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祖母病逝,嘉靖皇帝对于生老病死有了独特的理解。想想自己是元佑纯一道人转世投胎,身体多病而羸弱,长期下去怎么对得起前世纯一道人啊。他常听父王讲,无人知晓那纯一道人的年龄,估计有几百岁了吧,看起来却红光满面,健康敏捷。自己既然是道人转世,就一定能够通过修炼,长生不老。为达到这一目的,嘉靖皇帝不遗余力地予以实施。太监崔文看到皇帝喜欢拜天敬神,自作主张,在乾清宫、坤宁宫、西暖阁、东次阁等宫阁建造道坛,摆设香案供奉斋膳。
庄肃皇后到达乾清宫,还未看见皇帝就道:“叩见皇上。”往前一看,哪有皇帝的影子?于是转脸问门前侍卫,“皇上呢?”
嘉靖皇帝正在宫内醮斋。一旁侍候的德兴见庄肃皇后左顾右盼,走过来说:“皇后恕罪。皇上正在醮斋,皇后如果有事改天再说吧。”
庄肃皇后只好悄悄地退出,临时改变主意,前去看望张皇太后。
张皇太后上次大闹寿安皇太后的丧事后,在宫里一睡几天不起床。宫女们看劝说无效,慌了手脚,去报告首辅杨廷和,希望他能将张皇太后劝说好。
杨廷和为了张皇太后,又与嘉靖皇帝发生矛盾,原来想象的一揽子计划受到严重影响,心里正不舒服,一万个不愿意见到张皇太后,却也没有办法推辞,只好前往。他与皇太后在朝廷相处几十年,特别是武宗皇帝驾崩以后的那些日子,他这个首辅与皇太后就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同命相怜哩。
杨首辅到达仁寿宫,侍从禀报,张皇太后还不想起床,杨廷和被晾在殿堂里。
半晌之后,张皇太后强撑病体,起床来见杨廷和。
杨首辅看着张皇太后,仅仅过去十多天,张皇太后几乎变了个人。只见她面容憔悴,原来细腻的脸上呈现蜡黄,眼泡浮肿,眼袋下垂,美丽的眼睛已经失去光彩而变得黯淡。杨廷和禁不住怜惜地说:“皇太后要保重身体呀!”
一句嘴边的祝福语,倒把皇太后的眼泪给挤出来了。她哭泣着说:“杨首辅,我连累你受了委屈。”
杨廷和不愧为老练的政治家,面对皇太后的歉意,他大度地道:“这算什么?那么多惊涛骇浪都顶过来了,还在乎这点小事?”
“杨首辅,你可要想办法给我出出这口恶气呀!不教训教训这个小东西,心气难平啊。”张皇太后表现出了对嘉靖皇帝更深的愤恨。
杨廷和用手摸摸下巴,跟诸葛亮遇事摇羽毛扇似的,不慌不忙道:“现在不是出气的问题,而是必须制止他的独断专行,否则,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啊!”
张皇太后急迫地赞同道:“我也这么想啊。开始我以为他是个小孩,能够驾住他。可哪想他如此不通人情,脾气来了六亲不认。唉”
杨廷和安慰道:“皇太后不必叹气,我们还是有办法钳制他的。”
“有什么办法?你现在还能扳动他?”皇太后急切地问,眼睛里发出一丝亮光。
杨廷和急忙道:“禀报皇太后,老臣从来没有这种想法。皇帝登基,昭告天下,不是随便能动的。但慢慢地改变他还是可以的。”他将自己的想法如此这般向张皇太后道来。
张皇太后一边听着,一边露出了安慰的神情。
忽然一声“庄肃皇后到”的喊声,将杨廷和与张皇太后的谈话打断。杨廷和望望皇太后,欲退出宫殿。皇太后见状道:“怕什么?庄肃跟我们的观点一致。”
庄肃皇后一进宫殿道:“儿媳拜见皇太后。”
“免了吧。你来得正好,杨首辅也在这儿。你们说我哪儿得罪了小皇帝,他就那么不给面子?”张皇太后看见媳妇,故意激动地说。
“皇太后千万别生气,他还是个小孩子,懂个啥?还不是一时使性子?您就别放在心上,啊?”庄肃皇后也故装糊涂地劝解道。
张皇太后不满意地说:“小孩子,使性子?我才不信哩。古言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他已经十七岁的人了,什么不懂?他是在故意给我难堪,出我的洋相。你看着,他以后准会将我们娘几个逼死的。”
