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士的他,听到皇上的口谕,惴惴不安地前往乾清宫。走进宫门,战战兢兢地跪拜道:“臣毛纪叩见皇上!”
嘉靖皇帝威严庄重道:“毛大学士毛首辅,近日可好?”
“谢皇上关心,好好好。”毛纪连声回答。
“知道为何传你来吗?”嘉靖皇帝不动声色地拉长声音问。
毛纪跪在地上低着头道:“微臣请皇上明示。”
嘉靖皇帝听此,心想杨廷和、蒋冕都已离朝而去,这毛纪还是老实多了,为父皇的尊称再怎么改也不会有阻力了吧。因而毫无顾忌地对毛纪道:“干脆对你直截了当说了吧,朕想将父母尊称中的‘本生’二字去掉,你意下如何呀?”
毛纪略一思索,头脑中即刻生出一个严重不堪的问号,皇上究竟要做什么?这事可是非同小可啊!皇帝想脱离孝宗,自成体系吗?这是万万不可的。于是,硬着头皮回答道:“对兴献皇帝的尊称廷议多次,已有定论,皇上何必改来改去呢?”
嘉靖皇帝拧着眉头道:“你的意思是坚持原议,不想改喽?”
谁知毛纪一下子激动起来,虽然一直跪在地上却昂首挺胸,双手合掌对皇帝作揖道:“皇上,廷议疏文乃集中了文武百官的智慧,是祖制大礼、国之大体的反映,如若随意变更,将会影响后世而成为人们议论的笑柄。”
“笑柄?”嘉靖皇帝气得脸色铁青,指着毛纪吼道:“你等诸臣将朕戴上‘两考’、‘两父’的帽子,难道不会被后世后人谈为笑柄吗?”
毛纪并不示弱,只是耐着性子劝道:“皇上,这是毫不相干的两码事。对先皇尊称皇考,是关乎祖宗基业万代相传,国家长治、百姓久安的大事,而对于生身父母如何称呼不过是个人的感情问题。皇上比较比较,两者相取,谁重谁轻啊?”
这个问题还真是把嘉靖皇帝难住了,他一时语塞,两眼气鼓鼓地瞪着毛纪。
毛纪看皇上有所犹豫,似有悔转之意,欲岔开话题道:“臣一心一意辅佐皇上,总想帮助皇上振兴千秋伟业,使大明江山万古长青。故此,在有些小事上还望皇上三思而行。”
嘉靖皇帝一听,气得青筋暴起,怒吼道:“什么?你说朕父母的尊称是小事。既然如此,你们这些朝臣为什么狼狈为奸,联合起来对抗朕一人?”
章十三 南军北上 廷杖罚众(3)
“这……这从何说起呢?朝廷百官都是为皇上着想的,谁敢与皇上对抗啊?老臣历经四朝,从来没有生出丁点要与皇上对抗的念头,如有一丝一毫,早被天打雷劈了。”毛纪说着说着,干涩的眼睛滴出几珠老泪。
嘉靖皇帝是最相信祸福由天的神话的,听毛纪对天赌咒发誓,倒触动了他的神经,厉声问道:“照你的说法,是朕对你不公啰?你听着,朕没有兴趣跟你胡辩,朕令你将‘本生’二字立即去掉。你们这班臣子眼里没有君主,难道还想让朕没有父母吗?”
