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和龙昊的孩子,四年之后再度见面,已是出落得格外标致。她长得更像玲珑了,那眉那眼,那颦那笑,仿佛那早已香消玉殒的玲珑再度站到他的面前。
“阙哥哥,不要脸,大欺小,变龟蛋……”
满眼的蔷薇艳红里,还是那张倾城的容颜。
早已该忘记的前尘往事,却是一幕幕清晰闪现。
那双滴溜溜似葡萄般的眼珠儿静静地看着他,让他感到一丝狼狈。这般小小年纪,却好像能把他看穿一样。
“我是雷阙。”把她抱下那冷得刺骨的椅子,他将她抱在怀中,一袭厚厚的貂裘裹住小小的身躯。
“雷叔叔。”
冷冽的眼闪过一丝怒意,“我有叫你这样叫我?”龙昊的孽种,休想和他扯上一点干系!
若是一般的孩子,早已吓得号啕大哭。绛雪只是听话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吩咐。
“叫我阙。”
“阙。”
“很好,”抚摸着她柔顺的头发,他沉声道:“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新家,你可明白?”
“那嬷嬷呢?”
“她回继续跟你在一起,我希望你能成长得让我满意。”
玲珑,戏已经开始,你和龙昊在看么?
绛雪和柳嬷嬷被安排在皇宫北侧的一方小苑内,丫头侍卫倒也想得周全。
请了沙城最好的老师授课,偶尔,雷阙也会亲自点拨。只是,他来小苑的次数,屈指可数。
绛雪学东西煞是用心。这般娇小的人儿,不偷懒,不叫苦,且是冰雪聪明,稍稍点拨,便是领悟。
深夜里,看着那小女娃儿,绛纱金盏的灯下,擎一方素缎,金针频度,彩线轻抛,不多时蔷薇花瓣便活生生地绽开。纱影映娇颊,我见犹怜。
柳嬷嬷不禁叹息——
这小人儿可知道,从来兰心慧质,多无圆满收梢。福是要厚,才好积世传子孙,那慧却要薄,方得点破蒙昧,一针见血,惊艳这混沌俗尘。有了慧,便磨没了福。福慧怎得双修?
更何况,那阴晴不定的沙城城主,看起来并非真正疼爱这个孩子。每次看她,他的眼中都有难解的恨意。这般惹人疼爱的娃儿,得不到真正的疼爱,却又细心栽培,她看不懂,也看不透……
绛雪并不去想这些。她安心得很,好像生来就在这方小苑中一般。跟着师傅和嬷嬷,就算没有人做伴,没有消遣,春去秋来,也就这般过了。
四岁能针黹,五岁学织缣。六岁初度曲,七岁知管弦。八岁观书史,九岁理诗篇。十岁调丹青,十一描花颜。
十二岁,她正式以贴身侍女的身份,回到雷阙身边。
快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了,他会是什么样呢?坐在阴冷的傲雷堂里,绛雪静静地等待雷阙的出现。
十二豆蔻年华,那人儿已出落得如含苞待放的蔷薇,艳光四射。雷阙斜倚在门口,神色复杂地看着那张早已刻画在心底,抹不去的容颜。
“城主。”看到雷阙,她款款走到他面前,盈盈一福。
扑鼻的蔷薇幽香,雷阙只觉得心头一震。
恍惚间,还是那张千年古树下出尘的绝色容颜。
玲珑,玲珑!他心头永远挥不去的一道疤,稍一碰触,便痛至骨髓。
扣住那小巧的下巴,强逼她抬起头,他微怒道:“我告诉过你该怎么叫我。”
“是。”轻轻垂下眼帘,她柔顺地应了一声。
该死的谦卑,该死的柔顺!狠狠地推开她,他大步走了出去。
雪后初晴,沙城迎来多日不见的灿烂阳光。
难得无事,雷阙晚起了一些,靠在床头看书。
此刻,他的心思不在书上,只看着腿边静静绣花的小人儿。
十二岁的年纪,正是活泼好动的时节,却是难得的娴静。
她知道怎么体贴他,关心他。天凉的时候,早晨出门,她也会包好衣物交给随身侍卫,嘱咐他们为他披上。就连老实少言的淞,也会在他耳边夸赞她的好。
他自然也明白。那般小小年纪,要承受他的喜怒无常,她也毫无怨言。只是,一想到她的龙昊的女儿,他心中就如针刺一般。那张与玲珑越来越像的面孔,每看一次,他都觉得不是滋味。
“绛雪。”他轻轻唤了一声,看着那双璀璨的美眸淡淡含笑。
“您有什么吩咐?”
