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的大厅里,大家都有共同的爱与不舍,她呢?站在那儿,她凝视著骥远,这十月怀胎,
二十年朝夕相处的儿子,即将远别,对她而言,岂是“不舍”二字能够涵盖?她的心,根本
就碎了。当了二十年将军之妻,她早已尝尽了等待和提心吊胆的滋味。现在,眼看丈夫和儿
子将一起远去,她只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被掏空了。站在那儿的自己,只剩下了一副躯壳,
这副躯壳中什么都没有了,薄得像是一片蝉翼,风吹一吹就会随风而去。没有心的躯壳是不
会思想的,薄如蝉翼的躯壳是不会痛楚的。但是,她的思想仍然纷至沓来,每个思维中都是
父子二人交迭的面孔。她的心仍然撕裂般的痛楚著,每一下的痛楚里都燃烧著恐惧。她将失
去他们两个了!这样的家,终于逼走他们两个了!就在这凄凄然又茫茫然的时刻里,努达海
走到了她的面前,深深的凝视著她,哑声的说:
“我和骥远,把整个的家,托付给你了!每次我出门征战,你都为我刻苦持家,让我没
有后顾之忧,你不知道我多么感激,再一次,我把家交给你了!另外,我把新月和克善,也
交给你了!”雁姬胸中“咚”的一声巨响,那颗失落的心像是陡然间又装回到躯体里去了。
她张大了眼睛,愕然的瞪视著努达海,嗫嚅的说:“你……你?”她说不出口的是一句:
“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他沉稳的说,答复了她内心的问话。“至于骥远,你就把他交给我
吧!”
泪水,顿时间冲破了所有的防线,从雁姬眼中,滚落了下来。当努达海回到望月小筑的
时候,新月已经知道一切了。和全家的紧张相比,她显得平静而忙碌。她正忙著在整理行
装,把努达海的贴身衣物,都收拾出来,一一折叠,准备打包。她也给自己准备了一些衣
物,都是些粗布衣裳。那些绫罗绸缎,都已经用不著了,铜环首饰,也都用不著了。除了胸
前仍然佩戴著那条新月项链,她把其他的首饰都交给了云娃。握著云娃的手,她郑重的托
付:
“克善就交给你和莽古泰了!你们是他的嬷嬷爹和嬷嬷妈,事实上,也和亲爹亲妈没什
么不同了。我走了以后,你们可以信任珞琳和塞雅,有什么事,去找她们,她们一定会帮忙
的。万一这儿住不下去的时候,就进宫去见太后。克善是个亲王,迟早要独立门户的!你们
两个好好跟著他!”
听到新月的语气,颇有交代后事的味道,云娃急得心都碎了。“格格,你这次可不可以
不去了?”她问。“你说呢?”新月不答,却反问了一句。新月格格29/32
云娃思前想后,答不出话来了。
“那么,和上次一样,让莽古泰陪你去,我留在这儿照顾克善!”“不!上次我是单身
去找努达海,所以让莽古泰随行,这次我是和努达海一起走,有整个大军和我在一起,不需
要莽古泰了!克善比我更需要你们!假若你们心中有我,就为我好好照顾克善吧!”正讨论
著,努达海进来了,一看到室内的行装,和正在生气的克善,努达海已经了解新月的决心
了。示意云娃把克善带了出去,他关上房门,转过身子来,面对著新月。
“新月,听我说,我不能带你去!”
新月走到他的面前,用双手揽住了他的脖子,注视著他的眼睛,静静的说:“天涯海
角,我都随你去!”
他用力拉下了她的胳臂,也注视著她的眼睛,严肃的说:
“只要不是去打仗,天涯海角,我都带你去!可是,现在是去打仗,我不能让你分我的
心,也不能不给弟兄们做个表率,我不能带你去!如果你爱我,就在家里等我回来!”
“我试过一次等待的滋味,我不会再试第二次!”她依旧平平静静的说:“荆州之役以
后,我曾经跟著你行军三个月。巫山之役,我又跟著你的军队,走了一个月才回到北京。对
我来说,行军一点也不陌生。在你的军队里,一直有军眷随行,做一些杂役的工作,我去参
加她们,一路上为你们服务,你会看到一个全新的我,绝不哭哭啼啼,绝不娘娘腔,绝不拖
泥带水!我不会是你的负担,我会是你的定心丸!如果我留在这里,你才会牵肠挂肚,不知
道我好不好,会不会和雁姬又闹得天下大乱,也不知道我会不会熬不住这股相思,又翻山越
岭的追了你去!那样,才会分你的心!”她对他肯定的点点头:“相信我,我说的一定有道
理!绝不会错!”
他盯著她,仍然摇头。
“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我还是不能让你去!那些军中雇佣的妇女,都是些膘悍的女
子,她们骑马奔驰,有时比男人都强悍。你怎能和她们相提并论?”
“你忘了我是端亲王的女儿了?你忘了我的马上功夫,是多么高强了?你甚至忘了,我
们来自关外,是大清朝的儿女,都是在马背上翻翻滚滚长大的了?”
