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楼上与他遥遥对视,我看不到他的眉目,但从他马步横跨的坐势我读出了他的胜券在握。我想他一定在想象我脚下的沙城,包括我,正被置之盘中被奉于他前的情形。美味。我笑,唇边扬起淡淡的弧度。来品尝你觊觎已久的无上美味吧。
短兵相接处胜负很快显出端倪。三日之内沙城囤聚了凰耒自土城经由密道输入的大量援兵。凰耒则带领高武群出其不意,从后夹袭。一时间敌阵大乱,我看着远远华车上的敌首从座位上起了又坐,坐了又起。静静的看够了,我转身回城。
第五日傍晚凰耒出现在皇宫门口。我站在大殿里看着他走来。他气色很好,一点倦意也无。他随手将圣战头盔扔在一旁,从后面抱住了我。他的手围上我的腰,他的唇透过我披散的长发在我的后颈上轻轻摩挲。我一动不动,任他将我的绣袍从肩头褪去。在他的右手探入我的衣内时他突然怔了一下,然后他放开了我。
我回过身,目光很自然的看向他微垂的右手。他的手五指箕张,指间的灰绿正迅速向掌心延伸。他说,这是什么意思。
靠近道士时要提防她的毒,你不知道吗。我淡淡说。他的脸色突的阴霾,扬手的一瞬间他的裁决抵在我的胸前,给我解药。
想杀人时我从不考虑救人。而且,你看这毒,像是有解的样子吗。我笑了,一边笑一边说。你还真的没有做沙主的资格,你居然那么天真。
你在自己身上下毒,为了杀我你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他厉声问我。冲动之下他裁决的一个侧刃擦着我的皮肤滑了开去。血很快从皮肤里流出来,但我并不觉得疼。我早已服下了大量阵痛的药剂,那毒给人的痛苦,原是让人生不如死的。
他面色发青,鬓边的神经不住抽动。我看着他,继续说,虽然我把毒涂在衣服的夹层里,但是必然还是会渗触到皮肤。这毒沾之立毙,无药可救,你我是必死的了。但是我沾染的毒量少过你,所以我会撑的久一些。你如果想要亲眼看我死,现在就动手吧。
他的脸在剧痛的折磨下抽搐的已有些变形。他努力睁开双眼看着我,脚下已有些不稳。他手中的裁决战抖着在我颈间抵了许久,最后却慢慢放了下去。
他踉跄的向一边的椅子走去,然后重重坐下。他大口的喘息,背也已经直不起来。你一定……要我死,为什么。是罹烬要你这么做的吗……他要牺牲你来除掉我,是不是。
不,我回答。张口的瞬间有血从唇边溢出。他的毒是从手臂蔓延,而我的则直接浸入了腑脏。虽然感觉不到疼痛,但胸中却越来越闷了,我于是艰难的吸了口气。不,罹烬已经走了,离开沙城,再不会回来。他,你和我关于沙城的历史就此终结。我一定要你死是因为你逼走了他,毁了弑血。并且我不愿意跟任何人共享沙城,沙城密道也好,边境红名也好,我也好,任何人都别想得到。为了给覆灭的弑血一个交代,为了守护沙城和我的清白,你必须死。
他怔怔看着我,暗色的血从他的口鼻中涌出。他已经不能言语,但他的目光却复杂的清晰,爱,恨,不解,不甘,被他用最后的力气聚纠结成鞭缓慢但用力的抽向我。我知道你还是不太明白,我说。但是,也只能这样了。
他的头终于垂下去的时候,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脚下软的很。意识游离了一下又回到脑中,脸颊感受的便是地地板冰冷的温度。躺在地上我慢慢想,不知冰魄现在到了哪里。五天的路程,该到了比齐境内,过了比齐,就是白日门了。穿过丛林便是赤月峡谷,他们就是要去那里。白日距北,那边一定正细雪飘飞吧。我记得,罹烬以前很喜欢落雪。他说只有落雪才能让一个王者内心真正的平静。而且,只有落雪才最趁我所爱的白色绣袍。
我的〈三世姻缘〉,冰魄该已经看到了吧,她该早就想我想的无法捱过了。那么罹烬也该看了的……不知道他看过了,会有怎样的心情呢……
而我,会这样死去吧……
快要睡去的时候听见有人唤我。那久远的,却似曾相识的声音我耳边轻唤,雪………雪………然后有人将我拥进怀里,真是久违的熟悉的温暖……继而有一只同样温暖的手轻轻抚过我裸露的左边肩胛靠下的地方。那里有着一处与生俱来的伤疤,很久很久之前,曾有一把裁决和一柄匕首从相同的地方刺下去。而后我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轻轻说:雪,我回来了……雪,我知道我来晚了,但是你睁开眼睛看看我……雪,你怎么可以这样捉弄我……雪,你三世姻缘的最后,写和我一起在赤月峡谷看雪……雪,你睁开眼,我这就带你去了……雪………雪…………
雪啊…………
我清楚的听到了他,但是我已经无法再回应他。最后的意识散去之前,我把那句话,在心里最后重复了一遍。我说,烬,第四世,你一定要先到我。
短篇 诅咒之城(恨沙巴克)李宇诚
阴云压城。
城欲摧。
旷野上茕茕孑立的城池,静如太古。阴沉沉的天底下,偶见刀戟银光闪烁,寒如冷月。
城下,二十万大军静静环伺。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魂守尸。
尸首堆积如山,刺痛了主帅雷阙的眼。
三年来辛苦训练的精锐之师,都是他的朝夕相处的弟兄呵。曾经嘉奖过的头颅浮沉在血泊,曾经笞责过的背脊断裂在泥淖。他忍!鲜血染红了青石城墙,他也忍!
