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的不是敌人,也不能把他们当成真正的朋友,咱们的目的是最后把他们拉到办公桌上来给咱们批钱,但是咱们工作的重心是在办公室外边……”
“团长,”陈帆听得几乎要惊叫起来,“能这么干么?这是……”
“是,”王刚苦笑,“这样不够正大光明,不够胸怀坦荡,不是咱们军队的作风。”
“但是没办法。”赵尚林插话了,“没办法,只能这么干,不然就得饿死。我同意团长的意思。”
“起码是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预备役部队要发展。”王刚看了周围的人一眼,“县委、财政局、武装部,咱们分线负责,先把这三个部门方方面面的情况都摸清楚了,单位的个人的,不光得和领导有交情,下边人的,小兵的,哪怕一个秘书,一个司机,一个邻居,只要他们能够提供情况为我所用,对我们最后完成任务拿到钱有好处,咱们就去发展他,让他当咱们的小特务,通风报信,吹风递话。”
咱们是军人,上面任务交下来了,就得想办法完成。没人告诉咱们该怎么办,咱们就自己干。遇到事儿拿不准了,小事听领导,大事凭良心。
军人的良心。
第四章6
夜班归来,清晨。
邓海趴在办公桌上打瞌睡,老警察披着大衣端着杯热水进来了。走到邓海跟前,把杯子轻轻放下,抄起了桌子上的手电筒推到了点亮的一格,用左手在桌子上猛然一拍。
邓海被惊醒,刚一抬头手已经搭在了屁股后的枪套上,还来不及进一步反应,一道强光直接照上眼睛,差点把他晃了个跟头,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才撒了摸着枪的手,一脸不乐意:“师傅你这是干吗呢,刚下夜班就折腾我?”
老警察把电筒关了,笑:“兔崽子我是在教你。治安干不好,做不了刑警啊,你看你昨天晚上是怎么查夜的,大半夜哐哐哐敲人家门,快开快开,人家穿着拖鞋往你这儿跑,门一开。好家伙,你小子一道手电光照过去了……”
“瞧见没有,瞧见没有?”老警察一边闪电筒,一边晃邓海,“这是白天,都把你小子吓一跳,要是搁晚上,谁知道你是谁啊?”
邓海一边用手遮挡一边委委屈屈地说:“我说了是警察么……”
“上嘴皮一碰下嘴皮,你说是就是啊。就算是了,哪个老百姓看见警察会兴高采烈的?你是给人服务的,不是吓唬人的,记住了?”
“哦……”邓海还有点委屈。
“瞧着,”老警察把自己的帽子扣上了,完了把手电反向照着自己的帽徽,“瞧见没?别照人家,先叫人家看着你,知道你是谁……”
“师傅您这些都是跟哪儿来的?别人那儿都没见过。”邓海好像有了兴趣。
老警察乐了:“嘿嘿,小子算你有眼光,咱是警察世家,从我爸那一辈起就是警察,我当公安兵的时候,你小子还在撒尿和泥巴玩呢……”
“您家老爷子参加革命在边区保卫干?”
老警察有点扫兴,悻悻地看了邓海一眼:“满洲国,伪警察。”
邓海知道说错了话,不吭声。
老警察并不介意,端起了杯子,边吹边说:“别在这儿睡了,把衣服换下来回家睡吧。一会儿陪我出门吃个早点,年轻的时候不吃早饭,现在胆结石来讨债……”
北方的清晨还有点冷,两人顺着门口的马路走了好几百米,才在另一个单位对面的马路边找到一个卖早餐的小摊,夫妻档,稀饭咸菜,炸油条。
邓海眼皮子发沉,一边吃一边强打起精神探头探脑地四下看。
这一带原来是大片的荒草和稀疏的民房,现在则换成了新修的马路,边上也起了两栋楼。马路两侧光秃秃没有一棵树,只停了寥寥可数的几辆车,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四五百米外的行人。清晨的阳光撒在地面上,照得人发困。
早点摊的生意并不算太好。
远远的路那头上,走过来一个老太太,挑着两个小木桶。渐渐走进了才看清,年纪未必很大,但是背已经驼了,眼睛上蒙着一层白翳。
摆摊的夫妻看见了,嘀咕了一下,男人跑过去帮着老太太把桶扛了过来,摆在了自己的小摊边上,老太太不住点头称谢,男人只是点点头,嘴上轻轻嘟囔两句,就又回到了老婆边上,偶尔看一眼老太太,满眼是同情。
邓海抬眼看了看,却听见师傅在一边轻轻叹了口气,扭头问:“师傅咋了?”