他仍然摇头。“我不能让你吃这种苦,也不能把你放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你已
经下定决心,就是不要带我去了,是不是?”她问。
“是!”“好!”她简单的说:“那么,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巫山这条路,你很熟,
我也很熟!”
“新月,”他用双手扳起了她的脸孔:“你要不要讲道理?”
“道理,我已经跟你讲了一大堆了。我现在不跟你讲道理了。我只要告诉你,你允许我
跟你一起去,我就跟你一起去,你不允许我跟你一起去,我还是会跟著你!我这一生,再也
不要和你分开,跟你是跟定了!无论你说什么,无论你用软的硬的,你反正赶不走我!”
他凝视著她。她仰著脸,坚定的,果断的回视著他。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闪耀著光华。
整个脸孔,都发著光,绽放出一种无比美丽的光彩。他投降了。把她拉入怀中,他紧紧的抱
住了她,低叹著说:“好了,我投降了,我带你去!我想明白了,你是这样牵系著我的心,
我们两个,谁都逃不开谁了!如果不带著你,说不定我没有被敌人打死,先被思念给杀死
了!”
新月将跟随努达海一起去战场,这件事,再度震动了将军府,震动了府中的每一个人。
但是,大家仔细寻思,想到上次新月情奔巫山的故事,就对这件事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在
惊怔之余,都不能不对新月的勇气和决心,生出一种惊叹的情绪来。连日来,大家都忙忙乱
乱的,准备著父子二人的行装,也忙忙乱乱的,整理著临别前的思绪。到了别离时候,时间
就过得特别的快,转眼间,已是临别前夕。塞雅看著即将起程的骥远,实在是愁肠百折,难
过极了。她心里藏著一个小秘密,一直到了这临别前夕,都不知道是该说还是不该说。骥远
看到塞雅一直泪汪汪的,欲言又止。想到自己婚后,实在有诸多不是,委屈了塞雅,心里就
生出一种怜惜来。伸手握住了塞雅的手,他诚挚的说:
“塞雅,请原谅我不好的地方,记住我好的地方。这次远行,对我意义非凡,我觉得,
它会让我脱胎换骨,变成你喜欢的那个骥远!”“你一直是我喜欢的骥远呀!”塞雅坦白的
说著,泪珠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是我不够好,常常惹你生气。可我真的好想好想讨你
喜欢呀!有时就会讨错了方向,越弄越拧。现在,我有一点明白了,可你又要走了……”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他柔声的说:“我向你保证,我会小心,会照顾自己,我有一
个很强烈的预感,我和阿玛,一定会打赢这一仗!你知道吗?自从我接旨那一刻起,我就有
一种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的感觉,我有信心,这一趟我一定会大展身手,你应该对我也充满
信心才是!”
她一个激动下,终于握紧了他的手,热烈的喊著说:
“请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呀!因为已经不是我一个人在等你,你的孩子也在等你呀!如果
不是为了肚子里这条小生命,我一定会学新月,跟你一起去巫山!现在我走不了,只能在这
儿等你啊……”“什么?”骥远大惊:“你有了孩子?你确定吗?怎么都不说呢?”“我还
来不及说,你就请了命,再去打仗了呀!想说,怕你牵挂,不说,又怕你不牵挂,真不知道
怎样是好……”塞雅说著,一阵心酸,泪珠终于悬不稳了,成串的掉了出来。才一落泪,她
就想起骥远说过,不喜欢看她掉眼泪,于是,她就急忙用手去擦眼睛,嘴里胡乱的说著:
“对不起,我又哭了……我就是这样孩子气,不成熟嘛……”
骥远心中一热,伸手就把塞雅拉进了怀里,用一双有力的胳臂,把她紧紧的箍著,激动
的说:
“我喜欢你的笑,也喜欢你的泪,更喜欢你的孩子气,不要去改掉你的个性,忘掉我的
胡言乱语吧!并且,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是什么?”她抬起头来,积极的问。
“帮我照顾你自己,和我的孩子!”
塞雅看著他,泪,还在眼眶里转著,唇边,却已漾开了笑。这天晚上,努达海带著新
月,拜别了老夫人,探视了珞琳,也去看了塞雅,离别的时候,总有那么多的叮咛和嘱咐。
人人都是百感交集,说不完的话。对于这些日子以来的恩怨,大家都有无尽的悔恨和惋惜。
正像珞琳所说的:
“早知道这么快就要分离,为什么要浪费那么多时间去生气,去吵架呢?人,就是笨
嘛!就是想不开嘛!新月,请原谅我对你说过的那些残忍的话,在我内心深处,不管你是什
么身分,你始终是我最知己的朋友!”
“能听到你这样说,我太感动了!”新月诚心诚意的说:“我才该请你原谅,刚刚你说
的这些话,是不是表示你已经原谅我了?”“你要我原谅你什么?原谅你爱我的阿玛,爱得
太多,爱得太深吗?”珞琳问,深深的看著新月和努达海。
于是,新月和努达海明白了,不用再对珞琳说什么了,她,终于了解了这份感情,也终
于接纳了新月。对新月和努达海来说,这份了解和接纳,实在是难能可贵呀!
