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屋里的人看到邓海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才看清他的手里多出来的那副铁器——手铐。
邓海看了四周站着的闲汉一眼,没答理他们,一步一步走到墙角的新娘跟前,掏出手铐,铐住了新娘的右手。
“咔嗒”一声,另一个环把自己的左手给锁上了。
钥匙被右手用力地甩了出去,落在了院外很远的地方。邓海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小院,回头说了句:“我是警察,跟我走。”
一步一步往外挪。
一根顶门杠猛然砸在了他的头上。
血流了下来。
邓海回头看了一眼,是瘸腿的新郎官,他抱着顶门杠一边往后退一边绝望地叫:“你不准带她走!不准带她走!”
邓海眼前的人影有点模糊,他轻轻晃了一下脑袋,右手伸向腰间,把枪抽出来了。
五四式手枪一把,五一式手枪弹一发。
瘸腿新郎官把顶门杠扔在了一边,“妈呀”一声坐在地上。
邓海的目光轻轻从他头上滑过。
枪举了起来。
击锤被拇指轻轻扳开。
枪响了。
第三章8
朝天的手枪射出唯一一粒子弹后,挂住了。
邓海一手举着空枪,一手拽着新娘往院门口走。
血流下来,挡住了他的部分视线。
小院门口,老警察和一个村干部模样的人匆匆跑了过来。
分局办公室,桌子上摆着一份开枪报告,邓海包着脑袋在挨训。
老警察有点气急败坏:“像你这么整,逞英雄,以后工作没法搞了!你说我跑去找治保主任前后不过十五分钟,你小子就能和人打两架……阵地控制能解决的问题,你小子非要开枪,奶奶的,显你有枪啊,显你解放军会玩枪啊!”
“师傅,您没看到情况,当时他们……”
“当时他们怎么了,啊?当时他们怎么了?你就开枪?可以啊,小伙子,收了你弹夹还能把枪玩响?能耐啊?我小瞧你了啊!”
“师傅我……”
“你什么你,”老警察越训舌头越顺,“你举着个空枪壳子干啥?董存瑞啊?真出了事怎么办?把你的破枪装满了能打几个人?指望战友救你?是我还是治保主任?我告诉你我没带枪,治保主任说得不好听,八分敌两分我,你指望他帮谁?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咱们现在和你在部队里不一样,枪响就是事故啊!”
“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老警察看着邓海的可怜样又有点于心不忍,“我也当过兵,可咱们不是解放军了。你知道咱们多少同行是宁肯被人扎上两下都不愿意掏枪么?谁没事想挂彩玩?你扣扳机有几斤力气?很轻吧?想过这里的后果没有?打对了立功受奖,打错了坐牢赔钱。可打可不打的,打了医药费谁出都没个明确规定,一个不小心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这一枪就可能是错。你能保证你都对?不出一点点纰漏?”
“师傅,我……”
邓海的话没说完又被老警察抢下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对天鸣枪么。奶奶的,算你小子今天还没蠢到家,要不然老子才不给你送牢饭!如果不是你藏了一颗子弹,你小子也不见得敢这么愣了吧唧往上冲!要是给你一满夹,血往脑袋上一涌,枪里几颗子弹说不定射到哪里去了!幸亏我扣了你夹子,不然我得后悔下半辈子……扣下扳机,你的小命就不在你手里了。教训啊教训,给我记好了不再教你二回了,你现在不是咱们的解放军了,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动枪。”
我从部队回来的时候,曾经对新的职业充满期盼,那是这样的一种感觉:浑身披甲,在警灯闪烁中呼啸前行,仿佛一种人生价值的延续,好像另一个战场上的冲锋。
但是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师傅说,在这个战场上,得文武双全,遇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多数时候,关系要比武力重要,人缘能让你得到拳头得不到的消息,面子能让你解决暴力解决不了的麻烦,提一支冲锋枪出门,往往没有带一包香烟出门管用。
刘秋林的家里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
媳妇摔门而出,刘秋林坐在床上,越想越生气,走到厨房操起菜刀,刚往外走两步,想想又折回来了,从碗柜底下换了一把脏兮兮黑糊糊的钝刀,把吃饭的家伙放好。完了走到卧室拿起墙角挂着的小军挎,把菜刀往里一塞,顺手拽起桌上的六二式望远镜,一手拎一个就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理工大学后勤部的办公室在三楼,主任在顶头一间。在对面的楼顶上,隔着8倍的望远镜,能很清楚地看到房里边的情况。虽然主任已经通过公开渠道表态,驱逐了上门求情者,但在短短的半个小时内,还是有两个人要么出于破釜沉舟的决心要么出于比较铁的关系登门求情。
当然不会是空手而来。
望远镜的视野里,刘秋林清楚地看到,不管任何一个人敲门,后勤主任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手忙脚乱地把手边的几张纸和一些信封塞进脚下的抽屉里。要看清那些纸上的具体内容,显然已经远远超过了刘秋林手中这架望远镜的设计性能,但是按照常理推论,这几张纸一定和理工大学这次福利分房以及后勤主任的个人利益问题有着重要的关联,以至于他的主人现在还希望它处在一个相对保密的状态。
前侦察参谋刘秋林觉得时机成熟了,把望远镜卷了卷,塞进楼顶水箱夹缝下边,然后提着小军挎包就跑下楼。
在后勤部办公室咣咣砸门。
主任满脸不高兴,把门打开一条缝,看见门口杵着黑不溜秋的家伙,脸上开始愈发难看。
刘秋林把门推开,挤了进去,脸上挂着讨好的假笑,朝主任哈了哈腰,完了换上一副哭丧脸,委委屈屈地把小军挎往办公桌上一扔,自顾自地在客座上坐下了。
小挎包摔在桌子上,当啷一声,居然是钢铁的声音。
主任脸上的肉有点哆嗦,还没来得及说话,刘秋林已经开始耍起了赖皮:“主任,这事儿你可得给我做主!下边那帮坏小子不给我房子住就是不给我活路啊,这么多年我没有给组织上提要求,要是这帮小子不让我好过……我只有去堵校领导办公室,让来来往往的人说道说道啊!”
