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田从江自认为山城地势极其险要,足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并不认为清军会来这里自找苦吃,因此自上山那天起就不停地对身边的参谋佐木刚建大尉抱怨:“真是倒霉,被放逐到这种鬼地方来,不但没仗打,饭也常常吃不饱。这样的城堡,支那人如果不是傻瓜白痴,绝不可能想要进攻这里,这个地方已经五百年未经历战火了,我敢说,敌人能爬上来还不断气就绝对是一个奇迹。”
这天夜里,清田就着半个咸鱼头吞下了一碗米饭后又如此这般地对佐木大尉唠叨了一番,见佐木腻烦地在一边猛地扒饭,自觉没趣,便决定到城头上去走走,然后早早睡觉——昨天晚上哨兵把一头熊当作支那侦察兵,吵了整整大半夜,害得自己一直睡不着,白天里老犯困,实在可恶。
沿着石块松动摇晃的梯道,清田来到城门顶,已经变成一堆破砖碎瓦的城楼前安置了一挺机枪和惟一的那门山炮,三个哨兵靠在垛口边望着无尽的夜暗发呆,不远处一队巡逻兵步伐紊乱、松松垮垮地走过来,清田懒得理,他知道他们和自己一样,都在享受胃中空乏的感觉。他走到城楼的废墟边,靠着一段残墙坐下来,望着失去了月亮的沉黑夜幕,思绪无际地放纵开来。
清田出身于最低级的武士——足轻,自戊辰战争以来,武士的特权被剥夺殆尽,然而清田对此并无怨恨——因为即使在德川幕府时期,低级武士也常常因为领主大名克扣俸禄而生活在饥寒交迫中。为了生活,又为了武士的尊严,清田参加了军队,但是时运不济,错过了戊辰战争,因病未能参加西南战争,又没去过琉球、台湾,一件战功都没抢到,结果当兵二十多年,也仅仅混到了中佐大队长的位子而已。登上朝鲜之初,清田满以为这次可以大展才华,建功立业,特别是跟随大岛师团长开进汉城以后,想想朝鲜和中国军队不堪一击,打到北京去恐怕也不成问题。谁知中和一战,清田亲眼目睹了整个第五旅团加上第三骑兵联队的八千将士竟一天内化为碎骨裂肉,心中震撼不已,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果然,第二次中和之战,拥有两万五千精兵的第六师团全线崩溃,丢弃了全部火炮辎重,只剩不到万名残兵亡命逃回,不久,汉城又被中国军队铁桶般围了个水泄不通,由此,清田开始怀疑起日本帝国的真正实力和这次战争的意义来。
清田经常和一些外务省的朋友谈论中国问题,知道中国地大物博,人口是日本的十倍,资源更是远远超过日本。只因满清王朝体制腐朽,又兼闭关自守,导致发展停滞,技术落后,结果先经两次鸦片战争、历太平天国之乱,内忧外患,几近崩溃,幸有曾国藩、李鸿章等才干之士全力支撑才勉强维持。无奈满清积弊太深,后与法国开战,冯子才在镇南关领军击溃法军,主和派竟趁机向法国求和,中国不败而败,签丧权辱国之约,更刺激了列强侵吞的野心。日本的高层人物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决心不惜以国运相赌,向身边那虽然庞大却已昏睡的帝国挑战,实现“开拓万里波涛”的美梦。然而,从四年前开始,事情发生了变化。慈僖暴亡后,原本掌握实权的后党集团很快土崩瓦解,帝党集团和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掌握了军政实权,李鸿章因为莫名其妙的叛变而被抓捕,张之洞等湘军的地方实力派人物被调到中央。然后是自上而下的全方位改革,内阁取代了六部和军机处,一个高效率的总参谋部出现了,一支富有战斗力的现代化新式军队出现了,西化的法律开始执行,无数的学校从地底冒出来,工商业规模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膨胀,一切有如神助。
“中国去年的财政收入为白银一万万八千万两,而我国四年来的财政收入加起来还不到一万万两,中国拿出收入的五分之一来做军费就是三千二百万两,超过我国一年的全部财政收入。海军方面,中国有4艘装甲舰、7艘装甲巡洋舰和25艘巡洋舰,我们只有9艘装甲巡洋舰和12艘巡洋舰。陆军方面,中国有大约三十万新式军队和二十万旧军队,还有不少于三十万的预备军,而我们不过有六万多常备军和二十多万预备军。所以,日本根本没有力量跟现在的中国斗啊。”
