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以宣对随从说道:看这架势是国王出城来迎,我们且勒马整队,等待他来见礼。
出城来迎的正是靺鞨国王大祚荣。他身着袍服,镇定地骑在马背上,缓缓前行。身后是两员大将,左边是张大虎,右边是大祚新。再后面是百名亲兵卫队。大祚荣心中正在猜测着钦差的来意,思考着对应的方案。到了近前,大祚荣看清对面正中那匹灰色马上的大唐官员,生着一脸的丘疹疙瘩,一双小眼睛闪着阴险的目光,不免有些恶心。大祚荣心中暗想,这獐头鼠目的家伙肯定不是个善类,不会带来好消息,我必须小心应付。
到了近前,大祚荣在马上问道:请问哪位是大唐钦差?
对面一位随从应道:中间这位就是大唐钦差杜以宣大人。你是何人?
大祚荣向杜以宣拱手道:我是靺鞨国国王大祚荣。杜钦差一路辛苦了。
杜以宣面无表情,冷冷回道:大唐皇帝旌节在此,你应该下马叩头。
大祚荣看了看钦差,心想这鬼官不知好歹,要和我叫板,我就给他个颜色看,当即不卑不亢地说道:荒野之外,马上相见,马上施礼,也是大唐的规距。况且杜大人没有下马,本王岂敢冒然下马。
杜以宣碰了个软丁子,心中懊丧,却不肯落架,又寻衅道:钦差代表皇帝,岂能与你相提并论。
大祚荣笑道:钦差大人言之有理。本王亲自出城来迎的就是皇帝钦差,若是你手中没有皇帝旌节,就不会享受到这样的礼遇。
杜以宣大喝道:你竟敢对本钦差无理!
大祚荣笑道:杜大人且息怒。此处不是说话处,还是请大人进城再说。
杜以宣遭到奚落,又无从发泄,便恶狠狠地对部下吼道:打马进城!
进城后,大祚荣有意要煞一煞杜以宣的威风,对杜以宣说道:张大虎和大祚新两位将军陪同杜大人到驿馆安歇。本王暂回王宫,晚上再为杜大人设宴接风。
杜以宣心中不快,却又无可奈何,说道:国王请便。
张大虎和大祚新送钦差到驿馆。驿馆中只有仆役奴隶侍候,并无官员恭迎,杜以宣心中大为不满。他是第一次出使藩国,一心要风风光光地显一显威风,没想到一见面就被这个小国之王大祚荣百般嘲弄,这不仅是失了钦差个人的面子,更是灭了大唐皇帝的威风,是可忍,孰不可忍。杜以宣躺在驿馆的硬榻上生着闷气,反来复去地盘算着整治大祚荣的新办法。
到了晚饭时分,张大虎到驿馆向杜以宣禀道:请杜大人随我进宫,国王已摆宴等待。
杜以宣立即整装前往,把盘算好了的诡计在心中过了一遍,要在宴席上对大祚荣痛加训斥。
大祚荣为杜以宣设的晚宴,山珍野味俱全,只是无人作陪,只有大祚荣和杜以宣相对而坐,简直就是一对一的单挑独斗。杜以宣对这样的阵势很是恼火。
大祚荣指着上的菜肴说道:长白山别无所长,只有山珍野味取之不尽。请杜大人品尝。
杜以宣故意作出不屑一顾的姿态,说道:荒蛮小国,习俗粗鄙,今日可见一斑。
大祚荣本是机敏超常的仙人弟子,这时见杜以宣口出不逊之辞,就立即接过话来,反击道:中原大国,人才济济,今日果然领教。
杜以宣翻了翻眼皮,用筷子触了触盘中的又肥又大的蛤什蚂,说道:井底之蛙,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这是难免的。
大祚荣不动声色,掸了掸钦差椅子上的虎皮,说道:狐假虎威,不知世间还有羞耻二字,也很正常。
杜以宣把筷子插进盘中的红烧鸡头,说道:大祸临头,还强做镇静,倒也十分难得。
大祚荣把酒斟入杯中,说道:福祸相依,有苍天在上,只有无知小人才会惴惴不安。杜大人,请!
杜以宣举起酒杯,看着杯中清冷的酒水,说道:虽然是荒蛮小邑,却也有些凌牙利齿之辈。
大祚荣道:中原地广人稠,肯定不乏奸佞小人。
杜以宣道:国王为何不问本钦差为何而来?