老警察没回答他,从兜里掏出两块钱拍在桌子上,指着老太太:“端两碗豆腐脑过来吧。”
“我不要,够了,饱了。”
“叫你买你就买,哪儿这么多废话。”
“噢。”邓海委委屈屈地站起来走过去端了两碗豆腐脑。
老警察喝了小半碗,擦擦嘴指着剩下的:“帮我消灭掉。”
“噢。”邓海这次不再废话了,端起碗就开始喝,把肚子撑得圆圆的。
“走。”老警察站起身,对着摆摊的两口子和老太太都笑了笑,晃着脑袋走了。
邓海紧紧跟在后边:“师傅,要没事儿我先回去补觉了。”
“去吧,晚上治安强化,继续来。”
第四章7
今天上午,整个预备役炮兵团都踌躇满志。
赵尚林有点兴奋:“机会啊,同志们,机会!根据可靠情报,县委书记张春江骨折了,正在省城医院里躺着呢,奶奶的,咱们接近他的好机会啊!”
赤裸裸地幸灾乐祸,剩下的干部有点不好意思。都在努力地压抑,脸上的笑也因此变得意味深长,格外的古怪。
吴朝虎突然提了个问题:“主任,张书记伤怎么样啊,咱们辛辛苦苦跑去巴结人家,万一回头翘了辫子怎么办?”
“嘿,小看咱们搞情报的手段是不是?别看咱是预备役,啊,1985年裁军,咱多少战友去了省城大单位,这点小事儿早打听清楚了,手上骨折,死不了,但是躺半个月是没跑的。”
“这是个机会,”王刚也有点高兴,但是不如赵尚林那么外露,“机会咱们就得抓住,今天咱们团就派人上省城,去看看张书记,联络联络感情,回头好让他给咱们批钱。”
“团长,那咱俩一块儿去吧,”陈帆挠挠头,“反正闷在这儿也没事儿,啥也干不了。”
“那可不行,那可不行,”赵尚林连连摆手,“政委,你不明白这里的道道,地方上讲究这个。你和团长两人去看他,级别是到了,诚意也有了,可架不住人家心里就开始打小鼓,看不起咱们,'噢,我一有事儿预备役的团长政委两人都来看我了,就是冲着钱来的呗',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主任说得对,”王刚点点头,“两主官不能一起去,政委你留下来看家,还是我带个兵一起去吧——史大斌,今天能跑动了吧?别跟上次似的,几里山地还磨磨蹭蹭。”
“保证完成任务!”史大斌高高兴兴地敬了个礼,恨不得马上就出发。
“团长,”陈帆想了想,“这次去,穿军装么?”
“不穿,”王刚冲史大斌笑道,“把衣服换了,咱们这次化装进城——肖飞买药。”
等王刚和史大斌两人提着一兜水果找到省城医院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
站在医院大门口的王刚犹豫了,抬手看看表:“饭点儿了。”
史大斌小心地揣摩着王刚的意思:“要不……团长,咱们先找个地方吃饭?”
“嗯,”听到史大斌提这个建议,王刚居然感觉到一丝轻松,“对,对,咱们先吃点。”
史大斌也紧张,和王刚面对面坐在医院对街的一家小馆子里一人要了一碗面条,史大斌吃得飞快,完了抹抹嘴,看着王刚,像下定了很大决心似的:“团长,要不您先坐会儿,我进去打探一下?”
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但是知道王刚更不好意思。
王刚捏着筷子的手停住了,抬头看看史大斌,心里有点温暖,也有点酸,轻轻地点了点头:“快去快回。”
史大斌看着他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一咬牙走了。
史大斌没费劲就打听到了张春江的病床号,踮着脚尖隔着窗户往里看。骨科病房里到处都是铁架,奇形怪状地挂着人的胳膊腿,还有个病号居然是半坐在床上,给吊住脖子的。张春江书记的病床靠窗户,本人已经睡着了,一个女人坐在边上给他削苹果。病床边的床头柜上摆满了花和果篮。
一个护士出来了,看史大斌踮脚站着往里看,正想问,给史大斌“嘘”了一声。
跟着就笑嘻嘻地问:“我们张书记睡着了?”
“噢,你说12床啊,睡了。”护士觉得眼前这个白净的小伙子不讨厌。
“嘿嘿,同志,麻烦向你打听打听,这两天来看他的人多么?”
护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开始多,这会儿没什么人了。你是要看他么?他一会儿就醒。”
“噢,”史大斌赔着笑,“我和别人一起来的,病人先睡会儿,我等人来了一起去看他。”
护士点点头,转身走了。
“谢谢啊。”史大斌冲她挥手,一脸笑意。看着护士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走廊的那一头,他才长出一口气,整个人也变得轻松起来,几乎是哼着小曲儿走到厕所里,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然后兴冲冲地跑下楼找王刚去了。
在医院对街的小饭馆里,史大斌把侦察来的情况一一向王刚做了汇报,王刚一边听一边点头。饭馆里的老板娘显然对这两个吃碗面条还磨磨蹭蹭不给钱走人的家伙颇为不满,动作夸张地一次次过来收拾碗筷,擦桌子,扫地。王刚给搞得有点不好意思,苦笑着给结了账,走到了街面上。
街面上阳光灿烂,这里是省城最繁华的一段路,不远处就是商业街,人群熙攘,往来穿梭,两个穿着军裤的男人在其中显得格外的不协调。
王刚有些犹豫了,他甚至有些无奈地看着史大斌。史大斌的脑袋上都是细密的汗珠,王刚也是一样。一个团长,一个士兵,两人身穿便装,在省城繁华的大街上手足无措。
“团长。”史大斌站在路旁的树下轻轻喊了一声。
有委屈,有难过,光斑透过阔叶洒在史大斌的脸上,这声音几乎是一种哀求。
却不知道是在哀求什么。
王刚看着眼前的兵,一时间竟有些愣住了,终于——
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往医院走去。
张春江床边的女人看到进来的两个陌生人提着水果,有些犹豫:“你们是?”
