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会问得更早一些。”依然是平淡如水的语调,姜尚移目看她,深湛乌黑的双眸与纯白胜雪的眉发对比鲜明,宛然泼墨山水,“既然你现在才问,那么告诉你也无妨了。”
意思是如果她早问他就不说吗,总觉得哪里不对……
王琅瞅他一眼。算了,只要他肯告诉她就好,其它问题不重要。
“上古人神共居九州,中古众神隐而圣贤出,及至秦汉以降,则圣贤之声亦不复闻,盖天地已判,清气愈升而浊气愈沉。”余光瞥到王琅脸上听天书的神情,他停顿一下,不着痕迹换了言辞,“据我个人判断,秦朝以后,九州大陆的环境已经不再适合施展道法秘术,这个时代也是如此。”
王琅眨眨眼睛:“那要怎么办?”
她倒没有问出为什么不送我到先秦的蠢问题,毕竟一来时间回溯越长,需要消耗的能量越大;二来她什么都不会,传送去先秦那种危险的地方摆明了送死。
姜尚不答反问:“你听说过天子气吗?”
“当然听说过。天子气形同龙虎,色成五彩,常人不能见而善望气者能见。”
王琅回答得不假思索。天子气什么的,高中语文课本里就有,《鸿门宴》开头范增说的。
姜尚微微颔首:“诸神既远,人间以帝王权威最重。我用来修复封神榜的,就是象征人间权威的王朝气运。”
听上去很玄乎的样子……
王琅拧眉思考一阵,疑惑抬头:“既然需要天子气,直接让我投生在司马家不就好了?今上四岁即位,而我已在王家生活十年,除非嫁入皇室,这辈子也没什么机会接近天子气啊。”
“谁说王朝气运就是天子气。”胜雪的双眉敛了敛,姜尚静静看她,眸如深海,“元帝在位六年,明帝在位四年,新帝年方六岁,帝位更迭如此频繁而朝局不乱,你以为是谁的功劳?”
“……自然是我家丞相。”迟疑一下,王琅做出正确回答。这实是东晋朝野人人心知肚明的一件事。
当年温峤南渡,见江左草创,纲纪未举,心中对于这个新政权的命运非常担忧。直到与王导见面共谈之后,温峤才放下担忧,欢然道:“江左自有管夷吾,吾复何虑!”
前年明帝驾崩,新帝即位,庾太后与中书令庾亮一起排挤王导。然而,当后赵石聪侵犯逡遒、阜陵,杀死、掠夺五千多人,大感震惊的建康朝廷立刻下诏授王导为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大敌当前,谁都知道这个南渡朝廷最能倚靠的力量是王导!
换句话说,无论皇位上坐着的人怎么变化,只要王导在建康一日,晋朝的民心就安定一天。
这是一个门阀力量压倒皇室力量的特殊时代啊……
“那你直接说王朝气运就好,扯上天子气做什么。”
有些不解地扬了扬眉,忽而想起一种可能,王琅变了脸色,“等等,在现代的时候可没有什么王朝气运让你利用,你是怎么修复封神榜的?”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他说话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平淡,面无愧色,“利用的是身为宿主的你的气运。”
叹息一声,又道:“一人之运相较一国天差地别,我费了十余年方打通中枢与下界之窍穴。”
他居然还敢一脸嫌弃!一脸嫌弃!
王琅捏了捏拳,浑身都在发抖,心海深处持续十几年的被命运女神抛弃的失落与苦闷一瞬间通通翻涌上来,撕碎她的理智:
“我说怎么可能有人衰到十多年连喝饮料都没开出过「再来一瓶」;无论事前准备得多充分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搅局;玩乐学习旅游考试交流实践从来没有一样顺过。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没有让我暴毙横死而是平平安安完完整整活到成年啊混蛋!”
