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一条天堑,谁也无法飞渡!
冬天,对努达海全家人和新月来说,都是缓慢而滞重的,是一天天挨过去的。然后,春
天来了。新年刚刚过去,骥远被皇上封了一个“御前侍卫”,开始和努达海一起上朝。父子
同时被皇上所器重,努达海的声望,如日中天。接著,太后的懿旨就到了。一切的隐忧都成
事实;新月被指婚给了费扬古,同时,骥远和珞琳,都被指婚了。骥远未来的新娘是固山格
格塞雅,珞琳未来的丈夫是贝子法略。
懿旨颁发的第二天,努达海带著新月、珞琳、和骥远去宫中谢恩。这是努达海好几个月
来第一次看到新月。新月的孝服已除,穿著一件大红色的衣裳。胸前,戴著她从不离身的新
月项链。她薄施脂粉,珠围翠绕,端端正正的坐在马车中,简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谢完了恩,四个人坐著马车回府,个个都是心事重重。新月低垂著头,心里是翻江捣
海,脸上是毫无表情,坐在那儿像个石像,一动也不动。努达海见新月这种样子,自己就心
如刀割,百感交集。情怀之激荡,心绪之复杂,简直不知该如何自处。骥远看著新月那份出
尘的美丽,想到她即将嫁给费扬古,真是又妒又恨。珞琳想到当初四个人一起骑马出游,还
恍如昨日,不料聚日无多,难免就倍感伤情。这样,四个人都静悄悄的。车轮辘辘,真是辗
碎了每一个人的心。新月格格12/32
忽然间,骥远在一个冲动下,对新月说:
“你禁闭数月,关防严格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这么样玉洁冰清的守著,终于等到了
懿旨,应该是苦尽甘来,飞雀出笼一般的开心,是不是?”
新月震动的抬了抬眼睛,苦涩至极的看了骥远一眼,简直不相信这是她所熟悉的那个骥
远。
“骥远!”珞琳喊:“别把你心里的不痛快,转嫁到旁人身上去!”“不痛快?我有什
么不痛快?”骥远冷哼了一声。“指给我的,好歹也是位格格呢!”
“骥远!”努达海脸色铁青,声音中透著愠怒。“你闭嘴!”
“难得有这个机会,我要向新月道歉!”骥远不肯停嘴:“人家在咱们家里住了将近一
年,倒有一大半儿时间给关著!前面是为了克善的伤寒,后来是为了躲我这个瘟疫,我实在
于心不安呀……”骥远话还没说完,努达海猛然一脚砰的踹开了车门。
大家都吓了好大一跳,努达海已探身出去,对车夫大叫著:“停车!阿山!停车!”
阿山急急的停下车子,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
努达海一把揪住了骥远胸前的衣服,怒吼著:
“你给我下车!到前头去跟阿山一块儿坐!”
骥远气坏了,一边跳下车子,一边怒气冲冲的喊了一句:
“我那儿都不坐,我走开,免得惹你们讨厌!”
