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一面派人向王、谢两家报喜,一面调整计划,斟酌措辞。
他现在既不用担心王琅和离,又有了嫡出的孩子,真真是双喜临门。只不过对王琅来说,孩子的到来既打乱了她外放的计划,又害她不能为最亲密的兄长守丧,着实不能算一件很开心的事,谢安顾及到她的心情,勉强收敛住喜悦神色,柔着声音说话:
“佛家说六道轮回,生死相继,这孩子来得这般巧,就像冥冥之中得谁指引一般。”
见王琅愣了愣,他走近握上她的肩,坐到她身边:“你若喜欢,孩子跟你姓王也可以,阿父那边由我解释。”
他静静注视她,温柔的凤眼里波光沉着,令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王琅一震,面色动容。
这年头对子嗣的关注极重,无论谢安心里怎么想,能说出这种话实在非常不容易。但只是短短一瞬,她便清了思绪,眉目肃然:“胡说八道。阿兄走的时候孩子已经有了,轮回也不是这么个快法。”
又正色道:“走了便是走了,向孩子寻找寄托算什么事。我只希望这孩子能有阿兄一半聪明,也不枉我夺情除服,不能为阿兄守丧。”
谢安没料到她悲恸之下,条理还能这么清晰,唇角却忍不住含了笑意:“我们的孩子,当然是最好的。”
他这话倒是说出了王谢两家人的心声。
得到王琅有孕的消息,谢家自然是大喜过望,王家虽然喜忧参半,之前所有谋划都要推倒重来,但相同的一点是,两家人都对王琅腹中的孩子充满希望。
想想也很好理解,谢安兄弟几个都很出色,可见谢家底子不错,谢安又是其中最出色者,父亲这方没有一点问题;王允之、王琅兄妹向来以夙惠神悟称世,王琅更是出类拔萃,连男子中也少有人能够企及,这样一对夫妻生下的孩子,理所当然应该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
王琅一开始嫌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多说的,尽力养护就是。
她首先调整的是自己的食谱。
人说三代穿衣,四代吃饭,指的是三代以上积累才能懂得吃穿上的讲究。世家各有各的菜式食谱,彼此垄断,谢家作为新兴士族,这一点上与王家没有可比性。谢安家所有的饭食在王琅入门后便交给王琅带来的厨娘准备,品味提高不止一截,这回王琅怀孕,饭食自然还是由厨娘准备,食谱却是王家延请的名医亲自过目,又经王琅改动的。
一些晋朝人看来很奇怪的东西,比如动物的肝脏、晒干的虾皮、牛乳等等就是王琅特意要求加进去的。
谢安自己也看医书,懂得一些药理,却完全无法理解王琅的要求。只不过王琅的身体是他亲身感受过的,大大小小那么多仗打下来,又总是身先士卒,结果身体上居然一点创伤没有,皮肤也光滑细腻,连弯弓握剑的厚茧都找不到,如果全是因为调养得法,那可真不像人间能有的医术了。所以,尽管一句也没有问,谢安对她的安排还是放心的。
再有,就是王琅经常让谢安念一些书籍来听,又常常让他抚琴,言辞凿凿地声称是在做胎教。
其实胎教的说法早在西周时候就有,比如刘向记载周文王之母太任的孕事,说是太任在妊娠期间“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结果“文王生而明圣,太任教之以一而识百”。
谢安虽然奇怪她成婚的时候连人事都不懂,这会儿居然头头是道起来,但王琅只是让他念念书,抚抚琴,自己行动间又很在意,谢安自然不会拒绝。以他本心,即使不是为了孩子,每天为夫人念书抚琴也是乐意的。
十月期满,王琅顺顺利利诞下一对龙凤胎,一次儿女俱全的谢安松开紧握成拳的手,惊涛骇浪前也没有丝毫改变的面容上带着掩不住的浓浓喜悦。
产房之内,同样沉浸在喜悦的王琅忽然想起几年前王悦告诉她的名士郭璞的卜筮结果——
凤隐龙藏,生不逢时。
巧……巧合吧?