从转生之初开始累积的所有愤懑通通爆发,王琅一把揪住对方衣领,咬牙切齿。
“如果两份力量基本平等,就会如阴阳相生般自相促进,你个人身上的气运与我修复封神榜所需要的量相差太远,才会造成当年那种一边倒的情况。”
“所以怪我咯?”面无表情。
“嗯。”平淡如常。
王琅对着咫尺处毫无愧色的淡然容颜盯了一会,爆发:
“你这一点没有少女心的家伙给我死一死啊!会变萌物了不起吗!了不起吗!知不知道自己给别人造成了多大的困扰啊!啊!”
“去死吧混蛋!”
拎起领子痛殴。
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姜尚只是象征性地避让了一下,并不在意自己凌乱得一塌糊涂的衣衫与松散落地的发冠,甚至在两人摔落地面时还侧了侧身体,将王琅护住。
等王琅手酸力乏,怒气发泄得差不多时,低头看看身下发簪委地、衣衫凌乱、不反击也不抵抗的姜尚,那种诡异至极的愧疚感又浮了上来——
妈妈,我好像在故宫博物馆珍藏的特级文物上乱涂乱画了……
手指松开,咬咬嘴唇,王琅神色复杂:“你……以为你不还手……”
注意到对方的视线一直盯着自己身后,她愣了愣,顺着对方的视线回头一望。
“阿阿阿阿阿兄——!?”
王琅惊得声音都变了。
开什么玩笑!?二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刚才没有来得及告诉你。封神榜已经修复完成七分之一,你可以带一个人一起进入这里了。”姜尚淡淡提醒,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鬼才信你没来及!绝逼是故意的!故意的!!!!!!!!!!!!!!!!
看着自家兄长复杂莫名的目光,再低头看看自己与身下人的情况,王琅欲哭无泪。
【注一】实用主义
实用主义的真理论实际是一种不可知论。它认为,认识来源于经验,人们所能认识的,只限于经验。至于经验的背后还有什么东西,那是不可知的,也不必问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无论怎么说,人们总是不能走出经验范围之外而有什么认识。要解决这个问题,还得靠经验。所谓真理,无非就是对于经验的一种解释,对于复杂的经验解释得通。如果解释得通,它就是真理,是对于我们有用。有用就是真理。所谓客观的真理是没有的。(冯友兰·三松堂自序)
第6章 涂炭
明月当空,因为见到兄长大吃一惊而从梦中惊醒的王琅看了看天色,咬咬牙继续晕。
开什么玩笑,她那二兄自幼以机敏闻名,洞察力可怕得惊人,五年前就发现她好奇心旺盛却不像寻常孩童对自然界充满疑问。虽然兄长没有联想到穿越这一层,只当她“生而神慧”,王琅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必然找小望商量一下先,靠她自己肯定出篓子!
“你与王允之同父同母,朝夕相处,很容易发生梦境互感的现象,再加上封神榜刚受修缮,力量没有完全收束,这才无意间感应到他的梦境。等过一段时间,封神榜稳定后就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
据姜尚介绍,她每晚踏入的梦中空间与她所处的现实世界并无勾连,唯一能在两界间来去往返的,只有作为她这个人的意识本身而已。
而她在梦中所看到的兄长允之,实际并不存在于她的梦。
举一个形象生动些的例子:如果两个频率相同的音叉靠近,其中一个振动发声时,另一个也会发声,也就是物理学中定义的“共振”现象。
类似的,王琅做着王琅自己的梦,王允之也做着王允之的梦,但,由于某种特殊原因,两个人的梦境如物理学上的“共振”般发生了互感现象。即王琅在梦中梦到王允之的梦,王允之也在梦中梦到王琅的梦,两个人的梦境同步。
至于那个特殊原因……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也不迟,当务之急是怎么跟阿兄解释他做梦梦到我……和你。”
王琅本想说梦到我揍你,好在反应够快,及时改口。
仿佛对她的心理活动毫无所觉,姜尚眼皮不抬,神色淡淡:“你自己决定。”
“诶?”
