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抢先了。医生说她的肺气肿是她自己臆想的——这个词应该使她感到高兴——但在她生命结束的时候,她的喉咙被管子穿了一个洞,肺不借助供氧设备便无法呼吸。这时我再次想起了她的预感,她的预言。
当我身体转好的时候,玛格丽特建议我跟她一起去蓬皮杜中心看伊夫·克莱因的画展。除了酒吧和剧院,我第一次和她出现在公共场合。大家认出了她,害羞地递信给她。直到现在,我还只看到过演员口袋里装有这么多信。每个作家都有他应有的读者。她的读者都是些脾气好的人:“请您看看这张便条好吗?”他们小心谨慎地走开,趋前:“我不想打扰您,但您写的东西实在太美了。”有位女士也走近来:“您就是……”玛格丽特正准备回答“是”时,这位女士又接着说:“安基昂夫人?”玛格丽特笑了。人们尽管不认识她,也把她当做一个人物。
走进头一个厅,她就发现一位似乎深思熟虑的先生。她问他话,像在商店或咖啡店里一样跟他聊起来。这位先生刚好是克莱因昔日的挚友。“他临死前的那天晚上,我整夜跟他在一起。”
“他是自杀死的?”
“不,心脏停搏。”
玛格丽特有点失望。她欣赏克莱因,因为他曾尝试过虚空、虚无的东西,他的画独一无二。她说:“写作,除了写作之外,我哪天还需要做出解释。”她停下来休息,“没有比坐在博物馆里更好的了。”
我常常想起这同样的事情。短短的几句话使友谊更巩固。
我们一直走到隔壁的展厅:乔治奥·德·契里柯1。和克莱因相反,他的画画面很满。作画,幽默,活泼。在一幅极欢快的油画前,玛格丽特说:“我好像听见有人在笑。”但看过两个厅后,她指出:“现在,我看出怎么回事了。克莱因也许更了不起。契里科的东西,家里都可以有,一点都不用担心。这不碍事。”
“不碍事?!”
女友杜拉斯(45)
“不碍事,深度无限,贝利尼呢2,太尖利了。”
“就像巴赫一样?”
“没错,那天,我听见一个乐队指挥在说,有的乐曲,刚演奏几个音符,人们就知道要去中心教堂了……中心教堂……我也听见鲁宾斯坦3在电视上说:‘莫扎特,就像个亡灵,人们永远也抓不到他。’音乐家们说了些……
春天,马居斯和我去特鲁维尔看她。我们睡在她的一处房产里:她在黑岩公寓外庭另一端一个方方正正的院子里有个套间,我们就住在里面的一个房间里。玛格丽特一赚了点钱,就喜欢买些小房间。她买下了这个像车库一样的没有窗的房间,让客人或乌塔的朋友住。她出自内心地向我们夸奖房间的安静和舒适,就像她以为她的那套公寓面对大海,而事实上它大部分朝着大海对面的马路,要在阳台一端探出身子,才能看到芒什海峡的一角。问题不大,她的目光可以从她家的阳台一直看到暹罗湾。
我想劝她好好理财。也许把钱交给一个生意人或一个行家。不行,别人会偷了它。然而,靠这些房间和那点微薄的租金,她可以守住自己的财产。她以为如果自己不拿版税,大部分都留给她的出版商们,她就可以不交税了。甚至乌塔也赞同。母子俩都很节约。他们有着同样的经济观,事实上,这是对财富的一种拒绝,可以说是对金钱的一种恐惧。
乌塔和母亲同时呆在特鲁维尔的那个小套间里,他打扰了她,却辩解道:“是你挤在这儿。你走开就是了,因为你不洗澡。”玛格丽特很高兴乌塔顶撞她,并让我们做证:“啊,乌塔真像我。我没养好儿子,我太惯他了,我太怕失去他了。孩子们,但愿你们知道大家是多么希望你们幸福。好像这可能似的……从孩子出娘胎的那一刻起,母亲就永远有了孩子。从浅薄、世俗的角度来看,可以说生活就被搞糟了,但太好了……”
她又说:“我从来不敢写乌塔。那是我唯一忌讳的话题。”
乌塔开心地笑了。他又去了巴黎。
她把我们带到她喜欢散步的地方,塞纳河湾上方或勒阿弗尔边的那些码头,凝视着躺在那里的异国大树,那些“森林的尸体”。
“我是在那些森林中长大的。”
我抚摸着它们。对砍伐它们的行径义愤填膺。我的无动于衷使她非常生气。
我的童年是在巴黎度过的,假期是在酒店里度过的,只有在博物馆里我才能长时间接近过大自然,在那里,我叔叔让我看印象派的画。对我来说,乡村就是网球场1里的莫罗…内塔龙2厅。我开始艰难地凝视诺弗勒果园里的果树。
玛格丽特不客气地盯着我:“男人们摧毁了他们的星球,只有你视而不见。现在,百分之九十的人已被告知他们所遭受的危险。这就是进步!”