第17章 支线还于旧都
晋人有七夕晒衣的风俗,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就有一个关于晒衣的故事广为流传。大致是说阮氏名门望族,其中有贫有富,前者居于道南,后者居于道北,阮籍属于前者。到了七月七日雨季结束,天气放晴,家家户户都将衣物拿出来晾晒。北阮富庶,晒出来的都是纱罗锦绮一类名贵衣物,南阮贫困,对比北阮的声势自惭形秽,耻于晒衣。阮咸却不管那么多,拿根竹竿把自己的粗布犊鼻褌挑一件,也挂在路边晒着。人们看了以后,纷纷感到惊怪,阮咸则不以为然地说:“不能免俗,姑且这样吧。”西晋名士的放浪豁达,可见一斑。
王琅七夕休沐,同样不能免俗地安排仆人将自己房里的书籍衣物都搬去院子晾晒,谢安的东西就交给平日管事的婢女安排,一并搬到院子里晒着,又问谢安:“你要不要也晒一晒?”
谢安愕然:“晒我?”
王琅眨一下眼:“满腹诗书不晒一晒吗?”
谢安哑然失笑:“促狭鬼。”揽着她的腰将人搂到怀里,嗓音温润悦耳,“山山,我想看你穿那条纱縠石榴裙。”
王琅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叫石榴裙?”
谢安捏捏她的脸:“女人的衣服还是男人比较懂,更何况是你的衣服。”
王琅想了想,现代女性的服装设计师出名的大多是男性,古代女性的妆容服饰更主要是为了给男性欣赏,谢安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至于她给谢安做的衣物为什么能引起一时风尚,达到众人争相模仿的效果,一是谢安风神秀异,举止自成风流,名望渐渐也仅次于殷浩一人;二是她出身琅琊王氏,相处交游的又都是当世第一流名士,眼界摆在那里,而不是因为她是女性。
谢安在她优美修长的颈项上亲吻一下,搂着她继续说话:“上身就穿那件白底缕金凤凰纹大袖衫,和石榴裙搭在一起特别衬你颜色。”在她唇上轻轻啄了啄,又道,“绛红难压,一般人穿了都会被衣服夺去色彩,也就是山山明媚光艳,连绛红也只能沦为陪衬。”
王琅睁大眼睛看他:“你说起甜言蜜语来还真是脸都不红呢。”
谢安略微侧头,语气自然地转移话题:“不扰你了,去洗浴罢。”
王琅默了一会,额角跳动:“那你倒是先把手放开啊!”
谢安一副刚刚才发现的神情:“我握的明明是玉,怎么会是山山?”手指在她腰间抚了抚,方才依依不舍地松开,蜻蜓点水般碰了下她鼻尖,“是我错了,玉石哪比得上山山,又温又软还可爱。”
王琅脸色涨红,匆匆丢下一句:“我去洗浴!”背影怎么看怎么像是落荒而逃。
半个时辰后,换上大袖衫石榴裙,沐浴一新的王琅来到院子里晾头发。
没过多久,也披着湿发,浑身清爽,却松松散散套着件中衣的谢安到她身边坐下,容光焕濯,凤眼明润:“听逸少说,何侍中上书荐山山任荆州刺史?”
