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圣湖……”
她心里其实觉得荀氏的反应才算正常,对于和声软语同她交谈的王琅反倒颇感吃惊,下意识用一种非常古怪的眼光看了看王琅。
王琅被她看得一愣,绷起嘴唇抿了抿,勉强笑道:“是吗,谢谢你了。”
其时士庶间的阶级并没有到不能说话的地步,但是少女逾矩在先,王琅却主动放下身段接话就显得不太合宜了,尤其在她还用了吴语的情况下——南北世家天然的泾渭分明,南人讥北人粗鄙,蔑称之为“伧父”,北人鄙视南人为“远人”,嘲笑其“音楚”,两者间别说通婚,便连来往也是极少。
少女看向她的眼光愈发古怪起来,王琅几乎能够读出她眼神中的话语:
“这个人真的出身士族吗?竟然会主动对一个低下的乡野女子道谢!”
是她的价值观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太过进步,以至于成了错误吗?
王琅抿着嘴唇沉默下来,对这个连乡间少女都视阶级如壁垒的世界终于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荀氏在一旁冷眼观察着女儿神色上的变化,内心悬挂近十年的石块总算落了下来。
家族中不是没有出现过女儿这样爱思考的孩子,恰恰相反,越是心智超群、出类拔萃的孩子,越容易在幼年里走入歪路。这时候就需要有一个大人从旁边对他巧妙开解了。
迈过今天这一步,她的阿琅以后会像美玉一样出色夺目吧。
这样想着,荀氏略染岁月沧桑的脸上不由微微笑了起来——那是独属母亲的,对自己所珍爱的子女放心欣慰的笑容。
王琅却没有注意到自己母亲的思虑。
她心不在焉地扶着母亲的手臂,脑海里仍想着吴地少女最后投来的古怪眼神,亏得她天生平衡感极佳,平素对身体的调养又很得法,一路上才没有因为分心而闹出什么岔子。
就这样走出数百步,到了山路尽头,豁然明朗的天光一瞬间洒满视线。
王琅下意识抬起手遮了遮眼,心头忽有一道亮光如电闪过。
不,与其说是她的价值观不合时代,或许只是因为……
『比起惯性的力量,作为她这个人的力量太过弱小而已。』
动念如泉水铺地,一发而不可收拾。王琅双眸熠熠,思绪越想越清。
毫无疑问,每个时代都有足以影响历史进程的杰出人物存在,世界因此发展,社会因此进步,文明因此绚烂。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拥有他们那样的力量……
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拥有他们那样的力量……
王琅下意识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忽然就愣住了。
见鬼,她明明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而已,什么时候拥有起改变世界的雄心壮志了?
蹙着眉头浸入记忆深海苦苦思索许久,王琅猛地一击掌:
就是从她见鬼以后!
啊啊啊没错,她遇上的所有倒霉事都是从那开始的!可恶的只会压榨人的混蛋,会变萌物了不起吗!懂得多了不起吗!强买强卖了不起吗!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夫人,娘子,前面就是了。”
吴地少女怯而软糯的声音唤回王琅出走已久的神智,她甩甩头,改扶为挽,跟在母亲身后半步左右的位置走着。
她和母亲在山间步行了近半个时辰,为的是拜访定居山阴的族亲,从伯王旷之妻,从兄王羲之之母。
至于拜访缘由,说来就有些话长了。
大约是在去年年底的时候,太尉郗鉴在京口遣门生送信给丞相王导,想在王家挑一位女婿。王导告诉来人:“我家子弟众多,您到东厢房随意挑选一个吧。”门生看完后回京口禀告郗鉴:“王家的公子都很值得夸奖,听说太尉来挑女婿,又都拘谨起来。只有一位公子在东边床上坦腹躺着,好像没有听见一样。”郗鉴拊掌笑道:“正是这个好!”一查访,原来是坦腹东床的公子是王羲之,便把女儿嫁给他。
这也就是成语东床快婿的典故由来。
王琅与王羲之同出东晋第一望族琅琊王氏,王琅的父亲与王羲之的父亲是堂兄弟,王琅与王羲之就是从兄妹的关系。对于历史知识极其贫瘠的王琅来说,被后世尊称为书圣的王羲之是这个时代里少数能让她感到亲切的人。在王琅有意识的接触之下,两人间竟也能称得上熟识。
