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川(今河南禹县)的太守收到情报,惊恐万分,立即弃城撤退。
魏军长驱直入,便杀到了悬瓠(今河南汝南)城下。驻守在悬瓠的是行汝南太守(行即为代理,行使的意思)陈宪,魏军还未入境时,他被寿阳的豫州刺史、南平王刘铄派到这里。时间紧迫,陈宪来不及撤退,也没收罗多少兵士,整座城中只有区区不到一千人。拓跋焘的大军很快就将悬瓠城团团围住。
魏军数量百倍于城内守兵,拓跋焘本以为可以轻松拿下,没想到竟然碰了钉子。陈宪人虽少,斗志却很高,击退了一拨又一拨的攻城魏兵。魏军在城外四周修筑高楼,对着城里疯狂射箭。城里的士兵想了个办法,一人拿一块门板,要行路取水时就背在身上,魏军的乱箭竟也没起多大作用。拓跋焘又下令改用冲车,冲车顶上装个大钩,专门拖拽城墙,悬瓠的南城很快就要坍塌了。陈宪也有对策,又在里头再修一道内墙,外面又竖立木栅栏,全力阻挡,冲车这一招又失灵了。魏军只好仗着人多,死命攻城,宋军在陈宪的号召下奋勇苦战,以一当百,攻城的魏兵完全没辙,尸首越堆越高,到最后,后头上来的魏兵直接踩着前头人堆积的尸山,就能冲到城头与宋兵短兵相接,战况无比惨烈。
悬瓠城对于守兵生死攸关,而对于攻势不止的对手而言只是一座可有可无的城池。拓跋焘的战略方针不明确,十万大军被几百个人拖在淮北,损失上万。宋国这边则赢得充分时间,两路救兵分别从彭城、寿阳出发,一路往汝阳,一路往悬瓠。彭城的一路由武陵王刘骏负责,把北魏前来掠民的拓跋仁打了个措手不及,辎重被烧,军队失散。不过拓跋仁也算精明,很快就探清楚宋军后继不足,回师反击,将宋军打得大乱,得了不少马匹和武器。
寿阳的一路则由南平内史臧质和安蛮司马刘康祖统领,拓跋焘的殿中尚书任城公乞地真领兵阻击,被宋军斩杀。北魏两边都没捞到好处,拓跋焘无奈对手下部众说:“淮南那边看来是来了大部队了,弄不好还会有奇兵,再不退兵怕是要中了敌人的诡计!”一摆手,撤军。
这场防御战很意外地没有大的损失,宋文帝本已膨胀的信心大大增强。前线情报工作的滞后、接触战的劣势等一系列应该引起重视的问题,都被悬瓠的这场一对一百的守城战的光芒所遮掩。偏巧这个时候拓跋焘不知哪根筋出了问题,让人送来了一封挑衅意味很浓的书信。
拓跋焘这封信,被全文收录在《宋书》的《索虏传》中,《魏书》的《岛夷传》则不见收录,我猜测可能原因有二:一、书信的内容可能不为魏国史官所记载;二、从北魏一方看来,这封信的内容并不是十分体面、值得大书特书的,甚至可以说是十分丢脸的。而对于敌国刘宋而言,这样的言辞正好能够显现北魏皇帝的傲慢、狂妄、外强中干,用来鼓舞本国军民的士气,大约再合适不过了。
拓跋焘一开篇就指责刘义隆大搞间谍战,还侮辱战俘(可惜那时候不能开个军事法庭进行审判),品位太低。所谓“观此所行,足知彼之大趣,辨校以来,非一朝一夕也”。
接着他便质问刘义隆支援联络北魏国内的“恐怖活动头头”盖吴,是搞“国家恐怖主义”:你这家伙如果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自己来取我的国土,却总是用钱财引诱我国边民,这可是偷鸡摸狗的行径!我如今才得了你多少土地,哪里比得上你得到的边民数量多?(这就是胡搅蛮缠了,天下者,有德之人取之。老百姓自然是愿意去富庶繁荣的地方,这是人之常情,用战争以外的手段来得到更多人民的拥护,总比战争手段要来得代价小,也要长久一些。拓跋焘一生戎马,没能好好坐下来思考治世的政策,或多或少地忽视了经济手段对于国家昌盛的重要性。)
下面他又说:你要是想保全国家,还想坐江山呢,就把长江以北都割让给我,我可以把江南赏给你住。不然的话嘛,那就快下命各地严阵以待吧,来年秋天我自当亲自前往攻取你的扬州,到时候想要活命可就由不得你咯。当年我向你讨要珠宝,你不给我,如今正好取几颗髑髅,充当珠宝也不错啦。(嚯!口气好大,凶残野蛮哪!)
