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一份工作了。」江梓然莫名天外飞来一笔。
「嘎?」
「晚上六点到十一点,从下个星期一开始。」办奶奶的丧事花了他不少积蓄,他不工作不行了。
「呃,我明白了。」
他觉得自己的答覆好愚蠢,偏偏不解江梓然何来一说的他,也只有这样回答了。
「我会在工作前准备好晚餐,我本来是不大放心……似乎是没问题了。」他苦笑。
自己的顾忌果然是不必要的。总以为季沐海没有自己,就什麽也不会,实际上并不是这个样子,他太自以为是了,其实,也不是非他不可啊。
稍稍安静了一会,像要掩盖住自己的心情一般,江梓然问他:「你呢?你毕业也有一年了,找到什麽像样的工作没有?」
季沐海在十八岁一个人自加拿大回到了台湾,并在考上大学前服了二年的兵役,所以现在的他并没有这样的问题。
而这一阵子季沐海出门的时间不多,几乎三天两头都在家里闲着,一副坐吃山空的模样……着实令江梓然不解了好久。
「这个啊……」季沐海搔搔头,然後笑了笑:「秘密。」
江梓然呆住。
秘……密?
第八章
他想,自己真的是累了。
一个人坐在熟悉又陌生的捷运站的台阶上,江梓然了望着夜中绽放的荧荧星火,在天上在河上,几乎要亮了他的眼,他坐着,一动也不动,只觉得现在的自己冷静到了一个……不似平凡人那样的冷静。
心如止水,也该是自己现下的写照吧。
今天在结束了书店的工作後,他一如往常搭上了捷运。本来要在士林下车的,偏偏近来的自己一直在昏昏沉沉中,一切都是不清不楚的。於是在不可抵抗的状况下,他在摇摇晃晃的捷运上睡着了,而且不幸的,自己搭上的刚好是末班车。
知悉自己到了淡水的时候,他其实吓了一跳。
询问了多个站上的工作人员,无奈没有半个人知道要怎麽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他想着,胸口一阵莫名的闷,令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是回不去的。钱包在自己的口袋里,看是要打电话、还是要叫计程车,都是可以回去的方法。但是他宁愿坐在这里发呆,也没有拨电话给季沐海,或是招揽计程车回家的意思。
江梓然不明白自己在干什麽。他面无表情,心情也十分镇定,现在也没有那一种活不下去的感觉了……一切看起来很好、没问题,可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体内的某一个关键在什麽时候……偷偷地、不见了。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有一种「哔哔哔」的电子音,自江梓然的背包中传了出来。
他怔了一会儿,打开了包包,看到一台小小的手机卡在书与书的缝细中,铃铃作响着……江梓然不得其解,索性拿起了手机,按下通话键——
「……喂?」
「喂?喂喂?梓然?」是季沐海的声音。
江梓然愣住。他想了一想,多少明白了手机是季沐海「偷渡」到自己背包的。是因为不放心自己吧……江梓然苦笑,曾几何时自己也落到这样需要麻烦来照顾自己的下场了?他无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让季沐海知道自己有线上上。
「你现在在哪里?」他问,听起来十分气急败坏。「天啊!你晓不晓得现在是什麽时候了?一点耶!到这个时间看不到你回来,你不知道我会担心吗?」
担心?有人担心他?