喊完,他就头也不回的冲向大街,消失了踪影。
马车继续往前走。这下子,车上的三个人更是默默无语。
好不容易,到家了。新月回到了望月小筑,就匆匆的摘下了头上的“扁方”,换掉了脚
下的“花盆底”,然后直奔马厩。跳上碌儿,她一拉马缰,就向郊外狂奔而去。她心中所堆
积的郁闷,快要让她整个人爆炸了。她策马疾驰,一阵狂奔,不知道奔了多久,也不知道奔
向了何方。终于,她发泄够了,累了,勒住了马,她才发现自己正置身在一片荒林里。
她仰头向天,骤然间,用尽全身的力气,对著天空大叫:
“努达海!努达海!努达海!努达海……”
叫到声音哑了,无声了,她垂下了头。忽然觉得身后有某种声息,某种牵引著她的力
量……她蓦然回头,看到努达海正直挺挺的骑在马背上,双眸如火般的,一瞬也不瞬的注视
著她。他们两个人对看著,天地万物,在此时已化为虚无。什么都不存在了,他们只有彼
此。他们就这样对视著,对视著,对视著……然后,两人同时翻身落马,奔向了对方,紧紧
紧紧的拥抱在一起。像火山爆发,像惊涛拍岸,像两颗星辰的撞击,带来惊天动地的震动,
也带来惊天动地的火花。两人的唇紧紧的贴著对方,狂热而鸷猛的辗转著。努达海一边吻著
她,一边痛楚的低喊:“啊!我要怎样才能逃开你?我要怎样才能不爱你?我是身经百战的
人呀,但这几个月来,我和自己的战争,竟战得如此辛苦和惨烈!我该怎么办?靠近你我会
粉身碎骨,远离你,我也会粉身碎骨!”三天后,努达海自动请缨上战场,去巫山打夔东十
三家军。巫山地势奇险,十三家军骁勇善战,清军已屡战屡败。前一任的绵森将军阵亡,全
军覆没。努达海的自告奋勇,使皇上大为感动,封努达海为“定远大将军”,三日后就率兵
出发了。
8
努达海这次“自动请缨”,有两个人的心都碎了。一个是雁姬,一个是新月。在努达海
走以前,雁姬和新月,都分别和努达海有一番谈话。雁姬是又气又怨,又妒又恨,又怕又
呕,却依旧忍不住又悲又痛。摇著努达海,她激动的嚷著:
“你宁可去死,也不愿眼睁睁看她成为别人的新娘,对不对?你是被这份荒唐的感情,
逼得无处藏身,无处可逃,这才请缨杀敌,对不对?你存心想去送死,想去自杀吗?你跟我
说个清清楚楚,让我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
努达海悲哀的看著雁姬,沉痛而真挚的说了:
“我对不起你!事到如今,我如果不诚实的说出心里的话,我就更对不起你!没有错,
我被这段感情折磨得心力交瘁,你的苦口婆心,我也全都辜负,走到这个地步,我心中最大
的痛苦,并不是因为得不到新月,而是因为她的苦,你的苦,骥远的苦,你们三个人的苦,
就像一片流沙,而我就陷在这片流沙里,我愈是挣扎,就愈是往下沉,可我并不愿意就此没
顶,我还想求生,所以请缨杀敌,不是送死,不是自杀,它是一条绳索,可以把我拖离那片
流沙!”他深深的凝视她:“当我打赢了这一仗,我会重新活过,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我,会
是一个全新的我!让我用那个全新的我回来见你吧!”
雁姬怔在那儿,整个人都震撼住了。心底有一句话;如果你打输了呢?在这离别前夕,
这种不吉利的话,却怎样都说不出口。新月对努达海,是比雁姬强烈多了。摒退了所有的
人,她就一步上前,用充满哀求的眼光,紧紧的看著他,用颤抖的声音,急切的说:“我错
了,我再也不引诱你了!好不好?你以后不用躲避我,不用逃开我,我来躲避你,逃开
你……好不好?好不好?只求你,不要去打这一仗!请你告诉我,我要怎样做,可以不让你
粉身碎骨!请你告诉我!”
“别傻了,”他喉咙中哑哑的:“我不会粉身碎骨,我会活著回来!这个战争可以使我
脱胎换骨,突破困境,这是拯救我,也是拯救你,不让我们一起毁灭的办法,你懂吗?”
“不懂!不懂!”她拚命的摇头,泪水爬了满脸。“我只知道你要去一个最危险的地
方,我不要你去!我不让你去!”她的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望进他眼睛深处去。“你去了,
你要我怎么办?”“太后会把你接回宫里,过不了多久,你就……嫁了!”
“你非去不可吗?”“是!”他坚定的说:“天皇老子也阻止不了我!”