战前,清田听一个朋友这么说过,当时他还臭骂那家伙是叛贼奸细,从此不再搭理他,现在想来,朋友说的是对的。
“我们最大的威胁并非来自中国,而是欧美和俄国,俄国急于在远东取得不受限制的出海口,因此,今后一段时间里将会加强对我国的侵吞。欧美各国不满于俄国独霸日本,很有可能介入,皇国将面临自有史以来未曾有过的瓜分危机。与中国的战争只会削弱我国的力量,从而加速这一进程。最好的出路是与中国合作,甚至结盟,共同对抗列强,中国在摆脱列强控制方面需要一个有共同利益和目标的盟友,日本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清田直到现在才完全理解了朋友说的这番话,他叹了口气,心中说:“北户兄,您的见解多么正确啊,可惜,战争已经打到这个地步,说什么都没用了,也许,我们在京都那不愉快的一夜,就将要成为最后的诀别了。”
“啊——”垛口那边传来嘶哑的叫声,清田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手摸向腰间,脑袋却早已被冰冷的枪口顶住额头。
“别动。”蒙着头罩,身着黑色夜行衣的清军突击队员用变了调的日语命令道,顺势下了清田的枪。
清田看了看从垛口中不断涌上的敌人和地上的数具尸体,举着双手对那名清军士兵道:“请别伤害其他人,我会说服手下投降的。”
对方从头罩中盯着他,虽然看不到表情,但清田可以感觉到,那完全是一种奇异的眼神。
禁卫第一旅第一团第一营营长赵民河少校费力地攀着绳钩登上了北汉山城的城头——虽然城门已经大开。
“弟兄们,看你们营长身手还不错吧。”赵民河站在垛口上,向四百名全身黑衣的部下挥手致意。
“营长好样的!”众人齐叫道。
赵民河又道:“弟兄们都是好样的,等着吧,两天以后咱们打进汉城去,我请大家到王宫里去吃顿爽的,好不好!”
“打进汉城去!”一营官兵挥舞着步枪大刀齐声呐喊。
火把的红光摇曳着,映照城墙上的每个人,包括三百名解除了武装的日军官兵
第二十七章 血刃
“那是什么?”
黎明前,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第一重炮团团长严沧龙中校望着不远处一堆正不断膨胀的东西发呆。
“不知道了吧,昨天才刚刚运到的,叫做热气球。”汉城集群司令钟夏火少将得意洋洋地站在他身后。
“钟司令——”严沧龙慌忙回头敬礼。
钟夏火回了礼,背着手道:“总攻发起前,我们可以把用绳子系住的热气球升到空中,上面载有炮兵观察员,通过电报线路为炮兵部队侦察和校射。”
“这东西能飞起来?”严沧龙一时糊涂了。
钟夏火点点头,不说话,心里却狠骂着:“都是文易那个狗屁博士搞的鬼,说什么要技术保密,要集中力量建设基础工业,生产超前装备不符合效率成本原则之类的废话,到现在才想起给前线配备热气球!我们的直升机被没收了,装甲车被封存了,无线电不见了,一个人能挂在脖子上的班用轻机枪换成了要五个人伺候的笨重的十管格林机枪,三十发弹匣的自动步枪换成了5发弹仓的毛瑟筒子,九毫米自动手枪变成了七点六三毫米左轮手枪——我靠他老母。”
北方军团直属第一特别侦察连的一部PG…1(炮观一)气球在瓦斯瓶喷射的热流填充下渐渐成型,呈倒流星状的气囊浮升起来,几名士兵牵拉着系结在气囊上的绳索,另外几人按住藤制的吊篮,以便让一名身着普通陆军军官制服的上尉顺利跳进去。那名上尉胸前挂着双筒望远镜,背上一个鼓鼓囊囊的包里塞满了电报机、军用水壶大小的圆柱形伏打电池、长管状的水银高度计、测距仪、地图板、尺子、铅笔之类的装备。他将不得不独自在五百米以上的空中独自呆上五到六小时,完成为至少五十门大炮提供目标指示和炮火校正的任务,所以他的背包里还准备了午餐——水、大饼、大葱和牛肉干。
钟夏火领着严沧龙走近了热气球,侦察连连长上前请示:“一号气球准备就绪,请司令指示。”钟夏火摆一下手:“起飞。”
其实标准用语应该是:“升空”。
侦察连士兵们松开了控制索,气球拖着两条长长的尾巴——系留索和电报线——开始上升,系留索和电报线分别缠绕在一座绞车上,各有一千米长,前者保证气球不至于随风飞得无影无踪,后者则使气球与地面能够有效联络——这也是炮兵校射气球存在的意义。
“一百米——两百米——三百米——”
一名士官读着系留索上的长度标识,因为风的关系,空中的系留索往往与地面呈一定角度,为了能让气球达到预定高度,系留索放出的长度必须留有余地。
“七百五十米!”