“你现在能借用的气运还太少,封神榜至少要温养两年才能稳定。这段期间之内,你可以随意在梦中联系你的次兄,至于会不会与其它人发生梦境互感,我也无法肯定。”
王琅拧眉:“即使我能梦到阿兄又怎样?梦中一切与现实无关,你不也只是在梦境中指导一下我的课业什么的吗?”
姜尚看她一眼:“梦境互感不受地缘限制。”
那……那不是成了移动电话!?
王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黑眸睁大。
电气时代以前,最快的远程通信方式应该是使用飞禽类信使。然而飞禽驯养不易,航线固定,被人捕杀、截获的可能性都有,可靠性较低。就她所知,这个时代也有使用鸿雁、飞鸽进行传书,只是规模极小,也不用于传递机密。
而通过梦境传讯就大大不同了。
睡眠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必需品,即使在不影响正常生活的前提下,她也可以利用晚上入梦的时间与兄长互通讯息,完全不需要考虑消息的安全性与滞后性——什么叫“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四年前从伯叛乱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麻烦就麻烦在怎么跟阿兄解释,全部摊牌不可能,干脆说她也不知道?
啊啊不行,完全不想向阿兄说谎,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负责任地抛下思考,王琅心虚地侧侧头,转移话题:“对了小望,你上次布置的课业我都完成了。”
对方微微颔首:“如此甚好。”
就这样?未免太信任她的自觉了吧……
王琅迟疑一会,还是忍不住发问:“你不出点卷子考我吗?”
好歹检验下她的学习成果啊。
“卷子?”对方似乎有些惊讶,纯白如昆仑山巅的积雪般的剑眉扬起几分,随后轻轻摇头,“不需要。”
“你只要二十岁前当上荆州刺史,自然就合格了。”
“二十岁?那不是还有十年时……二十岁当上荆州刺史!?孙策平定江东还二十四呢,你疯了!?”
“这是底线。”平平淡淡道出这四个字,姜尚重新拿起之前放下的书卷,“如果能像你的从伯一样,以大将军之职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更好。北伐中原,重定晋室也未可知。”
“别开玩笑了好吗!晋朝开国以来从没有三十岁不到就被任命为一州刺史的例子啊,二十岁的荆州刺史,听上去就是皇帝胡闹朝政混乱的亡国预兆吧?”
“晋周十四岁即位,半年肃清余孽,推行新政,诸侯竞相归附。其后三驾著威,五会著信,九合诸侯而使晋称霸,年不过二十有六。先贤未远,何以言弃。”
王琅表情静止,顿了一下,问:“晋周是谁?”
声音不自觉轻了些许,情绪也冷静下来。
姜尚没有回答。
他沉默着看了她许久,深湛广漠的黑眸沉淀着上古的庄严恢弘。
说来奇怪,明明他一句责怪的话语都没说出口,神情中也没有任何失望不满,王琅却觉得很难受。她既不愿对上他的视线,也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整个身体从手指末端一节节冷了起来,仿佛浸入最深最寒的海水中,连呼出的气息都能冻结。
就在她觉得自己从血肉到灵魂都变成一块冰晶的时候,姜尚终于开口:
“读《左传》罢。”他说,“先将整本书通读三遍,三遍读完,再一篇篇拆碎了看,有什么看不懂的来问我。”
声音神情,一如既往。
王琅手指发僵,声带也失去控制,于是只点了点头。
大概是从小运气不好,性格又很要强的缘故,她一直是个很努力的人,详细规划,勤勉学习,认真生活,每一步都迈得稳稳当当,踩得扎扎实实,转生以后更是如此。然而,此时此刻,面对此人,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追逐月轮的往事。
无论她走得多快,追了多远,那轮清冷皎洁的明月始终高高在上,没有靠近一步——
霄壤之别。
◇
王琅内心的自卑感于几日后荡然无存。
望一眼对面拿着她默写下来的《左传》读得津津有味的某个人,王琅磨了磨牙:“你没看过《左传》?”