杨廷和知道皇太后在说气话,本来不想插言的,但还是说道:“请皇太后放心,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朝中大小事宜,他离开了我们寸步难行。现在看起来,他只不过是个顽童而已,顽劣不化。”
庄肃皇后颇有同感地说:“杨首辅说得对,他确实是个不懂事的顽童。我刚才到他那儿去,您猜他正在做什么?正在那里烧香磕头敬老天爷。”
“好!这样他就会知恩图报,孝敬他人。”张皇太后赞同道。
杨廷和摇摇头:“好什么好?不能鼓励皇上烧香敬神!如果皇帝一旦迷到邪教上去,轻者荒废国政,重者毁掉江山。对于这事,从现在开始要阻止他。”
“这……佛道是劝人学善尽孝的,我看这小皇帝应该对天对地摸摸自己的良心,看对不对得起列祖列宗。”张皇太后为自己辩解。
“崇道与良心孝心无关,倒是与国家兴衰相连。皇太后以后也应该引导他以律治国,坚决避免异端邪说污染朝政。”杨廷和语重心长地说。
庄肃皇后不无担心地道:“我听说皇上叫人建了不少醮坛,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迷到醮斋求神上去了呢?难道是生了几次病弄成这样的?”
庄肃皇后推测的不无道理。
嘉靖皇帝大婚后,由于爱慕迷恋陈皇后的美貌,整日沐浴在婚姻的甜蜜中。也许是纵欲过度,龙体每况愈下,几个月内病倒数次。这还了得,刚刚由一个小小的藩王跃为九五之尊,刚刚由一个不懂事的毛孩突然在陈皇后身上发现人生的乐园。想想后宫佳丽三千的等待,这等身体能在花丛中趟得几次?所以他迫切需要有个强壮的身体。他不是很相信御医的治疗调理,倒是特别相信道教的祭天拜神,希冀以此来强身健体,长命百岁。
章十一 道坛君心 暗流涌动(2)
这不,夕阳西下,彩霞满天。嘉靖皇帝看着缤纷的天空,那飘着长胡子,穿着红道袍的彩云仿佛天神一般在紫禁城上空游来荡去,他立即传令崔文带着几个小太监,个个道士装扮,身穿长长的黑道袍,长长的黑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簪子,一溜烟地来到乾清宫醮坛前。嘉靖皇帝坐在一边指挥小太监们做道场演练。只听皇帝一声“开始”,崔文带领众太监在醮坛前呈“8”字型穿来走去,嘴里咕咕哝哝念着咒语。一时间宫内香烟升腾,氲氤起伏。嘉靖皇帝看着轻烟缭绕,道袍飘逸,想想天上的景观,仿佛置入仙境,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口念符文。
小太监们看有皇帝参与,更来了精神,穿梭得越来越快,道袍煽得轻烟缥缈,旋来转去,再加上愈来愈高的祷告之声,使嘉靖皇帝如醉如痴,渐入仙境。
皇帝如此沉溺于崇道醮斋之中,这不能不引起朝廷官员的忧虑。
嘉靖二年四月的一天,杨廷和向给事中张嵩授意说:“皇上越来越迷恋邪道了,你们对此应该有所反映啊。”
张嵩明白首辅的意思,率先上疏道:“太监崔文等人在皇宫内大设醮坛,专请圣上拜奏诸神,是妄图蛊惑皇上相信歪理邪说。皇上应该烧了他的奏折,痛斥他的为人。并应躬身朝政,亲近忠臣。”
嘉靖皇帝审阅奏折时,一点也看不进去。心想这奏折真让人扫兴,朕研究道教正在兴头上,你个给事中竟敢迎面泼冷水,真是可恶。朱笔一挥,发往有关部门,并暗下决心,以后再有此类奏折,坚决不看。
首辅杨廷和看到皇帝毫无动静,不得不亲自上疏:“现在的醮斋之事,实在是异端惑众,不过是那些人以此混口饭吃而已。所谓的佛家三宝,道家三清,在名称上虽然不同,但实质都是一样的,皆是诬术骗人,历代的先圣帝王遇到此种蛊惑,都是必定要禁止的。”
嘉靖皇帝看到此处,自言自语道:“这个杨首辅啊,不知他吃错了哪味药?凡是朕喜欢的,朕想做的,他都要站出来反对。唉,至今父王的尊号未定,使朕尽孝不成。现在又阻止朕崇道。孝道孝道,孝与道紧密相连,不可分离呀,是不是?”