不语地抚摸那头柔顺的黑发,轻轻地呼吸着他熟悉的蔷薇花香,许久才道:“难得天晴,出去走走吧。”
“您和我一起去吗?”
看着她眸中泛动的惊喜,他的心颤了一下——她始终还是个孩子啊。不管怎么样成熟老成,她心中还是期待能像同龄人那样开心地玩一下吧。
冷香扑鼻,放眼望去,那一片梅林,开得正艳。
梅花树下,那娇小的身影,静静地看着他。蔷薇色的衣裳,映着满地的白雪,竟是说不出的妖艳。
她出生的那天,也是大雪漫天飞舞吧。只是那雪,已经被沙城将士的雪染得绯红。绛雪这名字,不就这样来的么?
一转眼,十二载已经无声逝去,为什么他还是忘不掉,忘不掉?
“您怎么了?”一双白玉般的小手轻轻抓住他的披风,细细柔柔的嗓音唤回他的思绪。“若是您不喜欢,我们还是回去吧。”
又来了!那般善解人意,在他看来却是令人无比痛恨的谦卑!为什么她不能像她母亲那般……
耳边仿佛传来丝丝讥笑。她为什么要像她母亲?凭什么又要像她母亲?
十二年了,不是忘不掉,只是他抓着回忆,不愿放,也不肯放而已……
重重地闭了闭眼,他伸手抚了抚她的长发,转身离去。
阳光下,那魁伟的身影竟微微有些佝偻。
已是不惑之年的他,真的是老了……
“该死!”披着一身风尘和战火,雷阙捂着肩上的伤口,略微趔趄地走进傲雷堂,阴冷的眉间锁着暴怒。
这些年来,越来越多名不见经传的行会前来攻打沙城,妄想拿下这座塞上要塞。尽管付出了惨痛代价,却依然如飞蛾扑火一般,一次又一次前来。
辉煌不过二十载,这是历代沙城城主以生命换来的教训。诅咒之城沙巴克啊,任何与它沾上关系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龙昊在统治沙城十八年后被他击溃。而他接管沙城,也有十五载了。
辉煌,真的不过二十载?
靠在门上低低地喘息着,眩晕中,只见一个雪白的身影伴着熟悉的蔷薇花香,飘然而至。
“您受伤了!”轻轻扶住他摇晃的身躯,绛雪担忧地看着他的伤口。
“放开我。”他怎么可以在她面前表现出脆弱?伸手想要推开她,却被她轻轻握住。
“我知道您讨厌我,可是您的身体要紧,等您好了之后再来惩罚我吧。”幽幽的嗓音,带着丝丝怨怼。这是她第一次对他有所不满,这个十五年来无欲无求的孩子,第一次那么固执。是因为他受伤了么?