“嗯。”
“那你怎么知道《左传》里有关于晋周的记载?”
“我从没说过晋周的记载在《左传》里这种话。”
所以你只是不知从哪里听来《左传》的名声自己想看而已吗……
王琅捏了捏拳,只觉得为了对方一句话而拼着一口气硬生生把近二十万字的《左传》全部背诵下来的自己真是可笑至极。
强忍住恼怒愤懑之情移开视线,王琅瞪着河边的石头猛瞧,似乎要把这颗平凡无奇的石头瞧出花来——专心生闷气的她自然不会发现,一直坐在她身边读书的姜尚眼底划过的那一抹欣赏。
井无压力不出水,人无压力轻飘飘。
只为拼一口气便能做到这种地步,看来他先前对她的认识还是有些偏差。
提前开始下阶段课程好了。
这么想着,姜尚合起手头书卷,音如金石:“四天过去了,对荆州刺史有头绪吗?”
“那种事情怎么可能有头绪……”王琅收回瞪向石头的视线,声音闷闷,“但凡有一点可能我也会想,但是你说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做到嘛。”
“为什么不可能?”
“我所生活的时代号称男女平等,某些领域上的性别歧视还是根深蒂固,更别说这个时代了。把‘帝王之资’的荆州交到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女孩子手里,听上去就像一个笑话。”
王琅用脚尖踢了踢河边的石子,情绪怎么也提不起来。
“是吗。”微微扬起眉梢,姜尚放下手中书卷,走到她对面坐下,“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比起能力和才华,你认为世俗舆论上的压力对你造成的阻碍更大?”
“也不能这么说吧……”王琅略不自在地侧侧头,移开视线,“所谓能力和才华,应该也包括让别人信任你,听从你的调遣之类的。这些不是都受世俗舆论所影响的吗?”
等了半天没有回应,王琅悄悄朝对面瞄了一眼,颜色胜雪的面容上沉静依然,不为所动。
她咬咬嘴唇,不再想当然地回答,而是自己转动脑子思考起来。这一思考,顿时就意识到自己之前说过的话有多荒谬了。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
淝水之战前,秦王苻坚先后消灭了前燕、前凉,统一中国北方全境,带着八十七万屡战屡胜,身经百战的精锐士卒向江南逼近。而东晋方面迎战的军队只是年纪轻轻,没打过大仗的谢玄花费不到两年时间草草组建的八万北府兵。
实力悬殊如此之大,只要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认为谢玄能打赢。
然而当时东晋方主事人的谢安还是顶住了重重压力,坚持任命谢玄为前锋作战。
两相对比之下,世俗间对于性别、年龄上的一点偏见又算得了什么?
稍微一想就站不住脚的理由,难怪小望连理都不理她……
垂下头颅抿了抿唇,王琅低声道:“是我想当然了,以后不会再犯。”
说话之时,她脸色惭愧,情绪羞耻到了极点。
姜尚对她“不贰过”的承诺不置可否,目光微微一扫,语气如常:
“现在可以给我答复了吗?”
因为头脑已经活动开,王琅立刻反应出他指的是自己对二十岁前当上荆州刺史有什么谋划,认真深入地思考一会,她回答道:
“长远的计划暂时没有,短期内应该先建立阿兄和阿父对我的信心,至少要在接下来的内乱中取得领兵资格才行。荆州外带江汉,内阻三陵,有金城之固,沃野千里,因此被鲁肃称为‘帝王之资’。东晋偏居江南,以长江天堑防御北方戎狄,荆州的地位水涨船高,成为南北政权间的军事枢纽。我若想拿下荆州刺史之位,必须向世人展现出值得被破格提拔的价值,而最方便也最快捷的办法,莫过于打下几场胜仗,积攒实力。”
“大体上的方向没错,现在听听你所掌握的优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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