“皇上,您说什么?”太监崔文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
嘉靖皇帝一惊,抬头看着崔文:“朕说什么了?崔文你来得正好,朕听说有些道教天师德高望重,修道成仙,你到外面打听打听,给朕请一个高手来。”
崔文笑眯眯道:“皇上放心,奴才这就去打听。”
崔文退出去后,嘉靖皇帝的眼睛又落在杨廷和的奏疏上:“历史上的梁武帝、宋徽宗都对佛道尊崇至极,结果一个饿死在台城,一个则被金兵虏去。他们不但没有求到福,反而招来祸端。再拿近日的刘瑾、钱宁等辈崇信佛教来说,他们为此建造了十分华美的庙宇,但都招来杀身之祸。所以敬神崇道,没有一点好处,事实胜于雄辩啊。皇上要远离身边的奸人和远道而来的僧侣道士,停止醮斋,并清查一切冒名滥请恩赏的官吏贵戚,这才是万世不朽之为呀。”
嘉靖皇帝看着这些文字,虽然觉得很不舒服,但细细想想,也不能否认杨首辅对朝廷的一片忠心。那些有根有据的史实,使他无法将杨廷和与奸臣相提并论。
杨廷和面对皇帝的无动于衷,并不气馁,更感到对他崇道的行为要狠狠打压。在他的鼓动下,接连几天,朝臣们阻止皇帝崇道醮斋的奏章堆到龙案上,中间更有人将崇道与发生的自然灾害联系起来。皇帝看得眉毛直竖,当他得知陕甘等地的灾民是如此饥寒交迫,流离失所,心里涌出一股说不清的感觉。也许是来自藩国,从小耳濡目染了父亲对待灾民的态度和做法,一提起洪水泛滥,旱灾荒田这些事,眼前即浮现一片惨景。终于,嘉靖皇帝拿起朱笔在大臣的奏折上批道:“看了众卿所言,深感大家的忠贞之心,朕什么都知道了。”由此,刚刚兴起的崇道醮斋之风暂告段落。
嘉靖皇帝之所以停止醮斋,并不是他怕杨廷和。他登基已快两年,年龄在增,治理国家的能力也在增,尤其是与朝廷一班臣僚打交道的经验增加得更快。他深知不管在什么事情上,尤其是在与皇帝有关的大是大非上,杨廷和都能一呼百应,使他这个九五之尊也得让步。每当想到此,他都愤愤难平。他在等待机会,想找一件不与自己有关的事下手,让杨首辅知道自己的厉害。
机会终于来了。
那是嘉靖二年末,内织染局太监刁永奏报嘉靖皇帝说宫内开销过大,现在已无法应对,请求皇上派遣宦官前往江南督促织造。对宫中的用度不足,嘉靖皇帝并不生疏,早前太监崔文已经向他禀报过,那是劝阻他不要清理庄田,而这次却是要到江南去。江南的富足,皇帝早就听说过,派一名宦官去弄些银两回来按说不成问题。但此法一提出来,却招至臣僚的一片反对。特别是工部及科道官员反复劝阻,说这样做会增加江南老百姓的负担。嘉靖皇帝便想听听不同的意见,以便再做抉择。
首辅杨廷和听说此事,连忙劝阻皇上道:“江南灾荒严重,百姓的生活极为贫困,现在不宜派出宦官去滋扰,这样会加重老百姓的负担。”
嘉靖皇帝一听就来气,心想那史道刚刚弹劾你杨廷和,是朕保住了你。如今宫内开销告急,你身为首辅,不但不急,别人提出解决办法,你反而说是滋扰百姓。这次朕偏不听你的。想到此,嘉靖皇帝故意谕令杨廷和草拟敕书。
杨廷和在处理朝廷政事中,第一次遇到皇帝对他逆风而上,便想这小皇帝又跟我别扭上了,不如再劝劝他。于是又上疏皇帝,痛陈江南的灾情,恳请皇上体恤民心。
嘉靖皇帝哪里听得进,偏偏再次谕令杨首辅起草敕书。
刚刚与皇帝修合好的关系又紧张起来。接到皇帝的谕令,杨廷和气得手都在颤抖,难道说自己坚决反对的事,还要昧着良心去做吗?他拿出老臣的气概,慷慨激昂地陈述道:“我和满朝文武大臣,说尽理由,皇上不听,而只顾听那两三个小人的奸邪之言。难道皇上能与这几个奸佞小人共治天下吗?”