“我们是驻县里的部队,来看看张书记。”王刚硬挤出一丝笑,身后的史大斌也跟着讪笑。
“噢,”女人起身让座,又去摇醒张春江,“老张,部队上的人来看你了……”
张春江其实已经醒了,慢慢坐了起来:“请坐,请坐……你们是?”
“我们是预备役炮兵团的,”王刚笑得有些尴尬,“前一段去县里找过您,运气不好,没碰上……”
“噢,欢迎欢迎,”张春江的声音很小,简直是气若游丝,“唉,父母官忙啊,这一病不知道还能不能起来……”
“团里商量着来看看书记,这是咱们团的一点心意……”王刚的假笑要在脸上挂不住了。
“客气客气,还这么破费……其实县里、部队上,都不富裕,不要花钱在这个上面啊……”
王刚看了一眼放在地上的水果:“张书记,其实我这次来就是想跟您提这个事儿……”
“嗯?”张春江半躺着,眼睛也半睁半闭。
“咱们团刚建起来,预备役和以往不一样,要依靠地方的力量建设,部队给咱们团下了任务,现在刚起步,很多方面都需要资金投入,我们做了个预算,想请书记给看看……”
“部队给你们下了任务,地方上也有任务啊,不是我们不重视武装工作,地方上实在是有自己的困难。”张春江讲话的声音有些刺耳。
“我们知道,都困难,可是咱们团里现在如果再得不到地方支持,没有经费下来,吃饭,编兵,组织训练都成问题,还是请书记帮忙想想办法……”
王刚低着脑袋,嘴里的话机械地颠来倒去,手插在口袋里反复捏着那张写着预算草稿的纸,心里在犹豫什么时候拿出来,面上却像做了错事在检讨,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到了后来,简直要凑上前去才能听清他说些什么。
史大斌在后边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服。
王刚抬起头一看,张春江居然又睡过去了。
顿时脸臊得通红。
张春江的女人也不好意思了,赔着笑脸:“首长你看……不好意思……”
“啊,没事儿没事儿,”王刚讪讪地笑,“张书记先好好休息,我们回头再来看他……”说着,带着史大斌,赔着笑脸,倒退着出了门。
门口的小护士端着药盘给他们让路。小护士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史大斌和这个中年男人擦身而过,她不明白,别人来看这个12床都是拎着大包小包,笑着来笑着走,宾主尽欢,为什么这两个人拎着略显寒酸水果来,走的时候,那个中年人却眼眶通红。
王刚的脚步匆匆,几乎是夺路而逃地飞奔出医院,在医院门口的一个冷饮车前,再也忍不住蹲下身来,手忙脚乱地掏出兜里的那张预算塞进嘴里,使劲咬住了这张写满钢笔字的信笺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泪水却再也止不住地滴落在袖口上。
史大斌追出来,站在边上,手足无措。
边上卖冷饮的老头同情地看了这两个穿着半截军裤的人一眼,只是轻轻地摇头叹气——他虽然并不知道这两人为啥这样,但在医院门口,早已见惯了生离死别,这般悲伤也已经习惯了。
史大斌弯下腰蹲在了王刚旁边:“团长,团长,您别这样……咱们回去再慢慢想办法……县里不给钱,咱们找省军区要,找大军区要,找省里要……团长,你别难受……”
王刚奋力地摇摇头,努力止住了哭声。
史大斌把王刚搀在院门口的小花坛上坐下,嘴里还在不停地安慰:“团长,没事儿,地方上不支持,咱们再想办法,活人不能叫尿憋死……”
午后的阳光洒在医院门前,王刚埋着脑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之中——军队,信念,牺牲,尊严,这些有关信仰的词汇仿佛再也支撑不住,在渐渐走向崩塌。
史大斌在一边笨嘴拙舌地劝慰,把自己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两瓶汽水伸到了史大斌的眼前。
史大斌抬头一看,是卖冷饮的老头,看着他们俩的眼神里有同情也有关爱:“来两瓶不?喝了水,想通了,自己还得好好过下去。”
史大斌接过汽水,要掏钱,给王刚把手按下去了。
王刚掏钱付了账,史大斌把插着吸管的汽水伸到他跟前。
王刚接过来,另一只手在腿上努力把刚才那张预算展平,他已经止住了悲伤,眼神里空落落的。
医院门前的马路上,人流如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希望和方向。没有人注意路边两个穿着便装和军裤的男人,一脸狼狈和失落地坐在小花坛上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