新月昏昏沉沉的看著他,眼中的哀苦,骤然化为一股烈焰。她的手用力一勾,他不由自
主的弯下身子,她踮起脚尖,就把火热的唇,紧紧的贴住了他的。努达海立刻伸手,想把她
拉开,但是,手伸上来,却变成了拥抱。他意乱情迷,融化在她那如火般的热情里。半晌,
他突然醒觉,奋力的挣开了她,他喘息的说:“你才说过,再也不引诱我……”
“我没有引诱你,我用我的全生命来爱你,是非对错,我已经顾不得了!你要去打这一
仗,我无力阻止,我的心我的情,你也无力阻止!”“请你停止再说这些话,字字句句,你
会撕碎我,毁灭我!毁了我也就算了,可是,你呢?当初一手救了你,今天不能再一手毁了
你!你知道,在战场上,我是将军,在情场上,我只能做个逃兵!这个逃兵让我自己都厌恶
极了,所以我要上战场去,去面对我那个熟悉的战场。我走了,如果你能体会出我心里的百
回千折,就请你为我珍重!”
说完,他不等她再有说话的机会,就转过头,大踏步的走了。努达海带著大军,离开北
京城那天,新月骑著碌儿,跟著大车追了好长一段路。最后,明知不能再追下去了,她只有
勒住马,停下来,眼睁睁看著那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走远……走远……走远……直至变成
了一团烟雾,消失在路的尽头。她的心,也化成了烟,化成了雾,追随他而去了。
接下来,是一段可怕的,等待的日子。
一个月以后,骥远每天从朝廷上,开始陆陆续续的带回努达海最新的消息,这些消息一
天比一天坏,一天比一天揪紧了大家的心。“据说,阿玛的大军,十天前在天池寨落败,折
损了很多人马!”“今天有紧急奏摺发到,阿玛和十三家军,首战于天池寨失利,接著,又
于巫山脚下,激战七日七夜,副将军纳南阵亡,阿玛的三万大军现在仅剩了数千人,退守于
黄土坡一带,等待支援……”“今天又有紧急军情发到,说阿玛等不及援军,又率兵攻上巫
山去了!”“听说阿玛已被十三家军,逼进了九曲山山谷中,情况不明……”努达海全家的
人,自是人人慌乱,每天忙著打探军情。大家都又是紧张,又是害怕,新月却已魂不守舍
了。每夜每夜的站在楼头,遥望天边,担忧和恐惧使她几乎要崩溃了。就在此时,太后的懿
旨又到了,要新月和克善回宫,准备出嫁。
新月在回宫的前夕,留下了两封信,一封写给努达海的家人,一封写给太后。然后,她
卸下钗环,轻骑简装,带了一个小包袱,就要去巫山找努达海。云娃和莽古泰吓坏了,苦苦
相劝,拦住门不许她走。新月激烈的说:
“今天谁要拦我,谁就是要害死我!我要去找努达海的心意已决!不让我去,你们就拿
刀来杀了我吧!要不然,我自行了断也成!阿玛留给我的匕首还在!”说著,她拔出匕首,
就要抹脖子。两人见新月已经豁出去了,再难劝阻,立即做了一个决定。云娃留下来,照顾
克善进宫。莽古泰随新月去,保护新月赴巫山。新月还不肯,坚持的说:
“你们两个的小主子是克善,你们给我好好的保护克善,我把他交给你们了!我不需要
保护……”
“除非格格踩著奴才的尸体出去,否则奴才不可能让格格一个人走!格格要去找努大人
是尽格格的心,奴才要护送格格是尽奴才的心!”莽古泰意志坚决的说:“何况小主子明日
就进宫,有皇上太后顶在那儿,他比谁都安全。”
“罢了!”新月投降了。“要跟著我去就快走!”
新月往门外奔去,莽古泰急追在后面,云娃心都碎了。奔上前去,她拉著莽古泰的手,
真情流露的说:
“请你好好保护格格,也好好保护你自己,求求你们活著回来,格格还有克善,你,还
有我啊!”