江梓然的样子恍惚,仿佛季沐海刚刚说的都是火星话,他有听没懂,只是隐隐明白了有一个人在关心他、忧心他的安危……
「……我坐过头了。」下一秒,他没头没脑地说。
坐过头?「什麽坐过头?」楞了楞,「捷运?!」季沐海叫了一声。他……他以为这样的乌龙,是不会发生在梓然身上的。
果然,现在的梓然真的不大正常……「你现在在哪一站?」
「淡水。」
听到江梓然的回答,他喃喃:「坐到终站了啊……」继而不大明白地:「那怎麽不坐回来?」
「我搭的那一班,刚好是末班车。」
「原来如此……」季沐海懂了。反正祸不单行,对於江梓然「衰」,他也只有「一切都是命」的感慨。「你在淡水站?」他又问。
「嗯。」
「好,你人在那里不要动,我过去接你。」落下一句话,在江梓然来不及接受、或是拒绝时,季沐海早已挂上了电话,望着小小的萤幕上「通话已结束」的讯息,江梓然真是好气又好笑。但也是不可否认的,心中似乎有一个极隐密极隐密的角落,因为季沐海不加思索的关怀,而悄悄地……松动了。
只是眼下的他,并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这样的感觉。
也从此……失去了潇洒的机会。
◇◆◇
差不多过了三十分,披了一件黑夹克和蒙蒙水气的季沐海,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了江梓然这里。
江梓然目逆季沐海一步步跑来的样子,觉得现下的自己真的好冷静……冷静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境界。他的脚指头是麻的,背脊也是。寒毛一根根竖立着,神经也绷起来了……在季沐海越来越靠向自己的现在,他甚至有一种临阵脱逃的冲动。
和刚才不想回家的感受,是一样的。
他的手脚隐隐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为了其他不知名的缘故……
「还好,找到你了。」季沐海吐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找到梓然,自己也可以安心了……他弯下腰,双手压在膝盖上喘不过气来。
江梓然看着他狼狈的模样,不发一语。
他一直瞅着季沐海,一直瞅着,不明所以地移不开视线……好久好久,他才感觉有什麽温热的、湿润的东西脱离了自己的控制,自酸涩的眼眶默默地溜了出来。
是泪。
江梓然楞了楞,像是不明白自己口中的咸苦是哪里来的。
季沐海也吓到了。他不是第一次见到江梓然的泪,但是……他自己也不明白,只是心口有一种闷闷的、不舒服的感觉,仿佛被什麽束缚住了,他挣不开,肠子也纠成了一团,把他整个人桎梏住……
他觉得自己感冒了,因为他的头昏昏、鼻子痒痒,喉咙也是痛的——
季沐海望住他,他真的不是第一次见到江梓然哭,却是第一次……为一个人的泪水而震慑。
因为泪,他的眸子水水的,像是水中之月那样的温润而晶莹。江梓然的眼中有他,也有淡水点点不灭的火光。季沐海的脑中一片晕眩,觉得自己的身体热了,心脏怦怦然鼓噪着,他涔下了汗,感觉到了自己的口乾舌燥。
为了这个人的泪,也,为了这个人。
心中有一种好强烈的欲望……季沐海一个伸手,牵起了江梓然,然而,唯是以有一些压抑的声音,说了一句:「回去吧。」
好轻好柔,甚至季沐海自己也不禁要怀疑,这个声音是谁的。
江梓然还是茫茫然。他眨了眨眼,望着季沐海的容颜,还是那样的完美无暇,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存在竟是这样地沉淀了自己所有的不安、恐惧、旁徨……江梓然无言,以为止息的心情又在他的脑中,翻起了滔天巨浪来。
若他的人生是一本书,那在属於「大学」的一页上,洋洋洒洒地都是「季沐海」三个字而已。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多,他明白季沐海的优缺点一如自己的——就是因为太明白了,所以江梓然才欺骗不了自己、欺骗不了别人。因为他就是这样接纳了那个人的一切,不论他的好、也不论他的坏。