边说边贼兮兮地盯着主任藏文件的小抽屉,说到激动处还拍打桌子上的小挎包以壮声势,金铁之声不绝于耳,仿佛在说山东快书。
后勤主任慢慢缓过了劲,又继续打起了官腔:“小刘啊,你要相信组织上会给你解决问题的嘛,你现在这么着急一闹,对问题的解决完全没有帮助……”
刘秋林阴森森地一笑,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写字台最下边的一个小抽屉。
军官皮鞋一下一下地敲在抽屉门上,刘秋林阴阳怪气的声音:“主任现在一句话、一个字,就能决定咱们小老百姓下半辈子的生活,不能不来求您啊……您说你要是能在这儿给我添上一笔,该多好?”
目光在小抽屉上停住了。
主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咬了咬嘴唇:“小刘你别激动,千万别激动……我们想办法给你解决,想办法给你解决……”
汗下来了。
第三章9
刘秋林宴客。
理工大学的小房子里,虽然只有一室一厅,而且没来得及装修,刘秋林的媳妇一趟一趟地从厨房里把酒菜端出来,三个大汉坐在厅里显得有点挤,可女主人脸上的笑意是抑制不住的。
刘秋林也笑,一边笑一边讲他怎么分到房子的。
“我趴在房顶上用望远镜这么一看……脑袋上几根毛都能数,70米的距离,要是给我个16倍的经纬仪,我能把他那几张纸上边的字给抄下来……那可是多少人的小辫子啊……”
邓海和王刚两人笑。
刘秋林讲得高兴了,伸手拽住媳妇:“给你介绍,这是我在作战处最好的两个战友,王刚连长……你他妈早该是连长了,走的时候就是连职参谋,怎么还在原地踏步?”
王刚尴尬地笑:“在前线带了个排,层次降下去就难升上来了……”
“哈,”刘秋林拍了他一把,转向邓海,“你呢?人民警察?今天怎么不穿警服来威风威风?”
邓海头上的包布已经去了,摇摇头似乎有无限的感慨:“奶奶的,威风?外行人的想法啊!你还是刚从部队出来啊,太单纯。这年头,特权一钱不值,威风屁用没有,有几个老警察出门在外,会说自己是警察?”
“老邓是给吓怕了吧,”刘秋林傻笑,“你刚才说那个话把我乐死了,'枪响就是事故',哈哈。”
邓海的笑里有点苦涩:“有啥好笑的,秋林你不明白啊。刚子还在部队,他不算。咱们这批干部转到地方上来,都得重新起步。你在部队里就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你这次是以战争行为解决人民内部矛盾啊,地方上情况不一样,一次两次能行,多了,怕你吃亏。”
“别给我地方地方的,好像龙潭虎穴似的。忘了新兵连怎么说的?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有这一段垫底,咱们在地方上还怕什么?”
邓海像是在自言自语:“咱们活了快三十年,读完书就到了部队。现在一下给你放到社会上,两眼一抹黑,从头开始啊。”
“就刚子还想不开,还赖在部队里干。连媳妇也没有吧,现在有了房子,我是准备生孩子了,刚子你就磨蹭吧!”