莽古泰震动的看了一眼云娃,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就掉头紧追新月而去了。就这样,新
月带著莽古泰,披星戴月,餐风饮露,跋山涉水,夜以继日的奔赴巫山去了。不管她给骥远
他们留下了多大的震撼,也不管她给太后留下了多大的震惊。她就这样不顾一切的去了。她
留给太后的信很长,几乎把整个故事,和自己那千回百转的心情,都全盘托出了。留给骥远
他们的信,却只有寥寥数字:“请原谅我,我必须去找努达海,和他同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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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达海一生没打过败仗,但,这次和夔东十三家军的战争,却一败涂地。这天,他的部
队,已经只剩下几百人了。这几百人中,还有一半都身负重伤。努达海自己,左手臂和肩
头,也都受了轻伤。前一天晚上,他还有三千人,却在一次浴血战中,死伤殆尽。这天,他
站在他的营帐前面,望著眼前的山谷和旷野,真是触目惊心。但见草木萧萧,尸横遍野。
努达海的心都冰冷冰冷了。罪恶感和挫败感把他整个人都撕裂了。这些日子来,他眼看
著身边的弟兄们一个个的倒下,眼看著成千上万的人死于血泊之中。虽然不是生平第一次了
解到战争的可怕,却是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败兵之将”的绝望。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这
是一个悲惨的人生。而他,是一个“死有余辜”的将军。
他站在那旷野上,手中提著他的长剑。从古至今,战败的英雄都只有一条路可走,“一
死以谢天下”!朔野的风,呼啸的吹过来,带著一股肃杀的气息。迎风而立,一片怆然。不
自禁的想起了项羽自刎于垓下的惨烈。“七十二战,战无不利,忽闻楚歌,一败涂地!”这
不就是努达海的写照吗?想到项羽,就想到虞姬,想到虞姬,就想到新月。“虞姬虞姬奈若
何?”新月新月可奈何!他仰天长叹,手握剑柄,长剑出鞘。在他身后,他的亲信阿山带著
一群劫后余生的弟兄,全体匍匐于地。大家齐声喊著:“将军!请三思而行!”
还有什么可三思的?他回头看著众人,坚决的说:
“你们统统退下!”没有人要退下,阿山凄厉的喊:
“将军请珍重,胜败乃兵家常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是啊!是啊!”众
人哀声的喊著:“咱们还可以卷土重来呀!”努达海什么都不要听,举起了手中长剑,正要
横剑自刎时,却忽然听到一个好遥远好熟悉的声音,从天的那一边,清澈的,绵邈的,穿山
越岭的传了过来:
“努达海!努达海!努达海!努达海……你在哪里啊?努达海……我来了……我是新月
啊……”
努达海的剑停在空中,无法相信的抬起头来,对著那声音的来源,极目望去。虞姬虞姬
奈若何?新月新月可奈何?怎样荒唐的幻想!但是,他蓦然全身大震,只见地平线上,新月
骑著碌儿,突然冒了出来,她正对著营地的方向,策马狂奔而来。在她身后,紧追著另外一
人一骑,是莽古泰!
“新月格格!新月格格!天啊!是新月格格来了!”阿山已脱口惊呼。那么,不是幻觉
了?那么,是新月真的来了?努达海睁大了眼睛,努力的看过去。新月的身影已越来越明
显,新月的声音已越来越清楚:“努达海……努达海……努达海……”
“哐当”一声,努达海手中的长剑落地,他立即像一支箭一般的射了出去,奔跑中,看
到旁边的一匹战马,他跃上马背,疯狂般对著新月冲去。嘴里忘形的狂呼:
“新月……新月……新月……”
两匹马彼此向对方狂奔,越奔越近……越奔越近……在这片杀戮战场上,他们像两团燃
烧的火球般向彼此滚去。终于,他们接近了,相遇了,两人同时勒住了马,马儿在狂奔后陡
然停止,都仰首长嘶,从鼻子里重重的喷出热气来。新月和努达海也都重重的喘著气,大大
的睁著眼睛,痴痴的望著对方。好久好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