毛纪见嘉靖皇帝怒气难消,吓得不敢说话,匆匆退了出去,慌忙去见张皇太后。
张皇太后气色有所好转,但对朝廷之事,仍然忧心忡忡,却苦于不能直接干预,现在毛纪来到。正好再给他打打气,她咬着牙懿令毛纪道:“对皇上的蛮横,无论如何也要坚决顶住。”
然而,到了七月,嘉靖皇帝在左顺门召集文武百官,郑重敕令称:“本生恭穆献皇帝,今谥尊号曰:‘恭穆献皇帝’;本生圣母章圣皇太后,今更定尊号曰:‘圣母章圣皇太后’。”
皇帝的敕令一出,舆论哗然。朝中百官在几年的大礼仪争论中,早已接受了杨廷和灌输的护礼观点,形成顽固不化的概念。如今,嘉靖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强行去掉“本生”二字,惹得文武百官愤然相对,其中尤以杨慎为最。
杨慎,字用修,号升庵,是原首辅大臣杨廷和的儿子。正德六年入京会试获“殿试第一”,为明朝四川唯一状元,被授予“翰林院修撰”的官职时,年仅二十四岁。杨慎自幼聪慧伶俐,甚得父亲喜欢,早期就显出非凡的文学天赋。一首《临江仙》使他名扬天下,词中写道: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时任翰林修撰的杨慎继承了父亲的刚直性格,他听说张璁、桂萼已被皇上召进北京,对其恨之入骨,咬牙切齿。在两年多的大礼仪争论中,嘉靖皇帝虽然搬掉了杨廷和、蒋冕、毛澄、汪俊等绊脚石,对护礼派以致命打击,但这并没有减弱他们对抗的势头。
杨慎积极联络同僚说:“在张璁、桂萼入宫前,我们在城外将他两人揍成肉泥,看他们还怎么去见皇上。”众人听后,依计而行。谁知这一消息早有人故意泄露出去,张璁、桂萼听到风声,不得不防。他们悄悄潜入京城,在一民居屋里躲了好几天,看到风平浪静,才去叩见皇帝。
虽然张璁、桂萼得到皇帝的垂青,仍不敢有恃无恐,因为以杨慎为首的一帮大臣仍在计划伺机报复,欲遏制南风北进的势头。
这日退朝,杨慎召集同僚早早藏到左顺门处,等候张璁、桂萼的到来。
张桂二人刚由南京迁升北都,置身生疏环境,尚未来得及与朝中诸臣融合,况且朝中多数臣僚瞧他们不起,有意孤立,所以两人进出总是形影不离。退朝时,两人有意走在后头。他们看到走在前面的官员三五成群,议论不止。那桂萼生性敏感,慢慢趋上前去想探听究竟。其中有个官员是杨慎的朋友,故意说些有关大礼仪之事。桂萼听得认真,竟不知不觉地跟他们到了左顺门。
远在桂萼后面注视周围动态的张璁很快发现了异常,他立即叫道:“桂萼,快跑!”
谁知前面人群中已有两人返身向后,扑上去抓逮桂萼,桂萼转身不及,被他们紧紧抓住礼袍。
张璁远远喊道:“快脱掉袍子……”
桂萼听此,机警地来个金蝉脱壳,低头弯腰退掉官袍,直取下路,方钻出包围。他只顾往前跑,哪料后面一人提起一脚踢在他的后臀上,桂萼往前一栽,状如狗啃稀泥。后面一群官臣赶上来,欲将桂萼踏死在这里。张璁箭一般地冲上去,用脚一拦,那些奔跑的官臣猝不及防,也与桂萼一样,纷纷落得个狗啃泥。抓住这一丝机会,张璁拉起桂萼,迅速冲出危险地带。他们慌不择路,匆忙之中钻入附近一座府宅,一问,才知这是武定侯郭勋的府第。两人虽听说过郭勋的名字,但尚不知道郭勋在大礼仪之争中的观点,遂欲退出府邸。哪知守门的侍从早已关严大门,拒绝放他们出去。这时侍从已将贸然闯进府第的张、桂二人报知郭勋。
郭勋是何人?原来他是明朝初年名将武定侯郭英的后裔,到嘉靖皇帝时刚刚世袭武定侯,并掌领团营。郭勋听到侍从报告,匆匆出来迎接。
桂萼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不停地对张璁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张璁心里也没谱,不知郭勋将他们如何打发,只好硬着头皮迎着愈走愈近的郭勋道:“张某惊动郭大人,实是不知,万望原谅!”
郭勋满面笑容,拱手欢迎道:“两位学士光临敝府,令小宅蓬荜生辉,郭某不胜荣幸!”
桂萼在还礼的同时,心里暗想这家伙可能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弄不好今日真的要栽到杨慎手里哩,不如想法及早脱身吧。于是便说:“郭大人不必客气,不知能否放小人一马?”
