼里团首长办公室。
整个预备役炮团总共两台电话,黑红内外线,王刚和陈帆桌子上各一部,在面对面的两台桌子上摆着。
电话响了。
王刚站起来,伸手抄起陈帆桌上的外线:“预备役炮兵团……”
那边是个焦急的声音:“陈帆在么?”
“政委不在,出差了,你是哪位?有啥事你和我说吧,他回来我告诉他。”王刚一边说一边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用脑袋夹住听筒,又摸出一张纸准备记。
笔尖在空中凝住了。
良久,电话放下。
王刚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猛然间,铅笔重重地戳在纸上,断了。
凄厉电话铃再次响起。
史大斌在医院,捧着话筒,听见那边王刚熟悉的声音“预备役炮团”,再也忍不住了,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来:“团长!主任出事了!”
“你在哪儿呢?出啥事儿了?”
“团长,我们在省城医院,昨晚,主任和我抓逃犯,主任被他扎了一刀……团长,你快来吧,主任快不行了……”
电话那头,王刚狠狠地拍了一下脑瓜,几乎要晕过去:“小史,我在团里不能来,政委还没回来。我现在就让团里干部和主任家里人去医院,你好好待在医院,顶住了,千万不能慌,知道不!”
“团长……”
“刚才说的听到没有!这是交给你的任务!”
“是!”
史大斌红着眼睛喊出了这一声。
黄昏时分。
医院楼下来了个便装男人,他走到值班护士跟前,问昨晚是不是有个解放军送来抢救。
护士点点头:“还在手术室抢救呢,单位和家里都来人了,四个小时,顺利的话,一会儿就能出来。”
“他叫啥名字?”
护士狐疑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反而把手中的登记本合上了。
来人不好意思地笑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皮夹子打开给护士晃了晃。
警徽。
护士点点头,翻开登记册:赵尚林。
她抬起头:“叫赵尚林。”
来人长嘘一口气,仿佛胸口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护士看看表,说:“你不去看看他?这会儿可能已经出来了。四楼手术室。”
那人想了想,冲她点点头,转身上楼了。
手术室外,坐着团里赶来的干部和家属,史大斌坐在最外面,衣襟上还有斑斑血迹。
那个便装男人上前拍拍史大斌:“你们是预备役的?”
史大斌点点头。
“预炮团?你们团长是叫王刚不?里面是你们的……”
“嗯,你认识我们团长?”史大斌抬起头了,“我们主任受伤了,你是谁?”
“哦,”那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是你们团长以前的战友。”
话音未落,手术室外的灯熄灭了,门外等候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很快,门打开了,史大斌再也顾不上和这个人说话,把他扔在一边,拽住医生问长问短。
医生几乎陷入了人群的包围,被人机关炮似的轮着问,后来急了,干脆大声喊:“没事,没事,脱离危险了!”
便装男人在一边听到这句,嘴角才隐约露出点笑模样,转身下楼,轻快地走出了医院大楼。
路过一片草坪的时候,突然站住了。
草坪一角,一对夫妇正在和医生着急争论着什么,最后,医生无奈地摇摇头,走开了。女人再也忍不住,一下坐在草坪边的石头椅子上,轻轻抽泣起来。
丈夫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边。
刘秋林夫妇。
便装男人走上前去,拍拍那人的肩膀:“秋林。”
刘秋林一回头,满是血丝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惊讶:“邓海?你怎么来了?”