去过了老夫人房,去过了珞琳房,去过了塞雅房,他们最后去了雁姬房。雁姬正站在窗
前,默默沉思。她穿著整齐,面容严肃而略带哀伤。可是,那种勇敢的个性,和高贵的气质
又都回复到她身上来了。她的眼中有著宽容,眉宇间透著坚定。新月走向了她,深深的请了
一个安。
“夫人……”“你还是叫我雁姬吧!听起来顺耳多了!”
“雁姬,”新月顺从的说:“以前,我已经对你说了太多请你原谅的话,我现在不再重
复了!因为,我早就明白了一件事,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根本不是原谅两个字可以解决的。
我现在来这儿,只是要对你说,我会尽我的全力,照顾他们父子两个。虽然打仗的事我并不
能帮忙,但是,衣食冷暖,生活起居,我都会细心照料。你放心吧!”
雁姬的内心,思潮澎湃,对新月的恨,已被离愁所淹没。此时此刻,自身的爱恨情愁都
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父子二人的生命!“我不会放心,我也不可能放心的,”雁姬震颤的
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起去出生入死,这种状况,没有人能放心。新月,你
既然随军去了,我有一件事必须托付给你!”“是!”“他们父子二人,都是个性倔强,不
肯认输的人。就像两只用犄角互斗的牛,现在要从家里的战场,搬到真正的战场上去了,我
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请说吧!”“解铃还须系铃人!”新月对雁姬弯了弯腰,诚挚已极的说:“我知道
了!”“雁姬,”努达海接了口:“你放心,不管骥远曾经对我做了些什么,不管我对他有
多生气,他总是我的儿子呀!我会用我自己的生命去保护他!”
雁姬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
“努达海,”她认真的喊:“我希望骥远平安,我也希望你平安,请你为了家里的妇孺
妻小,让你们两个,都毫发无伤的回来!”“我会的!”努达海慎重的承诺。
新月看著他们两个,猜想他们之间,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她再请了个安:“我先回望月
小筑去了,克善云娃他们还在等著我!”
努达海点点头,雁姬没有说话。新月退出房间的一瞬间,雁姬终于吐出了两个字:“珍
重!”新月蓦然回头,感到了这两个字的份量,它太重太重了!她眼里凝聚了泪,脸上却绽
放出光彩,她鼻塞声重的答了两个字:“谢谢!”新月退出了房间以后,雁姬和努达海静静
相对了。好半晌,两人就是这样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谁都说不出话来。然后,还是努达海
先开口:“我一直想告诉你,你在我心里的地位,无人能够取代。发生了新月的事以后,再
说这句话,好像非常虚伪,但,确实如此。”“不管是不是如此,”雁姬微微的笑了,笑容
里带著一丝凄凉:“我独占了你生命中最精华的二十年。这二十年,是新月怎么样也抢不走
的!如果早能这样想,或者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情了!”努达海凝视著雁姬,在她这样的眼
光和言语中,感觉出她的无奈和深情,就觉得自己的心痛楚了起来。雁姬深深的,深深的看
著他,内心的感情终于战胜了最后的骄傲,她低低的说:“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这些日子来
的嚣张跋扈,乱七八糟……”“珞琳有一句话说得很好……”新月格格30/32
“她说什么?”“原谅你什么?”他重重的说:“原谅你爱我太多太深吗?”
雁姬再也熬不住,热泪夺眶而出。努达海张开了手臂,她立刻就投入了他的怀里。他紧
紧的抱著她,试图用自己双臂的力量,让她感受出来自己的歉疚,谅解,和爱。雁姬哽咽的
喊著说:“哦!努达海,请你千万不要让我有遗憾!不要让我的醒悟变得太迟!你要给我弥
补的机会,知道吗?知道吗?以后,天长地久,我会努力去和新月做朋友,我明白了,有个
女人和我一样的爱你,并不是世界末日!努达海,请千万千万不要让我们两个失去你!那,
才是世界末日呀!”
“放心,”努达海感动至深的说:“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以后,天长地久,让我们一起
来弥补,这些日子彼此的歉疚吧!”
这一夜,将军府中,没有人能成眠。离愁别绪,把每个人都捆得紧紧的。新月整个晚
上,都在和克善、云娃、莽古泰依依话别。离别时的言语总是伤心的。前人早就有词句说:
“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才有一些儿蒙蒙亮,努达海、骥远和新月,带著阿山和几个贴身侍
卫,就离开了将军府,到城外去和大军汇合,起程去巫山了。新月走的时候,穿著一身蓝布
的衣裤,用一块蓝色的帕子,裹著头发,脂粉不施。她的个子本就瘦小,此时看起来更加小
了,像个才十三,四岁的小厮。老夫人、雁姬、珞琳、塞雅、甘珠、乌苏嬷嬷、巴图总管、
云娃、克善、莽古泰……以及家丁丫头们,都到大门口来送行。雁姬看著那瘦瘦小小的新
月,不大敢相信,这个小小的人儿,曾是自己的头号大敌。更不相信,这个小女子,会两度
赴巫山!努达海策马前行,骥远紧跟在侧,再后面是新月。他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