然后拓跋焘就开始夸耀自己的武功啦:你当年北通蠕蠕,西结赫连夏、沮渠蒙逊、吐谷浑,东连冯弘、高丽,这些个国家,我都消灭了(这句又是过分,柔然、吐谷浑和高丽都没有被北魏彻底消灭,而且活得都比北魏还长呢)。看看他们的下场,再想想你,你以为你能独存么?
最后露出鄙夷之色:我去攻打你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办呢,最多不过筑个城自守罢了。你那里下点小雨,水就漫过胸了,你还能在水里射我不成?我这趟去取扬州,可不像你搞小动作,你那些间谍啥的,我抓了也都放回去了,世人眼睛亮,明白得很呢。你那些功臣,一个都容不了,哪里配跟我比?你总想着跟我打一仗,我可不傻,也不是苻坚哦,打算什么时候打呀?我白天就派骑兵包围你,晚上就离你百里宿营;你的百姓要是降我呢,就把他们带回北方,要是不听话嘛,就统统杀死(的确是残暴无比);附近要有粮食,我就先一步吃光了啊,让你的军队没吃的,看你能挨几天?你们这些南方人擅长偷营,我也知道,所以宿营离你百里之外,你就算每三里安排一名探马,首尾相接,也不够你排的,看你怎么能暗算我。你以为我要攻你城的时候呢,我也不近城围你(算是吸取了攻城战失败的教训吧),就引水灌城。哦,对了,我知道你老爹时代的旧臣,都已经给杀绝了,那些人如果还健在呢,虽说老了点,但好歹还能出谋划策。如今你给杀绝了,岂不是天助我也?其实我也不用大动干戈,我这里有些会法术的婆罗门,派几个小鬼去把你绑来就行了!
拓跋焘的信,字里行间充斥的是侮辱取笑的话,却恰恰体现了他虚弱的一面。全文基本上是在夸耀自己怎么怎么能干,怎么怎么能打胜仗,偏偏忘了“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的大道理。关于战功,说得越多,就越显得拓跋焘对于刘宋用兵的无把握;关于战术,讲得越详细,就越显得自己“黔驴技穷”,聊以自慰而已。这些文字起不到恐吓震慑的作用,倒是在客观上有点示弱、聊以壮胆的意思,或者说拓跋焘这时还是对南朝比较忌惮的(数年之后,南朝因为皇室相争而大乱,北朝对南朝的最后一点忌惮就不复存在了)。
书信大大刺激了南朝的君臣,将对抗导向了对撞。两位统治者在他们统治的最后几年,都犯下了类似的错误,于是,一场原本应该十分精彩的大战,从一开始就变了味,逐渐演变成为乱糟糟的灾难。
其实不管有没有拓跋焘的这封挑衅信,宋文帝都是打算发动大规模的北伐的。他身边的大臣自然是投其所好,徐湛之(他在刘义康倒台后认识到政治斗争的残酷性,从此便紧跟皇帝的路线,宋文帝也渐渐宠幸他)、江湛和王玄谟这几位都是一个劲地鼓吹北伐必胜论。这里头最积极的就是彭城太守王玄谟,经常在宋文帝面前天南地北、古今中外地神侃,宋文帝给侃得热血沸腾,感慨道:“观玄谟所陈,令人有封狼居胥意!”狼居胥山位于今天蒙古北部的肯特山,西汉霍去病大破匈奴,封此山以祭天。宋文帝久居深宫,听了王玄谟吹的牛,就飘飘然想远追强汉的武功,真有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辛弃疾的词“元嘉草草,封狼居胥”,指的便是这个典故。与权臣韩侂胄的北伐相比,元嘉年间的北伐可以说是由从上到下一群糊涂蛋所发动的,留给后人的唯有笑柄而已。
看看宋文帝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就知道了,一见皇上有封禅之意,御史中丞袁淑马上就说:“陛下英明神武,以大军席卷河北,然后封禅于泰山,臣愿上封禅书,以庆贺这千载之合。”很有点“千秋万代、一统江湖”的味道。
宋文帝做足了明君的美梦,便于元嘉二十七年(公元450年)秋天召集群臣,提出大举北伐,让大家尽快统一意见。大臣们从实际情况考虑,提出了不少异议。左军将军刘康祖认为时日已晚,不如等到来年再动兵。宋文帝居然说:“北方魏虏暴政,各地起义军此起彼伏,如若再等一年,岂非让那些心向朝廷的义士们心寒么,不行!”仿佛天下苍生等着他去早日解放。
太子步兵校尉沈庆之曾经受过檀道济的举荐,是当时刘宋国中为数不多的知兵之人。宋国国内的诸蛮反叛,他统军平叛,屡立战功。沈庆之对宋文帝进谏,说:“我军以步兵为主,魏军以骑兵为主,势难匹敌;檀道济两次用兵无功,到彦之北伐失利。如今的王玄谟等人,怕是还不如那两位将领,我军的强盛,也比不过从前,恐怕出师不利,反而受辱!”