第六章1
广漠如流沙,在你脚下。
——穆旦
一开始,没人想到小男孩会病成这样。
他在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吃了一包妈妈给买的胡豆。到了夜里,开始哭闹,腹泻。
妈妈还以为是夜里着了凉,她把肚子痛的孩子带到了理工大学的附属医院。在那一年,理工大学还没有自己的医院,所谓“医院”,只是一栋四层小楼,他们最常做的事情,是开一些感冒药和止痛片;医生们最拿手的手术,是给踢球受伤的大学生进行包扎。
医院没有专门的儿科医生,一位内科的熟人接诊了小男孩。他笑着和他说话,逗他开心,并认真地向孩子的妈妈询问了病情,只用了一小会儿,就诊断完了,他摸着小男孩有些发白的小脸,说只是轻度腹泻,并不严重,可以先喝一些水,如果还不好,可以吃一些抗生素。他写了一张处方,告诉小男孩的妈妈,如果情况自行好转,那么就不必吃这些药片。
这天的天气并不好,阴得厉害,上午九点,室内还开着日光灯,这种光线下产生的偏色蒙蔽了医生——他误诊了。
小男孩的病没有任何好转,即使是在吃了那些抗生素药片以后。
腹泻停止后,他的脸色并不是医生在日光灯看到的白色,而是一种焦黄,小便也变成了深茶色,不想吃任何东西,躺在床上不愿意下来。
第三天上午,他昏过去了。
好心的邻居阻止了小男孩的母亲想再次把孩子送到学校医院的念头,他们直接把孩子背去了省城医院,那里的儿科医生在简单地诊断之后,迅速给小男孩转了科。
血液科。
“是一种遗传的血液病,医生说,没办法治……以后会越来越严重。”刘秋林木然地摇摇头,似乎并不愿意多说。
邓海叹了口气,接过病历,努力地从医生龙飞凤舞的字里分辨出几个字:“G…6…PD……”
公安局大院,一间小办公室。
老法医接过邓海手里的纸条,笑眯眯地看着对面这个年轻人:“又不舒服了?叫你师傅吃的胃药坚持吃了没?”
“一直在吃呢,”邓海点点头,“这次没其他事儿,想跟您打听个病……”说着,环顾四周,感觉颇为不自在。
房间里阴森森的,外面艳阳高照,但是屋里却拉着厚厚的窗帘。
“G…6…PD……”老法医把屋里的灯打开了,手里拿的一个骷髅也放回架子上,拿起纸条,凑在眼前看了半天。
“你这写的啥玩意儿?药?”
“是病,血液病,我从病历上抄回来的。”
“哦,蚕豆病——葡萄糖,6,磷酸盐啥的,缺乏,我记不住了,没啥大不了的,去省城医院照照X光,黄疸退了就没事了,以后别吃豆子,不复发就行。”
“可医生说挺严重,会死人。”
“那就说不好了,血液病这个东西,贫血,溶血,可大可小,有时候一辈子不发,有时候运气不好赶上了,半年一年,人就没了。”
“这个不能治?”
“血液病,怎么治?”老法医笑了,“基因这个玩意儿,娘肚子里带来的,咱们搞不了。”
邓海有些失落。
老头把门拉开了,外边的阳光透了进来。走廊外的空地上,居然还晾着几个骷髅,都是积案留下来的做过处理的头骨,邓海来的时候没看见,给吓了一跳。
“前几天阴天,该晒晒了。”老头笑笑,“干了这么多年法医,身边就剩下这些宝贝,像传家宝一样看着,案子不断地破,找到债主的送去烧了,新的又会送来,轮回么。所谓阴阳相护,生死两重天。生生死死见得多了,也就明白了,所谓健康,也就是死得最慢的一种方式。想开一点吧,听天由命。”
邓海点点头。
第六章2
省城医院门口。
赵尚林伤愈出院,走路还得弯着点腰,但是基本是好了。史大斌来接的他,拎着住院的行李,一脸得意地把赵尚林领到一辆小货车前边:“主任,上车!”
这是一辆给人搬家的微型小货车,后面的篷布上还印着电话:“嗬,怎么搞这么个玩意儿!”
“嘿,租的。”史大斌一乐,指着车后厢里的一堆桌椅,“正好给团里采购点办公用品,顺便接你回去。”
“嗬,”赵尚林也乐了,边说边准备上车,“团里阔气了?”