所有的付出,只为攻破面前这座诅咒之城——沙巴克;只为夺取城中那名让他相思刻骨的女子——沙城夫人。
他忍。
忍到对手的箭枝尽,气力懈;忍到对手的刀锋钝,悍将疲。
夜将尽,灯未灭。
晦暗的灯光下,沙城的主人龙昊赤裸着上身坐在塌上,肩上的刀伤早已染红了雪白的纱布。
剑眉紧锁,指甲深深嵌入掌中。
沙城遭困已经数日,再不突围便是死路。
沙城上下数十万性命掌握在他手中。更让他揪心的是隔壁房间里已经疼痛了两天两夜仍不见分娩的妻子。
他的沙城,真的气数已尽?
天又亮了。
还是那般灰暗。
一声清脆的啼哭划破死寂的天空,那个折磨了她母亲两天两夜的孩子终于降生了。
“夫人,您看,是个好俊俏的女娃儿呢。”将包裹好的孩子送到玲珑面前,稳婆终于送了口气。
只是,生产已经耗尽了玲珑的生命,她已经永远看不到她的女儿了。
……
窗外,今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飘落。
寒风啸,残云卷。
青石城墙两侧,战斗是史无前例的惨烈。城上城下,箭似飞蝗,落石如雨。
雷阙紧抿着唇,看着城墙上那个身披银白战甲的魁伟身影。就是这个男人,让他多年的等待化为乌有。
寒风中,双手紧握成拳。
他恨。
刀已钝,将已疲。
战争已近尾声。
看着部下一个个变成脚下横成的尸体,龙昊牙关咬得浸出血来。
私人恩怨,为什么要选择战争?瞪视着城下那个穿着黑色玄铁战甲的男人,他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城主!夫人生了!”一名侍卫慌慌张张跑上城墙,跪倒在龙昊脚下。“是个女孩儿。夫人,夫人她……”
“玲珑怎么样了?”一把抓住侍卫的衣襟,龙昊哑声问。
“夫人因为难产,已经过世了……”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侍卫的嗓音颤抖得厉害。
胸口一阵剧痛,化做鲜血喷出,滴落在洁白的雪上,竟是说不出的妖冶。
低低地喘息着,他挥挥手,无力地道:“把孩子带来让我看看。”
……
孩子很快被抱来了。小小的,被锦被包得严严实实,那眉眼和玲珑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轻轻将孩子抱入怀中,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吹弹可破的脸蛋儿,他的泪,不可遏止地滴落下来。
然后,他决然地将孩子递给身后的桀,道:“立刻带我女儿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
桀大惊,跪在他脚边。“我不能走,城主!”
“如果你还认为我是你的主,就带着我的孩子走!”回头睹了一眼城下的敌军,他笑了。雷阙,如果你真的是冲着玲珑来的,你又要失望了。
“城主,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看着漫天遍野纷飞的雪花,看着落地即被染成鲜红的洁白,他轻声道:“就叫绛雪吧。桀,快带一队人,保护孩子走。”
“城主,您和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可以从头再来!”