刘秋林本意是玩笑,但是却让三个人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邓海举起了酒杯,三个人碰了一下。
“刚子,回来吧,早晚要回来的,部队里你比我们熟,老爷子退了,也没有你上去的位置了。等个三五年再回来和现在回来有啥区别?那时候回来,安排不能安排两说,你一把年纪,困难肯定更多。听哥们儿一句话,你上过战场了,对国家的义务尽到了,回来吧,到了地方搞建设,当警察,一样是给国家作贡献。”
“咳,”王刚不知道说什么,索性叹了口气,“我这不是懒得动么。”
“借口,刚子,借口!本来不想劝,邓警察开了个头,我也说,你现在在山里是做啥呢?浪费时间啊,时间是啥?钱!”刘秋林痛心疾首,看着王刚表情不痛快,“好,我庸俗,咱们不谈钱。你说你保卫祖国,是吧,好,你自己想想,祖国要你们在山里保卫么?你们都是董存瑞,现在有碉堡给你们炸没有?冷静想想啊,刚子,和平年代了,咱们没用了——你不谈钱,不说像美军一样,但至少要能把生活过下去,过得好一点啊!要不然现在谁答理你?谁愿意成天加班?谁愿意长期的两地分居?谁愿意在山沟里数上几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星星?谁愿意叫人称作'傻大兵'?谁愿意背一屁股债上养老下养小?如果把这个当职业看,咱们本身就是一种吃亏;从事实看,本身就是在奉献。一个月就一千块钱,老婆下岗,上有四位老人,下面还有孩子,在大城市怎么活啊?军人也是人啊。咱们牺牲过了,奉献过了,醒醒吧,刚子。”
王刚只是默默地摇头,不说话。
邓海叹了口气,再次把酒杯举了起来:“得了,劝不回来。喝一杯,散了吧。”
三只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
王刚站起了身,整了整军帽,嘴唇动了一下,好像想说点什么,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只是轻轻叹气,摇了摇头。
我留在了部队,很快就要提职了,但是随着战争的远去和和平的到来,作为军人,我却仿佛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在驻地的荒山上,我孤独到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见,但是我很安心,我知道我一直走在百千万钢铁洪流的行列中,前进在通向远方的阵列里。
我们沉默着。
闲下来的时候,我常常想起过去的事情,老家的江边还有和我当年一样大的孩子想戏水;铁路的道口外还有中年的父母赶回家给孩子做饭;凯锋,风林,海波,还有整个S军被裁撤掉的兄弟们在看着我,所以,我还要站在自己的岗位上,我知道自己不会真的孤独。
第三章10
军区首长要来了。
六连一片忙碌。
每个人走路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一排长有机会就扯着王刚和焦义安打听:“首长什么时候来啊?”
“我哪儿知道,自己上团里打听去!”王刚没答理他,走了两步又回头,一排长还跟着,气得没了脾气,“一排长!”
“到!”
“这点事儿你这一个月里都说了多少遍了,回去把自己的事儿做好!首长来不来都一样!”
“是!”一排长挨了训还步履轻盈满脸喜色,几乎是蹦着走的。
连部办公室里,焦义安抱臂坐在办公桌上,守着一台电话机,满脸忧郁。
“怎么了?”王刚拿起挂在门后的毛巾擦手。
焦义安站起来,绕过王刚,走到门口看了看,把门关上了,然后又去看窗户,确定了没人,才凑到王刚跟前:“团里电话,首长不来了。”
“啊?”王刚愣了,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准备了一个月?”
焦义安拼命作手势,叫他轻声。
“等了一个月,盼了一个月,说不来就不来了?”
“嗯,”焦义安叹气,“怎么跟连里交代?团长也说了,营长也说了,这么多兵,一辈子没见过将军啊,还是在这山沟里,傻等了一个月……”
王刚叹气。
焦义安说话了:“连里这边,我来交代吧。六班是重点,你明天去料理吧,那帮小子服你。”
王刚默默地点头,看着窗户外边。连部大院里的董存瑞雕像下,两个小兵说说笑笑地路过,脸上充满了希望和快乐。
烈日下,六班的兵整整齐齐站成一排。
王刚看了一会儿,自己先忍不住笑了,他一笑,气氛就轻松起来:“六班长,今天谁扫锅炉?脸上都挺干净么!”
“嘿,”六班长不好意思地笑了,挠挠后脑勺,“连长,咱们班在这山沟里,一年不出去一次,团长都不认识了,现在军区首长要来,娘的,将军啊!咱们一天洗三次脸,内务每天上,整整一个月啊!连长,格斗咱也练了,你说首长什么时候来啊?”
“这个……”王刚有点尴尬,“咱们进屋说。”
六班的宿舍,兵们似乎预感到不妙,都围了过来,看着王刚。
王刚坐在床上,叫兵们都坐下。
没人动。
王刚看着他们。
一个兵给他盯得不好意思,指着床单:“连长……”
王刚一看,床单铺得平平整整,被子棱角分明,像是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一下就明白过来:“不舍得坐?”
点头。
“坐!”
“是。”几个兵委委屈屈地坐在了床上,都只坐了半边屁股。
王刚狠了一下心:“同志们,我今天来,不是给你们好消息的。”
兵们看着他,没说话。
“昨天连部接到通知,军区首长不来了。”
六班的兵全都低下了头,一股极大的失望在屋里蔓延开来。
“连长,咱们天天洒水扫地,一天两次啊!”一个兵指着地上。
“一个月睡觉没盖被子,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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