大祚荣道:杜大人既然来了,就一定要说明来意,我又何必多此一问。
杜以宣道:那么我来问你,高句丽国公主就是被你劫持的,对不对?
大祚荣道:杜大人此言差矣。高贞玉公主是本王的王妃,太妃赐婚,明媒正娶,怎么会有劫持之说。难道中原人娶妻 都叫做劫持么?
杜以宣道:宝藏王高臧投降大唐,高句丽王室人员都要听从大唐皇帝安排,高贞玉公主应该到长安去侍奉皇帝。安东大都护、辽东郡王薛礼,正在追查高贞玉的下落。你就要大祸临头了。
大祚荣笑道:杜大人有所不知,长白山的子孙是专门打狼的,从来不怕狼叫。
杜以宣道:薛礼可是猛虎,不是狼。
大祚荣道:是狼也好,是虎也罢。薛礼的牙再长,也咬不到我的脚后跟。
杜以宣道:辽东郡二十万人马就要杀过来了,你难道不怕死么?
大祚荣道:人生一世,不过百年,谁都想珍惜生命。可是人家拿刀杀过来,也只好奋起反抗,刀对刀、枪对枪的拼个鱼死网破。
杜以宣道:高句丽国曾经号称三十万精兵,转眼之间国破家亡。你靺鞨七部能有多少人马刀枪,和大唐对抗不是自取灭亡么?
大祚荣道:虎狼虽然凶残,羊鹿照样活跃于山林。我七部人马不足十万,可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愿誓死保卫家园。
杜以宣道:让数十万部众老幼去和大唐精兵拼死,实在是下策。本钦差此来,就是要给你指一条活路。
大祚荣盯住对方,不动声色。
杜以宣神气活现,说道:本钦差带来大唐皇帝诏书。
大祚荣道:那又怎样?
杜以宣从怀中拿出诏书,高举过头,厉声喝道:大唐皇帝有诏。大祚荣跪接!
大祚荣道:且慢,且慢!你既然是持诏钦差,一定知道诏书的内容。
杜以宣道:这还用问,本钦差当然知道。
大祚荣道:那你就先说说这诏书的内容。要是善诏,我可以跪接。要是恶诏,恕不奉诏。
杜以宣道:那你可要听好了。你靺鞨国屡屡帮助高句丽国作乱,本当与高句丽国一起惩处。大唐皇帝宽仁为怀,不来讨伐。但是,你必须撤销国号,取缔国王,涑末部西迁营州,受营州督都府管制,其余六部可安居长白山周围,受安东都护府管制。
大祚荣一听,这是要对自已的国民和部落实行支解分治,不禁又惊又怒。
几天以来,大祚荣反反复复对杜以宣的来意作了几百种预测,做好了接受训戒的准备,也做好了应付威胁恫吓的准备,更做好了接受挑战的准备,却万万没有想到大唐皇帝会有这一招。取消国号,让七部分治,仅仅是大祚荣一人失去国王之位,其余部众不受伤害,还可以接受;让涑末部西迁到三千里以外的营州,那会有多少老弱妇孺惨死途中,简直就是一种变相的屠杀,大祚荣怎么可能接受?
第八章 老王爷忍辱负重 涑末部奉诏西迁
大祚荣听完杜以宣讲述的诏书内容,大出所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杜以宣追问道:这诏书,你是接,还是不接?
大祚荣还没有拿定主意,不能随意回答,便反问道:接又如何,不接又如何?
杜以宣道:你要是接诏,就很简单,按诏行事就行了。你要是不接,就很麻烦,我立马向辽东郡王薛礼通报,他会发兵来讨,你七部要遭灭顶之灾。
大祚荣心想,我巴不得要和薛礼见个高低,可是这等大事,应该先和父王商议再定,便说道:今天是本王为钦差大人接风。按靺鞨人的习俗,酒席之间,不谈公事,谈了也不能算数,醒酒之后可以全部推翻。所以这诏书的事,咱们还是明天再议。
杜以宣道:你这是故意拖延时间。我可以告诉你,你就是拖到明年,也无济于事。
大祚荣道:你这位钦差大人可真是有些过分了。你如果不能等到明天,现在就请返回长安吧!本王没有见到诏书,不知杜大人如何向皇上交待?