这次王琅随父亲南下会稽,途中经过王羲之母亲所定居的山阴,新婚燕尔的王羲之便与夫人郗璿各写了书信,托王琅转交独居山阴的母亲。
说起来,她还从未见过这位从伯母呢。
抬手略遮了遮细碎入眼的天光,王琅理理衣衽,跟着母亲一起向院内走去。
园池移步易景,竹木自相映发。
穿过这座书圣幼年居所的前院,王琅隐约有了些属于晋人的感慨。
她记得自己高中时背诵过王羲之被选入名篇《兰亭集序》,如今时过境迁,很多句子记不得了,只对其中一段印象特别深刻。
那段话的原文如下: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其中最精华的两句,翻译成现代汉语的意思大概是:
“人间的美,在于仰观宇宙的博大,俯瞰品类的繁盛。”
不知怎么,王琅忽然想落泪了。
第3章 王谢
十一月,诏复以卞壸为尚书令、领右卫将军,以会稽内史王舒行扬州刺史事,吴兴太守虞潭督三吴等诸郡军事。
——资治通鉴·晋纪十五
七岁以前,王琅平日修习的课业与其余王氏子弟并无多少不同,大抵可归类为礼、乐、诗、书、谱五样。
礼是礼仪。
小到穿衣吃饭、言行举止,大到社交祭祀、贺庆凭吊,世家望族都有一套足以用优美来形容的完整规范。这门课程开设的时间最早,占据的地位最重,王琅学得很用心。
乐是音乐。
包括演奏乐器、吟颂歌唱、品评赏鉴三个方面。王琅本着认真热情的态度刻苦学习了一年,再一次验证了一个真理——总有那么一些东西是客观存在且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
她的乐感虽然不至于让教授自己音乐的夫子产生对牛弹琴之感,但也着实称不上高明。
诗是诗赋。
早知道自己没有文学才华的王琅打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挣扎,只求说话写信传情达意,赋诗作文差强人意就好。多亏性格认真又足够努力的缘故,她的诗赋水平总算达到了世家女子的平均线,可喜可贺。
书是书法。
琅琊王氏世代精擅书法,王羲之在书法上的成就空前绝后也离不开家学渊源,这一点只要稍作推想就能明白。
王琅前两样都是平平,书法上便狠下了一番苦工。可惜同辈里就有书圣这样的参照对象,王琅找不到任何成就感。
谱是谱系。
魏晋时期推行九品中正制,朝廷官员基本都是从世家大族中选定。为了防止庶族假冒士族,世家大族便编写谱牒,记载本族世系与相关重要事迹。这也是世家内部加强宗族凝聚力、激励宗族子弟上进的有效手段。王琅在建康所接触到的社交圈子便是由族中长辈根据谱系划定的。
反正没有话语权,让背就背吧——本着这样不负责任的想法,谱学成了王琅所有课业中最轻松的一门。
至于授课夫子的问题,则完全不需要考虑——
作为东晋第一望族,在这些有钱又有闲的世家子弟才会掌握的技能上,王氏族学的水平总是顶尖的。
七岁以后,王琅开始随母亲学着操持家务。
她的父亲王舒不营时名,不重财物。当年在西晋,青州刺史王敦因为寇难路险,轻骑归洛阳,留下的辎重金宝很多,亲人宾客争着夺取,只有王舒看也不看,受到世人称赞。
话虽如此,因为门第显赫,频领望府的缘故,她家家境也算不错,只是日常用度上较为节俭而已。按照次兄允之的说法,即使没有金玉珍宝装点门楣,他们家也是当之无愧的晋朝第一望族,这话王琅很欣赏。
在她的理解中,喜欢炫耀财产的大多是暴发户,真正的贵族则更注重尊严和荣誉,宁可死去也不肯让家族的声望因自己而损毁。从这一点上来说,世家子弟们所坚持的高贵倒是有些可爱了。
自从离开建康进入会稽,王琅的母亲荀氏见会稽山灵水秀,士族聚集,于是在会稽郡治山阴置下大笔田地产业,算是为自己宠爱的小女儿日后出嫁准备的嫁妆之一。
王琅对母亲的行为既感动又无奈,向来俭省的母亲花下大笔积蓄置办田产给女儿,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但王琅也不认为自己会甘于相夫教子平凡度日,尤其是身边还有个甩不脱的讨厌鬼……
啊啊啊不行,想到那家伙就烦躁,忽略他。
王琅按住乱跳的眉毛与抽搐的额角,强迫自己换一个思考方向。
想点开心的事情,开心的……
嗯,春天到了,她的房子可以建起来了!