“锁定!”连长下了命令,绞车旁的士兵压下把手,“咔”一声,系留索绷紧了,电报线则继续晃荡着升上了一段距离,才渐渐停住。
“还真能飞,飞那么高。”严沧龙眯缝着眼睛,其实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钟夏火扭一下酸痛的脖子,拍拍严沧龙:“西大门方向的炮兵总指挥是禁卫第二炮兵团团长胡惊怖中校,这气球的电报线直通他那里,你也要接受他的领导,明白了。”
严沧龙频频点头:“是,在下一定有令必行。”
钟夏火满意地晃着脑袋:“那就好,四年前在高碑店,我们打过交道,当时你就是炮营的营官。四年过去了,升到团长了,要说你在陆大短期班的成绩嘛,也不是那么差——”
“小人陆大短期91届毕业时,排在炮兵科第四名。”
“已经不错了,还有一帮人如今连这口饭都吃不上了。”
“小人明白,都靠钟司令提拔——”
“好好干吧,有你一番天地的。”钟夏火背过身,带着几个警卫员走向栓马的树桩。
太阳从几座山头间跳出来,阳光冲破稀薄的云层,照向大地。
钟夏火那身藏青呢料将官服上镶嵌的金色龙纹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一匹健壮的赤红战马载着钟夏火奔跑在洒满温柔阳光的田间小道上,灰黄的尘土涌向路边,扑上了正在拔穗的青绿稻禾。
“世界总有一天是我们的!”
钟夏火突然仰头望向被阳光的利刃割碎的残破云层,用最浑厚的声色吼出了这句令旁人惊异的雄壮话语。
他这么想了,这么说了,也为此努力奋斗过了。
可惜,他活不到那一天。
英雄创造历史,历史创造英雄,从来没有不朽的英雄,只有不朽的历史。
命运对任何人的眷顾,都不是无限的。
汉城西大门外,清军工兵借着突起的岩石和土坡为掩护,已经把前进战壕挖到了离城墙根不到一千米的地方。
日军的炮弹不时落到交通壕间的地面上,溅起无数烂泥碎石,然后如雨般纷纷落下。
“哎呦,**倭狗他祖宗。”
攻城先锋部队——禁卫第五旅第十五团第一营——的四百多名官兵老老实实地躲在渗水的壕沟中,营长莫华虎少校脑袋上挨了个小石子,正捂着头骂娘。
原机枪排排长、现任警卫排排长许魂少尉握着杆汉阳88毛瑟步枪靠坐在壕壁上,一个半月前他在掩护莫营长时被日兵刺中肩头,进了野战医院疗养,还好没伤着骨头经脉,又兼医生护士们精心照料,仅过了三十天就伤愈出院。一归队,正赶上北方军团大反攻,莫华虎的警卫排长李乡少尉在进攻沙里院的战斗中冲得太猛,被敌人的机枪子弹穿了脑壳,莫华虎记着许魂在江东前线的表现,把他召到了自己身边做警卫排长。此时,许魂捏着刺刀的刀尖,眼睛盯着锋利的刀刃正出神,他在想,是不是会再倒霉一次,让身上多添一道刀疤。
莫华虎看在眼里,低着头爬到许魂身边,拍一下他的大腿:“别看了,小娘们用的玩意,杀鸡宰鸭还可以,砍人嘛就差多了,要俺说啊,还是俺的那把大刀顶事,一刀下去一个脑袋,跟破瓜切菜没啥两样。”
许魂苦笑一下:“营长啊,您说得轻巧,我要使您那把刀,还不定把自己的胳膊大腿砍掉一块的呢,我还是把这毛瑟筒子练实在了再说吧。”