杜以宣道:你可真是刁蛮。本钦差就等你一天。
当晚,大祚荣向父亲大仲象禀报了杜以宣的来意,父子二人紧张地谋划对策。
大仲象道:没想到大唐皇帝会有这一招。将我七部分而治之,要比二十万大军来讨更加可恶。
大祚荣道:大唐皇帝这道诏书太过蛮横,咱们不能接诏,大不了和薛礼打一仗。凭我的武功,打败薛礼易如反掌。
大仲象道:开仗很容易,取胜却很难。白山部三千骑兵毁于安市,已经没有战斗能力。黑水部倪王爷没有争到灵鹊神器,巴不得大唐皇帝取缔靺鞨国号,肯定不会出兵与大唐对抗。其余各部原本就没有多少兵力可用。一旦与薛礼开战,只有我们涑末部三万骑兵可以上阵。虽然你的武功不在薛礼之下,以少胜多并非不可能,可是血流成河的场面毕竟很悲惨。依我看,还是要想一想避开战乱的办法。
大祚荣道:现在的问题是,要想不战,只有奉诏。
大仲象道:奉诏这条路也是可以考虑的。
大祚荣道:取缔国号王号并不足惜,可是要让我们涑末部迁到营州去,却无法接受。那营州远在三千里之外,这样的长途大迁移,肯定要使许多老幼妇孺死于途中,和打一场大仗没有什么分别。
大仲象道:虽然会有牺牲,却和打仗大不相同。大迁移只是我们涑末部遭受损失和牺牲,而战争带来的灾难,却会让七个大部落无一幸免。我们涑末部是七部之首,理应为整个族群承担苦难。
大祚荣道:父王说的有道理。能以我涑末一部的牺牲,换取全族的平安,不失为上策。可是这样不战而屈,我实在是不甘心。
大仲象道:这是因为你还年轻,对世态的观察还停留在表面上。战争,表面上是武力强弱的竞争,实质上是文明高低的竞争。高句丽为什么会亡国,从表面上看,是因为权氏兄弟内乱为唐军提供了机会,可是从根本上说,是因为大唐文明远在高句丽之上。隋炀帝以来,中原大国多次出动百万大军来征高句丽,这样强大的军事力量是天下少有的。如果不是他们的指挥上出现许多破绽,高句丽国早就灭亡了。我们靺鞨人的文明程度还远不如高句丽人,所以长期以来不得不依附于高句丽国。营州地近中原,文明开化程度肯定超过高句丽。现在是大唐皇帝给我们送来了文明进化的机会,我们就不要错过。若干年之后,我们再重返长白山区的时候,就会是另一番面貌。
大祚荣道:父王这种长远的谋划,是我没有想到的。洪云师父临行前也告戒我,和为贵、忍为贵。还特别送给我一句古谚语:将飞者翼伏,将奋者足踞;将噬者扑缩,将文者且朴。现在看来奉诏确实要比抗诏更好些。
大仲象道:洪云仙师留下的古谚语说得太好了。你想飞得高,就要先把翅膀收拢起来;你想跳得远,就要先把腿蹲下去。我们现在必须要忍辱负重,万万不可逞一时之快,做出以卵击石的蠢事来。
大祚荣道:既然父王主张奉诏,明天我就去接诏。
大唐钦差杜以宣来到显州,最担心的是大祚荣抗诏不遵,七部不听诏命,他就无法向皇帝交差。现在见大祚荣愿意奉诏,便想趁热打铁,一气呵成。
杜以宣道:大祚荣王爷既然奉诏,就请立即派人通知各部按诏行事。
大祚荣道:俺既然接了诏书,就一定会按诏命行动。通知各部的事可以立即办。涑末部迁移的事却要容我安排一下。五十多个猛安,二百多个谋克,五六万人口,七八万牲畜,总不能说迁就迁了。
杜以宣道:十天之内,涑末部的王室人员和青壮年男丁,必须先行启程,其余人可以稍后。否则本官将追究你违诏之罪。
大祚荣道:我奉不奉诏,和你有关。如何遵诏,就与你无关了。不管你怎么说,我必须保证部众作好准备,平安迁移。也许要三个月之后才能启程,你急也没有用。
杜以宣气得发疯,却也无可奈何。他毕竟手中没有兵马,只能借助皇帝虎威来恫吓。恫吓不成,也只好忍耐。
大祚荣奉了诏,迁移已成必然之势,也想尽早启程,以免拖到寒冬季节行动不便。可是他实在不能忍受杜以宣那副嘴脸,就故意说些难听的话来羞辱他。