想到乐趣所在,王琅转脸将烦心事抛到脑后,去房间取出冬天无聊时指使工匠做的微缩园林模型,兴致勃勃地察看起来。
这个政治黑暗、社会动乱的残酷年代,科学技术居然极其先进。假公济私地通过兄长允之从父亲手下抽调了几名工匠之后,王琅大致描述了一下自己想要的东西,没过多久就被心灵手巧的工匠们实现出来。
晋人崇尚简约玄澹、超然绝俗的哲学美,王琅设计时便很注意营造幽深曲折的气氛。
她先写了一封信给远在建康的从兄王悦,索求汉、魏、晋三朝在洛阳营建园林的图纸。
对方既是丞相长子,又与她平素相善,隔月便送来大量卷轴,图纸外甚至附了很多注解——王琅是几年后回到建康才知道,图纸上的注解乃是丞相王导为修建宅西园林所请的营造大家所书,水平在整个天下首屈一指。接到从妹书信的王悦特意登门拜访,请对方依据会稽地势对图纸做了挑选和注释,这才送到会稽。
对此毫无所知的王琅兴冲冲抱了图纸给工匠看,让他们借鉴这些图纸,结合她选中地点的地势设计出一套园林方案来。
这些工匠知道她家世高贵,父亲又是一郡长官,再看图纸高明,平生罕见,纷纷竭尽才智效力。
王琅又根据记忆中江南园林的景观对工匠们给出的设计图纸做了些改动,让木工匠人根据图纸做出微缩模型,进一步修改。
与此同时,她又着手制定了一张时间表。
她的父亲王舒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好,郡中真正的主事人是她尚未弱冠的次兄允之。王琅对自己最亲近的兄长略撒撒娇,恳求一番,便要来了一份非常详细的资料,包括河道什么时候水量充沛,适合运输;花木哪家口碑最好,价格适宜;工人什么时候空闲有暇,方便召集等等。
王琅花了大约五六天的零碎时间思考,列出一张从采办到施工的日程表,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她还按照风险大小的程度进行分级,制定出两套备选方案,连图纸带模型一起交给次兄允之。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她算一个比较有想法的人,她的二兄王允之则属于那种特别有方法的人,这些事情拜托他准没错。
至于钱的问题也不用太担心。因为摈弃了华丽繁复的雕饰与珍贵难得的材料,整体设计以贴近自然与居住舒适为主,整座园子耗钱不大,只是其他人没有她这样得天独厚的资源想法罢了。
◇
“听说你惹阿母生气了?”
信手折了一枝桃花簪上妹妹发髻,玄衣束发的王允之拨了拨垂到脸前的柳枝,翩然有尘外意。
王琅没精打采地看他一眼,好像过度暴晒后的小菜苗,整个人蔫耷耷的:“我没想到阿母会那么生气。”
母亲荀氏为她置办田产的本意是替她积攒嫁妆,奈何王琅根本没考虑过要循规蹈矩地嫁人生子。想想父亲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好,王琅索性整治出一座大庄园,良田广宅,沟池环匝,又在屋舍前后各筑场囿果园,如此则舟车代步涉之艰,使令息四体之役,养亲有兼珍之膳,妻孥无苦身之劳,即便足不出户也可颐养天年,尽享山水林泉之乐。
荀氏一开始没发现她的意图,直到听见“颐养天年”四字才觉出不对,详细一问之后登时大怒,若非上了年纪,涵养足够,只怕当场就能折了柳枝往王琅身上抽。
她怎么就生出这么个不会为自己打算的傻孩子!