宋文帝不以为然地说:“魏国窃据我国的河南地区,与小丑无异,我军往日没打胜仗,是有别的原因的:檀道济是养寇自资,居心不良,到彦之是中途生病,运气不佳。魏军所倚仗的只有马匹,今年夏天河水满涨,我军只要泛舟北行,拿下础x、滑台这两处易如反掌,打下这两处后,我们就有了粮草百姓的资助,再拿下虎牢、洛阳,也不成问题。等到了冬天,我们的城池也修固了,魏军的骑兵胆敢过河,管叫他有来无回。”
沈庆之还是觉得不妥,坚持反对。宋文帝便让旁边的徐湛之、江湛与沈庆之辩论。沈庆之打仗虽强,口才不行,也说不过这些人的大道理,末了气愤地说:“治国如治家,耕田的事要询问农民,织布的事得请教婢女。陛下今天讨论的是北伐之事,却跟这伙小白脸、书呆子商量,这哪能搞得好!”宋文帝大笑,也不理他。
其他反对的人也有那么几个,比如太子刘劭和护军将军萧思话,宋文帝一概不听反对意见,下令各地宋军整装待发。
拓跋焘听说刘宋要来讨伐,又修书一封,送来几匹马,说:“两家彼此和好已久,也算做个邻居嘛,而你却贪得无厌,引诱我国边民,实在可恶。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争夺天下者,又何止你我二人,你何必斤斤计较?(这倒是句大实话)最近听说你要来,如果能到我的中山或者桑乾川,那就随你来吧,你来我也不迎,你走我也不送。如果你是厌倦了那边的宫廷生活,可以来我平城住嘛,我就住到你的扬州去,咱们换一换。你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却足不出户,你出个门,还不跟三岁儿童一样,哪里比得上我们鲜卑人,从小在马背上生活。我也没什么东西送你,就送十二匹猎马,再加上一些药材。你来我这里马力不足,可以骑我给的马,水土不服,可以吃我的药。”
与前一封信一样,这封信也是纯属多余。宋文帝在收到信后,立即下诏书,北伐!