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的,可以把持住自己的心,不去动摇的。
然在季沐海向自己奔来的一刻,他心口震颤,头皮发麻,所有的情绪化成了一道热浪,涌入了眼眶……而泪水,就这样不容拒绝地落了下来。
一如他的情怀……涌出的,再也关不回去了。
季沐海握住他的手,很紧、很热。自己应该要放手,因为没有好朋友是这样的……偏偏他舍不得。在这一个意乱情迷的夜,江梓然被这个人牵引着,四周是一片片的光流,他们在其中游着走着,也像是要淹没其中了。
江梓然渴望这是真正的洪荒。如果可以,他想要淹溺在此,而不需要回到现实中……
「怎麽了?」察觉到他的震颤,季沐海这麽问。江梓然吓了一跳,夜色浓密,是以他看不到季沐海的脸上,也有一抹不明所以的红——「是不是太冷?你一直在发抖……」
季沐海的关心让他不由心悸。江梓然摇摇头,不是冷,是毫不掩饰的关怀令自己不安……
季沐海望着他垂下来的头,久久不知道要说什麽。
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手心上的温度几乎要烫着了他们,偏偏没人有收手的意思。
深夜一点钟,淡水的夜,很亮。
他们在自己的情感中泅泳,并没有觉察到自己手中的暧昧。
而在这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夜里,他们心照不宣地明白,这个人在自己的心目中,已不是所谓的「朋友」而已了。
是的——
不只是朋友。
◇◆◇
他们像是作了一场梦,一场迷离的、斑斓的梦。梦中有月、有粼粼的水光,也有淡淡的火光。在那个晚上,他们仿佛在那个人的手中找到了「永远」、找到了「爱」。然而梦始终是梦,他们在现实的呼唤下双双苏醒,没有人去提到那一夜的扑朔迷离,也没人去探究自己手中隐隐的嗳昧——他们绝口不提,像是下了一个约定,也下了一道咒语。
而在淡水的那一天後,江梓然也回到了本来的样子,不再为了奶奶的死去而失魂落魄。但是,偶尔在他一个人读书以准备毕业考的时候,季沐海总是在他的脸上看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
他明白那是什麽。每一个学生到了这个时候,都是忍不住要为了自己的未来而旁徨的……毕竟作了十六年的学生、读了十六年的书,一夕之间就要脱下「学生」的身分了。老实说,季沐海自己也了解这样的心情,所以并没有多此一举去干涉江梓然。到底是关於自己的未来,是不应该由别人来置喙的。
然後到了六月,凤凰花开得正盛的时候,江梓然毕业了。
季沐海理所当然去了。他的亲人都在加拿大,去年自然也是江梓然陪伴他的。他替江梓然拍了照,一如去年江梓然替自己做的一样。江梓然一身墨黑的学士服,头上免不了俗的是一顶方帽,样子看起来很是滑稽。
放眼望去,这样装束的人不少,可他们的脸上不约而同洋溢的,都是千真万确的喜悦。
「想不到,我真的毕业了。」去年来季沐海毕业典礼的时候,尚没有「明年就是自己」的实在感。今年换自己毕业了,他也只有措手不及的茫然。
他和季沐海二人肩并肩坐在文学馆的台阶上,斑驳的红砖墙上是一片片的青苔,有红有绿的,在不协调中自成一格,这里是他们一同熟谙的地方,季沐海和自己一前一後在同一所大学中毕业,他们住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回忆也是重叠的……这样不分你我的甜蜜充实了江梓然,他浅浅一笑,静静聆听着不远处飘来的骊歌,眼界也微微朦胧了。
「我一直希望奶奶看到我毕业的。」她老人家一生吃了太多的苦,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挨到唯一的孙子上大学了,偏偏还是撑不到自己出社会,反哺她老人家啊……
季沐海瞅住他,眸中有一抹褪不去的温柔。
拍了拍江梓然蓬生的发,他淡淡地说:「她在天上一定看得到的。」
他的音量不大,说的其实也很老套,可是语中的真挚是假不了的……季沐海的话一字一字敲入了江梓然的心坎,令他整个人暖和了起来。
他脸上一红,急急忙忙垂下来掩饰,害怕自己的心意被这个人抓攫住。
早在那一日……在那个觉悟到自己心情的一日,他已有心理准备要永远守住这个秘密,直到自己入坟的那一天。