麻利地取来清水和药物,颤微微地解开他的衣物,一条狰狞的刀伤赫然呈现在眼前。“疼么?”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她问。
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碰触了一下,他浑身一战。可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闭上眼抵御伤口处火烧般的疼痛。
即使最轻微的颤抖也没有逃脱绛雪的眼睛,连忙停下手,轻轻吹着伤口,小女儿般的娇憨。
那种心悸的感觉,已经好久不曾有过了。回头凝视着那双黝黑的美眸,他竟狠不下心去推开她。
“离我远一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他看到那双晶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受伤,她什么也没说。
为他披好干净的衣物,她默默地收拾好一切,然后像往常一样离开。
想要伸手抓住她,却发现伊人已经飘然离去,伸出的手在空中停顿,最后蜷成一个寂寞的姿势……
雪又在下了。
想要覆盖满地的殷红,却不小心将自己沾染。
红色,绛雪。
终于逼退了又一波猛烈的攻势,沙城迎来喘息的机会。
负手立于窗前,雷阙如顽石般坚毅的脸上,是惯有的漠然。
“他们是想耗尽我们的锐气,然后再做打算进攻。沙城军队虽是锐不可挡,强弩之势,最后也终归失败。”
身后,一双白玉般的手轻轻为他披上披风。然后一针见血指出他担心的问题。
剑眉微微上挑,雷阙转身看着那娇小的身影,略微有些吃惊。
她的冰雪聪明,他是知道的。但他不曾想到,连兵法她也会略知一二。
“那你告诉我,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片刻惊讶过后,他唇角泛起一丝阴冷的笑容。若是她真的聪明,那么留下她,将会变成一种错误。
那双秋水明眸中闪过一丝冷冽,然后,红唇中吐出坚决肯定的字眼:“冲出去,不顾一切冲破包围。”
“冲出去?难道你不知道如果硬冲的话,我军会有多大损失么?”
“损失是肯定会有的。可是如果不冲出去,那么满城的人,都只能等死了。”
冷冷地看着她,雷阙眉间出现一个深深的结。
她,根本不像龙昊,若龙昊当年能够像她一样狠下心,牺牲一部分人来保全沙城,沙城不会如此轻易落入他手中。她,更不像玲珑,温柔婉转的玲珑,怎会想到要去介入男人的世界,又怎会妄加指责?
可她,又分明是龙昊和玲珑的女儿。
她,究竟像谁?
“城主,您这分明就是引狼入室!请三思!”
空旷的议事厅中,坐着三男一女。
说话的女子身着绣满诡异花纹的黑色长袍,颈上那对硕大的暗紫色铃铛泛出妖异的光彩,腰间一柄鲜红的血饮长剑,散发出隐隐杀气。绯炎,这个曾经名噪一时,有突然消失的魔法师,竟是屈居在雷阙麾下。
诱人的美眸此刻正透着怒气。聪明如她,却怎么也想不透雷阙依然把夙敌的女儿留在身边的原因。
雷阙懒懒地靠在长椅上,唇角勾起一丝费解的笑容。
“城主,您的做法的确欠考虑。”老实少言的淞也表示出自己的担忧。虽然对绛雪他是赞叹有加,然而面对沙城的安慰,他也不愿去冒这个险。
任何细小的失误,都可能给沙城带来灭顶之灾;更何况,龙绛雪还是前任沙城城主的女儿!
淡淡地扫过淞写满忠诚的脸,雷阙将目光落在旁边一直含笑不语的拓身上。羽扇纶巾,看似弱不禁风的拓,是沙城的军师,有着一双洞穿世事的精明眼睛。
“拓,我想你会为我找一个合适的借口。”
“这不是借口。”拓含笑看过周围写满疑问的脸,继续道:“有什么能让仇人的女儿帮您保全原本属于她的沙城,更令人觉得讽刺的呢?”
“城主您早就想到的,是吧。”
微微扬起唇角,雷阙不语走到窗前,久久地看着被鲜血染红的青石城墙。耳边传来拓的忠告:“不过,您还是小心点好。毕竟,她还是龙昊的女儿。”
十六习兵法,十七舞长剑。那天分,高得令人吃惊。
十八岁,她正式成为沙城将军中的一员。
金碧辉煌的沙城皇宫,在各色不一的目光中,绛雪垂着头缓缓走来。
蔷薇色的长裙已经换成素白的道袍,满头青丝洒满柔弱的肩膀。腰间,是一只紫色的竹笛。
不明真相的人们看着她,看着这名从小便长在沙城,传闻中将成为雷阙爱妾的女子,心中的惊讶逸于言表。
将军!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沙城将军,竟会是这样一名柔弱而年轻的女子!