话说到如此地步,嘉靖皇帝仍然毫不动心,只认准一个理,要与这个胆大妄为的老臣斗下去。他看杨廷和不从,暗中谕令另一大臣起草敕书,派太监崔文到江南督促织造去了。
杨廷和由此对嘉靖皇帝改变了看法,再也不认为他是一个小顽童了。他在处理督促江南织造的事件上表现出来的是所向披靡的进攻,这也许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将会来临。杨廷和想到自己的同事、礼部尚书毛澄年初致仕,死于返乡途中,不禁潸然泪下。大礼仪之争尚未结束,他又失去了如此重要的力量,难道他这老臣终究要败在那个新进士张璁的手下吗?
章十二 波澜再起 泰然处之(1)
本来,嘉靖皇帝担心在第二次为父母尊称的廷议中,杨廷和还会出来绊脚的。现在这块绊脚石自动往路边滚,有什么不好的?所以皇帝也就懒得再劝,而是在奏所上批道:“不懂做臣子之道,辞职是咎由自取。”
新进士张璁被杨廷和一纸调令赶出北京,到南京刑部任职。这一招虽然隔断了他与嘉靖皇帝的直接联系,张璁本人却并没有闲着。他利用在南京刑部任职的机会,时刻注意联络观点相同的人士,慢慢形成一个礼仪论争的小圈子。张璁的同事桂萼,就是这个圈子里的骨干之一。
由新皇帝引起的大礼仪之争,早为南北两京大小官员所熟知。以张璁和桂萼为代表的南京派,针对大礼仪争论中的不同观点,紧紧抓住继嗣还是继统这个关键,寻找依据给予论证。不多久,拥护嘉靖皇帝观点的所谓大礼仪派在南京形成,这意味着大礼仪之争不可能风平浪静。
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正月,南京刑部主事桂萼率先发难,使沉默两年的大礼仪之争又起惊涛。
两年前,嘉靖皇帝经过单打独斗,仅仅为父母争得一个带“帝”字的称号。虽然斗争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但他始终认为,如不在“帝”字前面加上一个“皇”字,父母尊称不完美,就够不上名正言顺。要不是清宁宫后殿的那场火灾,也许这个“皇”字早就加上了。但首辅杨廷和诡计多端,他抓住皇帝信神崇道的特点,在火灾上大做文章,迫使嘉靖皇帝不得不暂时中断为父母加封“皇”字的念头。
一日,嘉靖皇帝由陆炳陪同在宫内散步,来到一棵大树旁站住。那树是一棵参天的皂荚树,树根像一支支粗壮的手背上的血管暴露在外,树干足足有三人粗。且枝繁叶茂,犹如一座巨大的宫殿屹然耸立。树荫下清幽静谧,寸草不生,好像室内一样光溜溜的。嘉靖皇帝望着这棵参天大树直发愣,自言自语说:“根深才能叶茂啊!”
陆炳看着皇帝发愣,好奇地问:“怎么,皇上又触景生情啦?”
“唉!这人啊就跟树一样,只有根深,才能成大气候。父母为根,儿女为枝呀,只有父母这棵大树根深,做子孙的才能叶茂……唉”嘉靖皇帝说到此又长叹一声。
陆炳走近皇上道:“皇上叹什么气呀!有什么事说一声,微臣去办。”
“这事你可办不了。父皇生朕养朕一场,不幸早早归天,到了九泉的人连个尊号还不能加封,你说这公不公平?”嘉靖皇帝终于说出心中的隐忧。
“嗨,你是皇上,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为什么要顾及大臣们的意见呢?你要学会先礼后兵,这次再议不下来,就动武的,只要你吩咐一句,一切由微臣来办理。”陆炳痛痛快快地说。
嘉靖皇帝苦笑道:“你说得倒轻巧,朕在京城就是没有这样的大树,你知道吗?虽然皇帝能够号令天下,金口玉言,但没有大树福荫,你就无法发号施令。那一班老臣,哼!”嘉靖皇帝多么希望有人再提起父皇的尊称之事啊。
远在南京的张璁、桂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