所谓母爱如天就是如此了。
王琅自觉孝顺双亲做得不错,荀氏却气愤王琅不长心眼,担忧她这样的性格日后嫁入夫家会受人欺负。
“所以你就一个人带上仆婢躲到这里?”
“我已经跟阿父报备过了,反正园子建好了,什么都不缺,住人也不打紧。阿父说等阿母心情好点了就让我回来请罪。”
“哈哈哈,亏你想得出来。”王允之忍俊不禁,大笑出声。
他之前在句章县检查城防武备与军械,一到家就听说幺妹王琅触怒母亲,一个人躲去外面,却没想到其中曲折原来是这么回事。
王琅快对这个兄长绝望了:“笑笑笑,你还笑!快点帮我想想办法,怎么让阿母消气。”揪住兄长的袖子猛摇。
王允之含笑看她,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快变成咸菜干的衣袖:“这事好办。”
说话不紧不慢,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悠然从容。
王琅的眼睛瞬间亮了:“阿兄?”
无论多麻烦的事情,她这个二兄总能很快想出办法解决,不服不行。
王允之微微笑道:“你这园子不是建成了吗,正好春天到了,士女们开始出行交游。你置一场春宴,将县里几大世家的小娘子都邀来做客,就说是庆祝新园建成,阿母一准消气。”
社交游宴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士族之间联络感情,培养声名都是在这样的场合。
荀氏本来也是一时之气,心中对于王琅的举动其实非常感动,又看到女儿这样上进,自然就会消气了。
王琅眨眨眼睛,再眨,跳起来扑住兄长猛蹭:
“我就知道阿兄有办法!谢谢阿兄!”
王允之拍拍她的背,语气惆怅:
“说谢谢之前先给我下来,你又重了。”
王琅气得想咬他。
“咳咳,不说这些伤心事。嗯,对了,我要给山山介绍一个人。”
山山是王琅的小名。
谁伤心啦!
恶狠狠掐了兄长一把出气,王琅抬头看他,语气不善:“嗯?”
“是陈郡谢氏的小娘子,比山山大五岁。”
“怎么又是陈郡谢氏?”
“又?”
王琅挑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来,伸手从身边几案上的果盘里捞出一只枇杷:
“阿莞前几日还跟我提起谢家有个小郎君容止出众,四岁时就被桓内史评价‘此儿风神秀彻,后当不减王东海’呢。”
她一边剥着尤带水珠的橙黄色枇杷的皮,一边漫不经心道:
“好像是说他大兄在剡县做县令,有一个老翁触犯法律,他大兄用烈酒惩罚老翁,直到老翁喝醉还不许停。他当时正好坐在大兄身边,劝说兄长老翁可怜,不该这么对他。他大兄问他是不是想释放老翁,他点头赞同,他大兄打发老翁走了。”
剡县是会稽郡下辖十县之一,离山阴不算太远。
说话间,一只枇杷剥好大半,王琅顺手递给兄长,自己又剥了一只:
“人品如何我是不知道啦,但阿莞这么推崇,想必模样不差。”她撇了撇嘴。
王允之略有所思,却在不紧不慢食完一整只枇杷,用白布拭了拭手后方道:“不简单。”
“诶?”
“我记得剡县县令是太常卿长子,陈郡谢氏谢无奕。谢无奕少有名誉,然性格疏狂,处事放达。我与他在剡县见过一面,知道他不是轻易服人的性格。”
“你口中的小郎君我大约也知道,按排行算,他是谢无奕的三弟,年龄虽少,声名仍在谢无奕之上。”
“……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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