明白真相的人静静看着她,目中满是担忧。前任沙城城主的女儿,今日沙城的将军,若她有反叛之心,那沙城便是岌岌可威。
唯有希望,那个惊人的秘密,永远不会有捅破的一天。
雷阙看着那纤细的身影渐渐靠近,半跪在他面前,目中是惯有的冷然。
“我赐你这把龙纹剑,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我的将军。”
“我会记住您的教导。”
轻轻抚过那一头青丝,他伸手将她扶起。平常的动作,却是出奇的亲昵,逼红了每一双美人眼。
“城主,我听说绛雪将军天分过人,不知是否可以借今天的机会讨教一番?”娇媚冷冽的声音传来,那婀娜多姿的身影已经站到大殿正中。
沙城将军——绯炎。
挑高眉毛,雷阙扭头看着绛雪,道:“去吧,让大家看看你的实力。”
“是。”
天色微暗。风裹着黄沙,呼啸着穿行。
城下,一黑一白纤细身影默默静立。
鲜红的血饮,银白的龙纹,寒光闪烁,泛出逼人杀气。
唇角勾起一丝冷冷的笑容,绯炎闭上美眸,咒语在风中响起。乌云慢慢聚集,在她们头顶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缓缓流动。
突然,她倏地睁开眼睛,手中血饮一挥,一股碗口般粗细的闪电穿云而出,直直地向绛雪袭去。
说时迟,那时快。
绛雪袖中飞出一张灵符,在头顶幻化出一个巨大的“魔”字,闪电顿时消于无形。
扭头看向方才绯炎所在之处,她早已经不见踪影。后背一寒,连忙回头,绯炎早已稳稳立于身后,带着嘲讽的笑容。
“若你就这般警觉性,在战场上恐怕早已没命了。绛雪将军!”
说话间,绯炎的手在胸前快速划着奇怪的手势;而后,两道铮亮的电影突然自她手中钻出,直逼绛雪胸口。
脚尖轻点地面,绛雪闪到一旁。左手一挥,一张燃烧的五彩灵符几乎在同时飞到向绯炎。
神色一凛,绯炎连退好几步。
举起手中的血饮,她念动咒语。剑尖忽有光芒闪动,光芒愈来愈亮,最后将她完全包围,形成一道蓝色护盾。灵符在碰到那护盾之后,立刻化做灰烬。
“看来,我是小看你了。”
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冽,众人的目光都转向绯炎。那张千娇百媚的脸不知何时已凝结上一层薄冰。身旁,狂风大作,寒气涌动。
绛雪柳眉微蹙,专注地看着绯炎,握剑的手心冷汗直冒。
忽然间,天地一片昏暗,狂风夹杂着无数冰屑呼啸而来。
“冰咆哮……”人群中,有不少人在低呼。
这个终极魔法,拥有强大的杀伤力,但用来对付同伴,未免有些太过分了。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城主雷阙,却发现他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战场,丝毫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眼看那铺天盖地的冰雪就要将绛雪掩埋。
漫天风雪中,竟有五张金色灵符破雪而出……
凄厉的嘶叫声划破长空,弥漫的风雪中,一个黑影渐渐清晰。
神兽。
它用那庞大的身躯将凌厉的冰雪尽数挡去。
在它身后,白色的身影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闪现,转瞬间便冲到绯炎面前。一掌打在绯炎胸口,逼得她连退好几步,跌坐在地上。
“我们打平了。”
收起龙纹剑,绛雪伸手想要拉起绯炎,怎料锋利的血饮竟向她直刺而来。来不及闪躲,她的肩膀被一剑贯穿。
唇角扬起阴冷得意的笑容,绯炎举剑准备再刺。
“当”的一声,血饮剑被打落在地。脚边,一柄黝黑的刀深深没入地下。
屠龙,杀气腾腾的屠龙,雷阙的屠龙……
“阙哥哥,你看这片蔷薇。等你从大漠回来的时候,它们一定开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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