没有为什麽,只因为季沐海太耀眼、太夺目了,而自己……配不上这样的他。
他们是朋友,也只是朋友而已。
江梓然的面色黯淡下来。季沐海不知道他的心事,只以为他是为了奶奶的事情而难过,於是叹了一口气,说:「走吧,我们去一个地方。」
一个地方?江梓然呆了呆,觉得有一些不明所以……但是,他并没有拒绝。
「走吧。」他朝自己伸出了手,同在淡水的那个时候一样……江梓然莫名有一种哭出来的冲动,明明晓得这样不可以,自己仍是颤颤地握住了季沐海的手,也交出了一直犹豫不决的心——
於是,他再也没有了退路。
◇◆◇
毕业那一天,季沐海带自己去的地方,是一间刚刚成立的造型工作室。
「『夏』造型工作坊」。门口的大型玻璃窗上,以灰色的流线型字体,潇潇洒洒地如是写着。
他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夏慕回,一个漂亮得不似男人的人——他有一双大大的眼睛,涂成了蓝色的睫毛是又长又卷。高高的鼻子,樱色的口唇也小巧玲珑,却有一种美到不协调的违和感,像是所有美好的东西聚在一起,反而令人感觉不到美是一样的——江梓然不明就里,因为季沐海和夏慕回似乎是认识了很久……他按捺不住,开口询问了他们的关系,才晓得他们是因为工作而遇上的。
对,因为工作。
江梓然一直不解季沐海的工作是什麽:闲的时候几乎一个星期都在家里,一旦忙起来又是三四天不见人影……也直到现在,他才懂得了季沐海口中的「秘密」,指的是什麽。
原来,季沐海作了模特儿。走上了一条光采熠熠的路。
据说是因为有朋友在介绍,所以抱持着打工的心态去了……江梓然也是到了很後来很後来才知道,季沐海是为了负担起他们的生活而去的。
在他们刚刚搬入那一间公寓的时候,江梓然也表示自己要分摊一半的房租,偏偏季沐海是义正辞严的拒绝了。
「你还是学生,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不要逞强——」像是晓得了江梓然不会接受,他又说:「我也不是不要你还,只是未来哪一天出人头地了,你要还也不迟。」
他们因为这样而吵了架,可江梓然心下也明白季沐海说的,是正确的。他有自己的人生计画,而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他应该要做的除了读书也还是读书,这是现在的他唯一可以努力的。
於是,江梓然同意了。毕竟要还也不怕未来没机会。
而自己曾在季沐海的桌上碰到的一张「纸」,则是他的沙龙照。不要江梓然看到是因为不好意思。他还是不习惯自己在相机之下露出的样子,那样令季沐海觉得自己像个模型、像个娃娃,蠢毙了。
季沐海带自己到这里,除了要江梓然明白他的工作外,他也同「夏」预约了时间,要好好替江梓然理理那一头的苔藓和蓬草。
那个帮江梓然剪头发的人,就是夏慕回。他是造型师,可也兼有发型师和化妆师的执照。他和季沐海在业中都是「新人」一辈,遇到的打击一样不少,於是二人在惺惺相惜之下,也成了朋友。在夏慕回受不了上一任老板而出来自立门户之时,季沐海也帮了他不少的忙。
江梓然苦笑,季沐海对自己的朋友都是这样的。偏偏夏慕回秀致的五宫惹得江梓然实在是烦不胜烦。而在自己身上特有的「雷达」也告诉了他,夏慕回和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这个事实,令江梓然的心情是烦上加烦,越来越不好了。
即使到了後来,他也明白了季沐海和夏慕回真的就是「朋友」而已,然在这一刹那的心烦意乱……於今仍是清晰得不可抹灭。
虽然季沐海现在只是一介默默无名的小模特儿而已,可是江梓然毫不怀疑,假以时日季沐海一定会受人瞩目的。而自己呢?
顺利的话,他会取得老师的执照,然後跑到一间国中或高中去教书,一个不凡一个平凡,他们之间的距离会越来越遥远,生活也会越来越没有交集,直到有一天一方忍不下去,进而提出分居的要求为止。
他相信这个忍不了的一方,不会是自己。
这样的可能性令江梓然惴栗。他以前想要作老师,是因为公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