这是一个有些沉重的话题,王琅想过很多次,知道避免不了,答得倒也快: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朝中还在商议。”
距离两人上一次谈及外放之事不过三年,东晋朝局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在王允之病逝后不到两个月,在位十七年的晋成帝病重不治,死亡时年仅二十一岁。随后即位的是晋成帝的弟弟,时年二十岁的晋康帝司马岳。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位晋康帝的身体状况自登基起急转直下,改元的第二年就戏剧性的病发驾崩。此后不久,东晋实际掌权人,积极筹备北伐的庾冰、庾翼兄弟相继去世。局面一下子乱了起来。
因为新即位的皇太子司马聃太过年幼,在朝臣们的请求下,晋康帝的皇后,现在的皇太后褚蒜子临朝听政。
褚蒜子的父亲褚裒出身阳翟褚氏,早在东晋初年就有高名,母亲谢真石则出身陈郡谢氏,也就是王琅年少时在会稽认识的好闺蜜,谢尚的姐姐,谢安的从姐。
有这层关系在,本来已跻身一等士族的陈郡谢氏地位日高,谢尚转任西中郎将、督扬州六郡诸军事、豫州刺史就是最直接的体现。
侍中何充是现在朝堂上的主政人之首,他与王、庾两家都是姻亲,政治立场上更亲近王氏,此次推荐王琅任荆州刺史,填补庾翼留下的空缺也算意料之中的事。
“如今的形势是主上年幼,外臣强大,山山少致盛名,威震南北,太后恐怕不敢让山山占据荆楚要地呢。”
谢安挥退诸仆,自己拿了把木梳替王琅梳理长发,动作轻缓流利。
王琅摸摸发梢,感觉干得差不多了,便把梳子从谢安手里拿了过来,走到他身后替他梳理,口上接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既然有何侍中举荐,朝廷也不可能晾着我不用,最后调到益州做刺史的可能性大些。”
谢安将身体倚上胡床靠背,双目轻轻阖着,姿势自然放松:“那不是正合山山心意吗?”
王琅一边梳着他乌黑亮丽的长发,一边含笑问他:“我有什么心意?”
“惠王欲固国力,先攻灭巴蜀、占领汉中,其后方有始皇扫灭六国,此自北下南也;汉王受封巴蜀、汉中,而兵出陈仓,入主关中,然后与项羽争鼎,此由南上北也。山山入益州,不正是虎入山林,蛟龙归海?”
王琅惊立当场,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晋人北伐,从来都是北渡淮水,直向中原的路线,把目标对准曾经的西晋都城,现在被石赵帝国占据的中原洛阳。王琅与姜尚在梦境中谋划,觉得晋朝政权太散,不可能凝成一股劲倾力北伐,倒不如以“天府之国”的益州为跟脚,先拿下雍州,占据原本的关中之地再图洛阳。
这样一来,她既能摆脱朝内的权力纷争,没有掣肘,也能够开辟局面,占据主动。
毕竟中原四战之地,无险可守,而关中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宛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想要巩固战果相对容易。
晋人出于惯性思维,也出于巴蜀险阻,难以控制,很少能想到这条线路。
而谢安每天呼朋唤友,游山玩水,也没见他看过什么兵书舆图,到底怎么猜出她的打算的!?
谢安扬唇笑了笑,声音仍是从容和缓,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想知道?”
王琅忙不迭点头。
谢安身体坐正,表情忽然严肃起来:
“你先答应我一件事,不,你立誓。”
王琅从没见过他这么郑重的表情,愣了一下才道:“什么事?”
谢安面沉如水,语气栗冽:“以后不许再提和离之议,想都不要想。”
仿佛越积越高的潮水终于找到缺口,一瞬间冲破堤坝,谢安一手握住她腕部,将人拉到面前极尽处,凤眸定定对准她凝视:“知道我当时听你说和离有多难受吗?我简直恨不得把心剜出来拿到你面前,让你看看我到底有多在意你!”
大概是说得太急,情绪也太激动,他停下来,深深吸一口气,漆黑的凤眸里沉积着化不开的幽暗:“那一次真想把你的心也剜出来,看看是不是石头做的。”
王琅本听得毛骨悚然,这时候却忍不住脱口而出:“我是山,你才是石头。”
而且你全家都是石头,连从兄家的两个也是。
谢安愣了一秒才明白她说什么,顿时哭笑不得:“山山……”
这样的话一生只能说一次,结果气氛全被破坏了。
静默良久,他无奈地叹口气,将人揽到怀里搂着:“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要说他们平时的生活既能相敬如宾,又不失亲昵情趣,他也该满足了。世人眼中的夫妻典范,神仙眷侣不就是这样吗?