“你抓逃犯拿的奖金,5000块钱,上个月到团里,可算派了大用场了……”
“什么!”赵尚林脸色当时就变了,急得从车上开门要往下跳,“不坐了不坐了,我拼命挣的一点钱就这么糟蹋……”
汽车颠簸,窗外的景色已经开始显得有些荒芜。
“主任,您是不知道,这段时间咱们团里可是倒霉了。您这事儿不算,政委家属也住院了,团长走不开,要不就来省城看你了……”
“等等,咋回事儿?政委家属怎么了?”
“嗨,得病了,重病。政委来省城编兵编到一半给团里的人直接叫回去的,还不能请长假,来来回回,跑了好一阵了。”
“啥病知道不?”
“听说是干着活人就起不来了,脾脏肿大,又说是肝癌,搞不明白,反正挺严重的。”
“唉……”赵尚林叹气。
史大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也跟着叹了一声。
“到了到了,就这儿,拐进去。”史大斌在后边座指挥司机把车开进院子。
“嘿,你们这是什么单位啊?”开车的司机看见到地方了,一路上闷过来,总算是开口说了句话,“地方这么小,人也少。”
“什么单位?保密单位!”这句话惹得史大斌挺不高兴,“行行,就停这儿,按一下喇叭,叫人来搬东西。”
喇叭一响,人果然来了,来的是司务长,大胖子,拎着一个簸箕就跑出来了,身边居然跟着几只鸡。
“谁啊谁啊,瞎按喇叭,把我的鸡给吓跑了……”
“嘿,司务长!”史大斌跳下车,“是我,这不刚接主任回来。”
“呦,主任!”司务长把簸箕一扔就上来握手。
“哈,”赵尚林也乐了,“司务长,你怎么开始养鸡了?”
“主任,您不知道,团长在县里给找了人。县政府不是拿不出钱么,就借了咱们一块地,反正也没啥用,给咱们团搞点副业。团长和咱们一商量,干点啥好呢,就准备养鸡吧。这不,先在团里养一点,搞试点……”
“看不出来,团长还挺有经济头脑啊!”
“嗨,不都是给逼的……”
司机站在一边,已经听傻了。
赵尚林去找王刚报告的时候,王刚办公室里正坐着两个干部和两个地方上的人。一看见赵尚林进来,王刚就笑:“主任来得正好,你也来看看。”
赵尚林冲着两个客人一笑,没说话,接过干部传过来的两张破纸。
居然是协议草案。
两个访客看见又来了一个官,虽然灰头土脸风尘仆仆,浑身一股消毒水的味,委靡不振,像个病号,虽然不知是什么来头,但是看军装,分明也是个团级干部。
看他一坐下,一个哥们儿赶紧凑上去给介绍:“首长,咱们这次……咱们这次是来和团里谈合作的,刚才和王团长说了这个事儿,也知道团里环境不好,咱们也想帮忙,看看能不能给营房建设、官兵伙食福利上面出点力……”
“这是个好事儿啊……”赵尚林头也不抬,还在看那两张破纸。
“对对对,好事儿好事儿,”那人赶紧点头,“我俩以前是在县里做培训的,连办了几年了,这两年重点在省城推广。这个,以前的场地不够用,咱们想和部队合作,看能不能借部队的地方,咱们搞培训班……”
赵尚林听到这里,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
那个哥们儿给看得发毛,不敢说话了,另一个看起来是头儿的家伙嘿嘿一笑,把话茬接过去了:“首长,嘿嘿,咱俩这点小心思您一看就能明白,说实话,现在地方不难找,只是咱们觉得部队可靠,可以信任,和部队合作,不光咱们俩放心,咱们的学员一看,'哦,在解放军大院',也放心,您说是不是……”
“对对对!”另一个家伙点头极快,“首长放心,我们一定严格管理,不给部队找麻烦,要是您都点头,回头咱们先把这个房子给重新弄一弄……”
“等等,”赵尚林一挥手,把这哥们儿给打断了,指着手上的草稿纸,“说了半天,我也没明白,你们这培训是培训啥啊?”
“嘿嘿!”王刚笑了,不说话,看着两人。
那两人也有点不好意思,话多的那个摸摸脑袋:“首长,您还不知道啊,咱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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