虽然宋文帝在诏书中宣扬的声势浩大,颇有百万雄师之感,但真正发动的北伐军只有五路:第一路是主力水军,由青、冀二州刺史萧斌统帅,王玄谟与沈庆之、申坦一正两副为先锋,率领一万只船沿黄河西进;第二路是太子左卫率臧质的东宫禁兵,加上骁骑将军王方回、建武将军刘康祖和右军参军事梁坦的十万步骑兵,直取许昌和洛阳;第三路由徐、兖二州刺史、武陵王刘骏统领徐、兖等州士兵,第四路由豫州刺史、南平王刘铄统领荆、豫等州士兵,从东西两翼并进;第五路在最西面,由雍州刺史随王刘诞率领中兵参军柳元景、振威将军尹显祖、奋武将军鲁方平、建武将军薛安都、略阳太守庞法起等将攻打弘农和潼关。另外,江夏王刘义恭坐镇彭城,节度诸军。(宋国的各路统帅除宋文帝的亲信外,全部都是他的儿子(三子刘骏、四子刘铄、六子刘诞)或者弟弟(刘义恭)。可见这时候宋国的兵权已经牢牢掌握在刘氏宗室手中,这本是宋文帝希望看到的局面,却也给他身后潜在的内乱埋下了定时炸弹。)
皇帝的动员令一下,反倒暴露出宋国准备不足的软肋。首先是供给不足,没办法,发倡议,上至王公、妃子、下至富民,捐献金帛、杂物以备军用;接着军中又报告兵力不足(搞笑啊,原来号称十万的军队都是纸糊瞎造的呢),好,发动青、冀、徐、豫、兖、南兖六州(南兖州在徐州以南,今天的苏北一带)民丁,每户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军令一到,十日之内全部装束好聚集到广陵或盱眙待命,另外又募集武艺精湛的壮士,加以赏赐;再来有司报告军费还不足,于是又下令后方的州郡,富贵人家以及和尚尼姑(这招狠,南朝时期的佛教寺院是相当兴旺的,财产都不在少数),一律借贷四分之一的财物,打完仗即归还。宋文帝喊了半天“封狼居胥”,结果自己的后勤工作都没做好,治世二十多年却没把自己的军事后备搞上去,从这一点上已经隐隐显出败相。
东路的主力进军顺利,北魏的础x、乐安守将都不战而走,宋军轻松取下黄河南面第一座重镇础x。萧斌作了个错误的决定,留经验丰富的沈庆之把守础x,却让那个言过其实的王玄谟继续向西,攻打滑台。
王玄谟人多势众、武器精良,围攻滑台应该不难拿下。可他生性贪婪,一开始的时候滑台城里有好多民居都是茅屋,有人建议向城中射火箭,他却说:“那些可是我的财产,怎么可以烧了!”仗还没打赢就先盘算战利品的价值,真是可笑之极。后来城里的人拆了茅屋,改住土窑,这招再想用也不成了。附近的居民听说南朝北伐,踊跃支持,出粮出兵,前来投奔,王玄谟也不好好接待,不任命民兵的首领,却把他们分别改编到自己手下的各部中,然后给每家每户发放一匹布,要求交纳八百只大梨(估计是当地盛产的水果)。一匹布换八百只大梨,简直和抢食差不多,中原民心都被他给丢尽了。
北魏那边的援兵来得并不快,拓跋焘的意思是先养着等着,真的不行就先躲躲,到了冬天再出兵不迟。即便如此,王玄谟还是几个月攻不下滑台,吹牛打仗根本不是一回事嘛,宋军军心已然不稳。
这样子转眼就到了冬天,拓跋焘挥师南下,王玄谟的前锋垣护之在滑台西南探得军情,快马送书给王玄谟,劝他急攻滑台,不惜伤亡一定要攻下滑台作为守备的据点。王玄谟这个草包根本不听,自取灭亡。
拓跋焘骑兵速度多快,转眼就渡过了黄河,战鼓之声震动天地,王玄谟哪见过这么大规模的骑兵军团,早吓破了胆,宋军的精兵毫无战力,被魏军铁骑冲得大乱,死伤上万,丢弃堆积的军资武器成山。
垣护之比王玄谟表现出色得多,魏军用王玄谟留下的战舰以铁锁相连,阻断河流,想以此挡住中游垣护之的归路。垣护之见状,便命令各船乘着河水湍急,顺流而下,又让兵士们准备长斧,遇到铁锁就将其砍断。魏军的连环计没能奏效,垣护之以只失一船的优异战绩返回。
宋军所用非人,以至前线丧师,东路统帅萧斌气得牙痒痒,见了败逃回来的王玄谟就要斩他以正军威,沈庆之劝谏:“佛狸(拓跋焘小字)威震天下,统军百万,岂是王玄谟所能抵挡的?临阵杀将只会灭自家志气,长他人威风,不是好法子。”萧斌才罢手。(按理说这次北伐沈庆之一直就反对,这次杀了王玄谟正好泄愤,没想到不把沈庆之的话放在眼里的王玄谟还得靠着他的一句话保住性命。沈庆之不以公报私,可谓战场上真正的宿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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