大祚荣当即派出六名快马信使,往六部传达大唐皇帝诏命,通报涑末部迁移的决定。然后又召集涑末部安达克达,安排迁移日程。
众安达克达对迁移的决策很不理解,特别是乞四猛安的安达乞四比羽,坚决反对这个决定。
大祚荣道:其实我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诏书。可是大家想一想,我们涑末部要是不奉诏迁移,大唐军队就会骚扰长白山南北,几十万部众就会惨遭战火洗劫。为了保全故土族群,我们不得不忍辱负重。
乞四比羽道:我看你是孺臭未干,撑不起大事。我去找老王爷说理。
乞四比羽摔手而去。
大祚荣对众头领道:西迁是我和老王爷商议后的决定,大家各回本寨,抓紧准备,二十天后启程。
众安达克达见事已至此,虽然心中不愿意,也只能遵命,各自分头去招呼部众。
乞四比羽找到大仲象,说道:让涑末部西迁,分明是大唐皇帝的毒计,是要用软刀子来杀我们。大王子年轻,不懂其中风险,老王爷为什么不阻拦他?
大仲象道:西迁是一条险路,可也是目前最安全的路。我们不能拿鸡蛋去碰石头。你是长辈,要带头遵令。
乞四比羽愤愤不平道:还没见到薛礼大军的影子,你们先灭了自已的威风。我就不信他薛礼会有三头六臂。打不过他,大不了上长白山钻大林子,也比到营州去送死强。
大仲象道:迁到营州未必就是送死,或许会是一条光明的出路。避过这一时,我们还可以回来。
乞四比羽道:还想回来?那是作梦!你就是说破了天,我也不会跟你们迁移。
大仲象道:你要顾全大局,不能自作主张。
乞四比羽道:让部众西迁去送死,才是不顾大局。我是坚决不会跟你们走的。
大仲象道:你实在不走也可以,但是不能让你的部众跟你去冒险。
乞四比羽道:从今天起,我的部众脱离涑末部,就不用大王爷来操心了。
大仲象道:你这是何苦?难道我会害你不成?
乞四比羽道:大王爷好自为之吧。比羽告辞了。
乞四比羽忿忿而去。大仲象摇头叹息。
二十天后,涑末王府人员率先启程西迁。卫队骑兵都已分散到各自家中照顾老小,只有二百名家丁奴隶随护左右。出发那天,大仲象带领全家老少,在府门外设下祭坛,向长白山方向焚香跪拜,祈求长白山神保佑部众平安西迁。
老王爷大仲象和妻子曹癸英,携着两岁的幼子大野勃上了车。王府车队缓缓西行。就近的猛安谋克很快就跟上来。骑兵头领张大虎带着怀孕的妻子追上王府车队,要与王府人员同行。
大祚荣道:大虎兄弟,前面没有打仗的任务,你的妻子又不方便,你们就和后面的老幼妇孺一起走吧。
张大虎道:我是骑兵头领,也是王府的侍卫长,不能离开王爷左右,好随时听候调遣。
大祚荣道:这样也好。你就全力照顾你的妻子,别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张大虎道:属下遵命了。王爷有事时,我随叫随到。
涑末部王府先行出发,数万部众相继踏上西迁之路。
杜以宣早已等得不耐烦,这天终于看到大氏家族启程,当即对随从人员说道:你们分头到涑末部各猛安谋克检验一下,如发现有抗诏不迁的,严惩不贷。
杜以宣的随行人员分头去检查涑末部各猛安谋克迁移情况,发现乞四比羽不仅没有遵命西迁,还带着部下一千多部众向长白山中避去,赶紧来向杜以宣报告。
杜以宣得到报告,十分恼火,立即派人往平壤去请安东都护薛礼发兵来讨。
薛礼是靠战功起家的大将军,是大唐朝赫赫有名的大英雄,对杜以宣这样从歪门邪道挤进高阶的庸鄙之辈十分鄙视,对杜以宣担任宣诏钦差更是十分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