我当时对自然环境的漠然,她觉得是一个严重的缺点(她说:智慧方面的一个不足之处)或者更糟:
“你的冷酷就是这样来的,你吃了树!我曾有森林、雨水,我有我的出发点。我扎根在越南的土地上。”
“你从来不想再去越南看看?”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它。”
“你写作时便回到了那里。”
“是这样。除了童年时代,一无所有。我以后所经历的一切毫无用处。司汤达说得对,童年,永无尽头的童年。”
我无根的童年她很感兴趣。我们常去特里亚农宫3。对她来说也是,那个建筑给人以回忆。在两边都是玻璃的长长的通道里,她又看见了邮轮上“头等舱”客人散步的走廊。她说她喜欢特里亚农宫的白色。
“大理石的白,床单的白,漆画的白。白色,是富人的颜色。”
关于我爷爷的那些荒唐的故事,她百听不厌。
“跟扬讲讲战争爆发那天晚上的情形。”
我爷爷当时好像大吵大闹起来,因为在圣日耳曼浓汤里没有小块面包皮。对方辩解道:“可是,先生,这是战争期间。”他反驳说:“只要坦克没有开进凡尔赛宫,就应该有小块面包皮吃。”
女友杜拉斯(46)
我现在还听见她笑。每次都如此,同样的笑。她喜欢重复的东西,这真令人难以置信。
她说:“在生活中,人们说的都是一些重复的话。”
“再讲讲那个记录你吃饭表现的护士。”
“我吃完‘整条’沙丁鱼,她给我打满分。有一天,她只给我八十分,因为,她说,那条沙丁鱼太小。”
玛格丽特笑道:“自由的童年,就是贫穷的童年。我曾生活在一个极穷的地方,那是我所去过的最快乐的地方。”
扬的《玛·杜》出书了。
他那些那么隐秘的记录都印刷成书了,我想出版我前一年夏天记下的东西的念头便更坚决了。我把另外一些段落加入其中,取了一个很简单的书名《短元音》。我问玛格丽特,想不想看看有关她的记录。
“不看,你不怕写作,这很好。大家都怕写作。”
她的信任使她至高无上,压倒了小小的怀疑和那些怀疑者。当时,我像我爱她那样尊敬她。
另一件事更使她惊讶。她调皮地问我:“在你的存书中,你将按哪个字母排列扬的书?”
她的问题使我发笑,我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
“这样吧,按D……以后,当扬写了第二本书时,就按A·安德烈亚1。”
“我也是这样想的。”
她想到了一切。
《玛·杜》,这本宣告爱情、让人惊异的书并没有让玛格丽特放下心来,扬越来越沉默。她很忧伤。
她感到烦恼。她用缝纫机做了两件和服,一件给自己,一件给他,两件一样,都是用劣质腈纶做的。
“你看,我让扬感到厌烦了。我这个人不停地说,思考,说,他感到厌烦了。但假如他没有我,他又感到烦恼。”
她又重新读米什莱的《直至流泪》,以及德·拉法耶特夫人的作品:“你看见她是怎样追溯王妃的故事吗?”
那年夏天,我在重新读卡夫卡的作品,她说:“卡夫卡,是的,很入时,但他顽固得不那么可爱。”
她给密特朗写了一封信。她向我概述了信的内容:“打倒哀伤。让金钱流通,因为它是动力。是的,当然,还有无产阶级,但金钱也……”
她那种因颠覆和破坏而产生的思想,使她自然而然地向众人发起挑衅:
“美国没有知识分子。”
“?!”
“知识分子既不是专家,也不是政治家。而在美国,只有这两类人。”
不过,她也驳斥众人的观点,说:“我的想法在任何方面都不从众,除了在社会不公正方面。”
她对她邀请的一个朋友很恼火:“他很丑陋,烦死我了,到处跟着我。”
她想再在《解放报》开专栏,但她说朱利在电话中再也不理她了。
她睡得不好。很久以来,我们就在一起谈论睡眠的神秘和反复无常。但愿能轻易入睡。头脑因担忧而沉重,因欲望而容易惊醒,这倒也罢了,但为什么早上三、四、五点钟突然醒来呢?那时,人们是多么希望继续睡觉啊!为什么这匕首当胸刺来?是哪个敌人刺的?很久以来,我就想问问玛格丽特和别的更难以入睡的艺术家。她拒绝回答。但有一天,她对我说:
“你知道,我思考过失眠这个问题,现在,我相信有些发言权了。你可以录下来。”
“失眠损伤智慧……”
对她的采访促成了一本书,《失眠颂》。我要归功于她。
扬有时不辞而别。玛格丽特克制住自己的忧虑。她什么都夸大,但这无疑是最大的忧伤,她加以保密。她没有抱怨。
她记录道:“我大声地说着这一天,1981年6月15日,星期一,你在酷热中永远地走了,是的,我相信这次是永远走了。”
从那天起,在两年当中,扬应该是经常出走,又经常回来。有天晚上,他从特鲁维尔打电话给我。他说,他去那里是为了自杀。
我在笔记本里详细地记述着那次通话:
女友杜拉斯(47)
“劝扬要活下去,劝了两个小时。他说他几乎没有生命的冲动。玛格丽特给了他,但她会全都收回去,他不能再忍受屈服于她的权力之下。他不能再跟她一起生活,也不能自杀。因为这样会使她伤心死的。他敢肯定吗?她总是选择自己,他回答说,头脑非常清楚。她什么都想要,或什么都不要。半年来,他宁愿什么都不是。他整天在想一种自杀的方法。我劝他不要用罗伊尼奥尔1。我对他说我有一个最好的产品,希望他能通知我,假如他真决定自杀的话。”