郭勋一听,“哈……哈……”一阵大笑,也不言语,只是将他俩上下打量一番。
张璁、桂萼如坠云雾之中,静静等着命运的裁决。
郭勋看着两人露出疑惑的神色,用双手分别拍着他们的肩膀说:“两位学士放心,这里都是皇上的天下,谁也不敢找你们的麻烦。两位若不嫌弃,就在这儿住下。别说一个杨慎,就是一百个杨慎也拿我没办法。”
听郭勋一说,两人这才安下心来。
群臣没有打烂张璁和桂萼,仍将气头对准皇帝。一些老臣深深知道,如果满足嘉靖皇帝的愿望,去掉“本生”二字,这将意味着当今皇上要重演明成祖朱棣的把戏,人为的自成体系。这不仅使朱家天下实际断代,更重要的是涉及文武百官的切身利益。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去掉“本生”二字,实际上就是改朝换代了。所以,朝中不管大小官员,绝大多数愤怒异常。吏部左侍郎何孟春认为这一错误出在礼部,因此专门找到礼官,对侍郎朱希周道:“对皇考这么大的礼仪更来变去,你们当礼官的应负责说服皇上,不能随意更改呀。”
朱希周觉得自己身为礼部官员责任重大,发动部内的几个官员余才、汪必东等集体上疏道:“皇上对孝宗称父、对昭圣称母已经三年了,今天却突然更改尊称,诏示天下,使过去的文告成为虚设,这怎么能取信天下呢?”
一时间,翰林、寺、部、台谏诸臣皆上疏文,各种奏折像潮水般涌向乾清宫,大有将皇帝的本意淹没之势。嘉靖皇帝对这些有意与他唱反调的奏折看也不看,一律留中不发。这无疑如往沸腾的油锅里加了一滴水,使群臣的情绪爆开了花。
七月十五日凌晨,东方刚刚现出鱼肚白,文武百官潮水似的从四面八方涌向太和殿,去上早朝。盛夏时节,太阳来得特别猛,一会儿还是血红血红的圆盘,顷刻间就变成了炙人的火球,站在殿前的文武百官身上已是汗水淋淋。眼看早朝就要结束了,突然,张璁抛出一折。嘉靖皇帝当然高兴,即令张璁当面宣读。大胆的张璁因有皇帝做靠山,在奏折中大肆指责内阁官员欺君罔上等十三条罪状,咒骂文武百官朋党为奸,拉帮结派。
章十三 南军北上 廷杖罚众(4)
本来对皇帝扣压诸臣疏文愤愤不平的大臣们,听了张璁的咒骂,更是怒火中烧,那情势犹如三伏天的枯草,只要有点火星,定是一引就燃。
退朝后,走在路上的群臣个个心潮难平,闲话中谈到,皇上这么长时间对上奏的疏文扣压不发,张璁却在早朝上放火。群臣义愤填膺,纷纷议论开来。兵部尚书金献民在与大理寺左少卿徐文华、吏部左侍郎何孟春闲谈时激昂地说:“皇上对诸疏留中不发,一定是改称孝宗皇帝为伯父,如此一来,在太庙里再也无父了,而正统的朱家天下也断续了矣。”
何孟春听后深有同感,思虑中不禁想起前朝的一件事来,有意讲给诸臣们听。这时围听的人越来越多,何孟春越讲越激动,他讲道:
成化年间,为了争持慈懿皇太后的葬仪,皇帝与文武百官也长期相持不下,最终以百官跪哭才改变皇帝的主意。原来,慈懿皇太后就是英宗孝庄皇后钱氏。她在英宗北狩时,夜夜哭泣,哭成了半身不遂,并搜尽宫中所有资财与鞑靼交换,才将英宗迎接回来。在英宗被囚南宫时,又想方设法偷偷安慰英宗。钱氏无子,英宗立周贵妃的儿子为皇太子。在英宗驾崩时特留下遗言,等钱皇后作古后一定要与自己葬在一起。
但到成化六年钱皇后逝世,周太后(宪宗皇帝之生母)却不同意她与英宗合葬,而皇帝自然顺着母亲的意思。谁知大臣们却不答应,纷纷上疏皇上,要求执行英宗遗命。宪宗皇帝每次都以周太后不同意为借口,拒绝廷议决定。并说:“不是朕不同意,实在是母命难违。违背先帝的遗愿是不孝,违背母后的意愿也是不孝,叫朕如何是好呢?”
群臣不听皇帝的那一套,一日退朝,百官跪伏于文华门号啕痛哭,从巳时至申时,哭声不断。皇帝数次传令解散,众官一致说:“不得旨不敢退。”
宪宗皇帝没有办法,只好立刻下诏,接受百官提出的请求。众臣高呼“万岁!万岁……”退门而去。
何孟春这一讲,众臣情绪更加激动,热血沸腾。杨慎禁不住站出来高声喊道:“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尽在今日!”