但比起他付出的,他想要的,总还是少了点什么。
至今为止感觉到的都是对家人的深厚感情,体贴亲密,她把他当朋友,当亲人,当丈夫,唯独没把他当恋人。或许她不是情窦未开,而只是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却先嫁给了他?即使他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付出,收获的也只能是对亲人日渐深厚的感情,就像橘柚、石榴都很好,他却更偏爱石榴一点,没什么理由的偏爱。
想到这里,谢安心中一悸,握住王琅的力道不自觉重了一些。
王琅受姜尚影响,对一些复杂细致的问题也有耐心拆解分析,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地处理,但从性格的角度而言,她这个人本身是比较简单的。见谢安搂着她沉思不说话,不知为何而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王琅眨眨眼睛,对着他手臂咬了一口。
谢安回神一看,手臂上留了上下两道浅浅的白色牙印,因为咬得不算太重,牙印转瞬即逝,看不出任何痕迹:“你这是做什么?”
王琅扬起眉毛,得意洋洋:“啮臂之盟。”
古人私下盟誓,不得歃血,于是用咬臂出血的方式证明决心坚定,这是她几年前从《史记》里学到的办法。不过谢安这么文弱,让她咬出血她也下不了口,意思一下好了。
谢安面上一热,竟是罕见的脸红了:“谁教的你,啮臂盟不是这么用的。”吸一口气,又维持回原先的镇定自若:“你若想按吴子的方法盟誓,应当咬自己的手臂,见血方可。若是咬对方的手臂,意思可就变了,场合也不对。”
是他想岔了,明知道对方是个极简单的人,温水慢慢炖着便好,实不应该如此试探。
是他的总归是他的,不是他的……也不应该强求。
王琅“咦”了一声,奇道:“变成什么意思?”
谢安微微扬唇:“男女密约婚嫁。”又撩开她的缕金大袖衫,在她手臂上也轻轻咬了一口:“或作闺房之乐。”
这一刻,王琅深深感受到了没文化的可怕。
第18章 支线东都西都
东晋咸康年间,王导、郗鉴、庾亮、庾翼相继去世,陶回、孔坦、毛宝等经历苏峻之乱,军事才华已被证实的文臣武将也陆续凋零,朝中处于一种人才空前缺失的状态。
接替庾亮之职,被任命为司空的陆玩就曾经对着宾客叹息:“以我为三公,是天下没有人才了。”这还算好的——
接替庾冰之职,入主尚书台处理政务的侍中何充与王、庾两家都是姻亲,主要起协调两家关系的作用;继承王导丞相之位,录尚书事辅政的会稽王司马昱因宗室身份被提拔,今年不过二十出头;继承郗鉴之位,任兖州、徐州刺史,镇守京口的卫将军褚裒是太后生父,以外戚身份上位;担任扬州刺史,居门下省的殷浩名声虽大,实无任何施政经验可言。
换句话说,无论应对北方局势变动,还是调整朝内官员职位,现在的东晋朝廷都心里没底,很难拿出准确妥当的判断。
而有“江左管夷吾”之称,史载“善处兴废”的名相王导确实是个极有远见的人。
在举朝浮华务虚、轻视庶务的风气下,他一直很注重与地方军镇方伯的交往,幕府中也招揽了大量胸怀韬略、真才实学的士人。到现在,朝堂上屈指可数的几个有见地的人才基本都与王家交好,只要说服这些人沉默,那么能意识到让王琅担任益州刺史的巨大危险性的人就没有了。
“山山上个月频繁与建康通信,又亲自前往孔家拜访,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我猜的可对?”午后晴好,天光亮丽,谢安轻轻摇动手中麈尾,神色安闲。
王琅犹自难以置信:“就……就凭这点东西……”
“当然还有一些其他因素,主要是山山的战绩太过漂亮,不仅每一次都是出人意料的大胜,时机也把握得恰到好处,不给其他人异议置喙的机会就奠定大局。我思前想后许久,只有占据益州,图谋雍、梁这样的奇谋符合山山一贯的行动。去年益州来客,就是山山当初平蜀留下的后手罢?”
王琅愣愣看他许久,长舒一口气:“你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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