莫华虎鼻子一抽,扯过许魂的毛瑟枪,在手里掂了掂,摇头道:“这玩意,最合适远远的瞄着打,一到近处就不行了,要对上了大刀长矛,真就比烧火棍还难使。要是有一种比机关枪轻巧,又能不拉枪栓就连发的玩意就好了,到那时候,俺的那把大刀就能回家歇息去了。”
许魂笑道:“营长,那也不是不可能的,想当初,我们只见过鸟枪,打完一发就要花好一阵工夫清理枪管、装火药、塞弹丸。后来拿到了这毛瑟筒子,可以连打五发不用再填子弹,就觉得神了,不得了的样子。再后来见到那机关枪,一百发子弹一下子突突突地全飞出去,我的妈呀,那还让人活嘛。谁知道过上十来年,您说的玩意会不会出来呢,到时候您不用那大刀了,可别随便扔掉了,送我好了,它可还救过我一条命。”
莫华虎把毛瑟枪扔回许魂手中:“没门,那把大刀跟了俺那么久,刀口上不知道沾过多少小鬼子的血,也不知弄下过多少颗脑袋。要真用不上了,俺还不把它供在大堂里,再刻个石碑,给子孙后代瞧瞧,他们的老祖宗当年有多厉害。”
“轰隆隆”几声巨响,打断了营长与排长之间的对话。
莫华虎掏出江东战役后团长陈星云中校送给他的黄铜怀表,看了看,嘴里咕哝着:“这表不对怎么的,大炮早响了一分钟?”
又一颗小石子砸到他的脑袋上。
“看来是在试射。”许魂说。
一分钟后,密集而强大的爆炸声如雷霆万钧震撼着空气,穿过云层,直达天宇,也鼓胀着一群可怜人类的耳膜。清军炮兵首先对位于西大门北侧、海拔最高296米的鞍山日军炮兵阵地进行压制射击,直到将一片原本碧绿的山坡开辟成冒着青烟的黑灰色无人地带才肯罢休。紧接着,炮火转移到了西大门一线的城墙一带。在震天撼地的爆轰声中,大地如受了惊吓的小兔般颤抖着,城墙上大大小小的石块如雪花初降般纷纷扬扬地飞溅下来,其中或许也夹杂了一些屠宰场的下脚料和人造废铁。曾经雄伟高大的城墙在疯狂炮火的不断蹂躏打击下,一点点被剥去了它引以为荣的砖石外壳,出露了它视为隐私却是它基础所在的厚厚粘土层,当这土层被TNT爆轰的冲击波掏空时,城墙就崩塌了。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清军炮兵却不打算如此简单了事。
向着汉城西大门一线倾泻钢铁和炸药的主力是75毫米野战炮和150毫米重榴弹炮,数量多达一百二十门,而起到决定作用的,却是那六门可发射400公斤高爆弹的305毫米巨炮。如果说150毫米炮弹砸到城墙上的效果相当于一幢石屋落入海中,那么305毫米炮弹的威力则不亚于一座小山。炮击进行到半时,汉城西大门南侧和北侧的两段各五十多米长的城墙就已轰然塌倒,城墙上的日军主要火力点毁坏殆尽。清军重炮适时转移火力,瞄准了西大门猛烈轰击,将城门护墙打得千创百孔,彻底轰毁城楼,驻防在城楼上的百余名日兵无人生还,甚至连尸体都无从寻觅。两小时里,清军仅在西大门方向就消耗掉近千吨炮弹,暂时瘫痪了整个西大门方向日军依托城墙建设起的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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