杨慎一呼,立即有数十人响应。翰林院编修王元正、给事中张羽等人看到有的官员已经行至金水桥边,急忙追过去拦住说:“现在群臣决定统一行动,希望大家都去参加。”
那些走在前面的人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不容多想,转过身来,听到高呼声像浪潮一样一波一波压过来:“万世瞻仰,在此一举!凡有不去者,日后众人将共同打击他……”
经过杨慎、何孟春、金宪民诸臣的策划鼓动,早朝的文武百官情绪膨胀,心情激动,迅速集聚左顺门外。他们齐刷刷地跪伏于地,在烈日的照射下不停地高呼“太祖高皇帝”、“孝宗皇帝”。一人振臂,众人齐呼,声音一浪盖过一浪。那种激动异常的场面,排山倒海的声势,无可阻挡地穿过皇城,传向大内。太监、宫女及侍臣以为京城出现大喜事,皆跑出来看稀奇。群臣的用意很清楚,就是要通过高呼口号,逼迫嘉靖皇帝改变取消“本生”二字的决定,承认与孝宗皇帝是一脉相承的。
嘉靖皇帝正在文华殿审阅奏折,忽有中官传报,禀说群臣正在左顺门外跪伏示威。皇帝听后,却不以为然,边看奏折边对司礼太监道:“传旨,令他们快快散去。”
谁知不一会儿,中官又来禀报道:“皇上,奴才传宣圣旨毕,众臣却高呼‘必得谕旨才敢退’。”
嘉靖皇帝听后,毫不在乎地说:“你再去传旨,若还不听,就让他们在那里跪伏吧,让太阳晒死他们。”
果然,从上午退朝一直到午后时分,嘉靖皇帝三番五次派中官宣旨,令众臣退去,并声称只要平静退下,一律不追究责任。
那文武百官私下里都被传言,这大礼仪之争有张皇太后暗里顶着,只要迫使皇上维系原来的尊称,一脉相承,便能保住朱家天下。众臣在烈日的烧烤下苦苦支撑着,嘴唇现出血红的裂口,有几个体弱的老臣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众臣看到这般惨状,愈加愤恨,大有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势。
面对危机,中官再次禀报皇帝,说如果不想办法,会闹出人命的。
嘉靖皇帝一听,恼羞成怒地吼道:“这班贱臣太可恶了,朕本来想给他们面子,令他们自己退出去就算了,现在却要在朕的头上拉屎,真是不知好歹。”皇帝盛怒之下喊道,“陆炳呢?”
陆炳快步趋上前道:“臣在。”
“去,令锦衣卫将闹事的头目统统抓起来,录下所有官员的名字,然后全部驱散。”嘉靖皇帝有条不紊地吩咐道。
不多时,在陆炳的带领下,锦衣卫开进左顺门外。
杨慎等人领导的这次跪谏,没有成化年间的那次走运。锦衣卫奉着嘉靖皇帝的敕令,立即动手抓捕为首的翰林院学士丰熙、给事中张羽以及何孟春、金宪民等八名臣僚,并对参与跪伏的所有官员进行录名登记。
眼看逮捕的官员要被锦衣卫带走,杨慎、王元正带着众人挺身阻止。他们奋不顾身地抢占左顺门,以拦截被绑架的同僚,但最终被守门的卫兵拖了下来。杨慎等人救友不成,抚门嚎哭。台阶下的二百多名同僚看到如此惨状,不禁失声痛哭。大小官员已经完全失去理智,情感的闸门洞开暴泄,伤心委屈的哭声如晴天霹雳,震撼天空。
嘉靖皇帝在文华殿听到漫天哭声,大为震怒,深感大礼仪之争的决战时刻到来了。他毫不犹豫地谕令增加锦衣卫,立即逮捕现场大小官员一百九十余人,将五品以下的一百三十四名官员关进监狱,四品以上的共计八十六名官员姑令待罪。
七月十七日,锦衣卫高官上疏皇上,请求处理关押在狱中的百余嫌犯。虽然事隔几天,但皇帝余怒未消,对处理此事成竹在胸,迅速谕旨:对四品以上官员全部夺俸;五品以下官员全部给予廷杖。
行刑那天,一百八十多人躺在地上品尝棍棒,惨遭辱打。翰林院编修王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