“谈话越来越投机,他脱口而出:‘玛格丽特认为你并不是在写作。’”
“扬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试图弥补:‘她说你有勇气,你还是会成功的。你们俩都同样苛求,同样刻苦。你们总得做点事。你们有同样的道德准则:做。’”
“我开玩笑道:‘铁的道德准则。’”
“我要他尽快回诺弗勒。”
扬对我说的话并没有使我受到伤害。我知道真相。“写作”意味着全身心投入。“入行”,这是他关键的词,尽管我遇到过别的许多危险,但我不冒这个险。我太喜欢活动和瞬间的满足,太害怕写作那死一般的静止。我保护自己,不受这巨大危险的侵犯。新闻工作和孩子们成了我的保护墙。我分享我的生活。一半生活,一半当作家。
一大早,我就打电话给玛格丽特,通知她扬会来,她的不安只通过她的平静表现出来。
“他跟你说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有详细说,但他会回来。”
她没有再问。她极谨慎,这使我心神不宁。我建议白天过去看她。
“随你的便。”
我有点尴尬地登上了通往旧磨坊的小路。她一点没有指责我,但我在她眼里,是见证扬的无情的人,这点足以使她不高兴。
她坐在花园的一张长凳上。她说许多人喜欢整天坐在长凳上,但她不,和别人不一样。她说扬和她应该自杀,还说她想象不出最强大的生命能一直持续到结束。扬会来的,但如果他继续沉默的话,她会杀了他。
“我一生中一直想杀人:这是最最持久的念头。那些声称从来不想杀人的人是在撒谎。你呢?你曾经想杀人吗?”
“有的,有过一次,有个情人,我曾想用汽车压死他。他及时躲在大门后面。但总的来说,我更愿意自杀。”
玛格丽特终于笑了,醒过来了,好像从藏身之处出来了。我又跟她说了一些奇事,她很开心。我们轻轻地拥抱,我让她坐在长凳上。
“甚至在这个时候,你也写作。”
“作品穿过一切,哪怕门是关的。如果我不写作,我会屠杀全世界的。”
就像副领事在夏利马尔的花园里一样,她那天上午会开枪杀人的。
扬回来了,数日来默不作声。沉默就像是武器。玛格丽特叫道:“让他滚吧!我宁可这样。”她又冲动起来。她劝他离开。他不回答,不是破坏墙壁,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对我说:“来吃饭吧。至少,你在场的时候,他会下来的。”可一入座,他就当着我的面表达了一个奇怪的愿望。他对她说,他死了,再也没有生命,他得走出这屋子,至少,每天两小时。他说她阻止他跟他母亲、妹妹、朋友和别的人说话,除了跟她。
扬滔滔不绝,一口气地说:
“你只能接受你自己的意见。这样乱反对,你并没有理由,你否认这一点。这并不存在的。你想杀死我,是吗?”
玛格丽特和我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女友杜拉斯(48)
他说他已经无话可说,因为她总是对的。他想听“自己”说的话,想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说话。他想说话,不被别人打断。他想别人把他说的话录下来。这样,假如他愿意的话,他可以听自己说话,听那个叫扬·安德烈亚的人说话。他可能会认出那个人来。
他这种深思熟虑的计划透出一种疯狂,而玛格丽特对疯狂总有一种亲近感。她轻轻地对他说:
“我看出来了,你想自己对自己进行心理分析。”
扬甚至不再听她说话,他继续描述自己的计划,最后用一句惊人的话作出了一个怪异的安排:每天两小时他想去我家。
玛格丽特沉重地盯着我,好像怀疑我似的。
扬一反往常的那种随和,极威严地对我下达指示:
“你只需打开录音机,让我瞎扯。”
扬所想象出来的那种险恶情形造成了一种不安,我试图加以消除。我借口说有一件急事,没时间。
扬并没有因我的借口而动摇。
“我们可以把谈话压缩到一个小时。”他说。
玛格丽特不同意:
“扬,你知道得很清楚,她做不到。”
“问题在于行还是不行。”
扬的坚决与他往常的柔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几乎让人害怕。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扬显然十分痛苦,这次发作无疑比以往更长久,更危险。玛格丽特感到了压力,我见她第一次谦和起来。她向我转过身来:
“你真的不能给他一小时?”
玛格丽特开了绿灯,扬喜形于色。爱情、感激或机灵,他叫起来。
“无论如何,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只谈论你!”
“这一点,我坚信不疑。”
恢复了自尊,玛格丽特表面上平静下来。但我要是她,扬的这种安排会使我感到厌恶的。我仍努力劝阻。
“扬可以找一个更无偏见、更专业的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