“我是沙城的主,宁死也不能苟活。”
一颗鲜红的信号弹升上天空。
暗道已通,里应外合,沙城唾手可得。
轰隆一声,沙城城门坍塌了。雷阙静静地看着这座十年来坚不可摧的诅咒之城分崩离析,唇角勾起一丝没有笑容的笑意。
军队如潮水般涌入,喊杀声震天,血肉飞溅。
沙城皇宫。
煌煌的石匾,四分五裂。雷阙一步步踏过碎石。
这里是沙城的皇宫,沙城的心脏。
屋顶被攻城的投石压塌了半边,鹅毛雪片飘落,薄掩满地血肉泥泞。
一间一间走过,他终于看到了那个令他魂牵梦盈的女子,那个已经毫无生气的女子。
满床的血污尚未清理干净,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一脸安然。她的丈夫,沙城城主龙昊,身中数箭之后,自刎在她身边。
她死了!她竟然已经死了!在他熬过十年非人生活,攻破沙城站到她面前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她的尸体!
雷阙仰天长笑,却不知眼角泪已悄悄滑落。
恍惚间,竟是十年前银杏村蔷薇花架下,那个身着一袭雪白衣衫,编织着花环的绝色女子。
水光潋滟的眸子,望着随风飘散的蔷薇,巧笑倩兮。
“阙哥哥,此去盟重路途遥远,请多珍重。恕玲珑不能远送。”盈盈一福,花香扑鼻而至,便是雷阙这般冷血男儿,也是醉了。
等从盟重回来之后,便向她家提亲吧。他含着淡淡的笑意,轻轻抚了抚那满肩的青丝,转身上马。
他不会想到,那日一走,竟是永诀。
当他九死一生逃离白骨遍地的大漠,历尽千辛万苦回到银杏村时,他得到的却是她嫁为人妻的消息。
沙城城主龙昊娶了她,她成为了高高在上的沙城夫人,那是每一个女人的梦想。他应该为她高兴吧。可他恨,恨她这般轻易就将十几年的感情抛进回忆。
负手立于银杏树下,依旧是满眼艳红的蔷薇。那般娇艳的红色,像一团火球,灼痛了他的心。
伸手摘下一枝艳红,稍一用力,妖花红消,零落成尘,唯有香如故。
这一香,又是十载流年刻骨。
十年,人生经得起几个十年?他已经在她身上耗上了两个十年,换来的却是冷冰冰的尸体!
这十年,他逼迫自己远走他乡;这十年,每个夜晚他都堕入最深的地狱。相思刻骨,他只能摧残自己,那时候她在做什么?和龙昊颠鸾倒凤,只嫌良宵苦短?
经过十年,他终于有能力与沙城抗衡,终于能够从龙昊手中夺取她,终于攻破沙城站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死了。
没有只言片语,只留下一具毫无生气的身体。
水玲珑,你够狠!够绝情!
恨意喷薄,他举起刀,发狂地劈下,将玲珑和龙昊的身体劈为两段。
红雨万点。
碎桃花。
房中已经起火,不久便可燎天。
一将功成万骨枯。
城中,哭喊声已渐渐死寂,唯有这班驳的火苗,还散发勃勃生机。烧吧,烧吧,焚尽一切恩怨。
然而,这一生的爱恨,岂是这火就能烧得尽,焚得灭的?
“首领,我们抓到了一队试图逃离的人。”
副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逼得雷阙将所有的情感敛入冷凝的眼中。“我不是说过,但凡沙城之人,杀无赦么?”
“是。只是这人手中还有个才出生的女娃儿,属下不知如何处置。”
缓缓转过头,看向桀手中的女婴。才出生的孩子,似雪团儿一般,那模样儿,竟和玲珑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是你和龙昊的孽种么?玲珑。
把孩子抱在怀中,他冷冽的眼看向桀。“孩子可有名字?”
努力挣开守卫的钳制,毫不畏惧地正视雷阙,桀目中泛着丝丝嘲笑。“有,她是城主的女儿,她叫龙绛雪。”
你也会心痛吧,雷阙。
最心爱的女人和最痛恨的男人所生下的孩子,抱在你的怀里会不会觉得烫手?我打赌,你不会杀她,你绝对不会杀水玲珑的女儿!就算,她的父亲是龙昊。
“绛雪,绛雪……”抬头看着满地的血红,雷阙挥挥手。“你走吧,只是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下一次,你就不会这么好运气了……”
玲珑,你死了,可你的女儿还活着。我不会放过她的……
四年后
时间,能在流逝的同时,带走一切过往和伤痛么?
也许它能,也许它不能。
只是,四年前被战火涂炭的诅咒之城沙巴克,四年后又是一片欣欣向荣。
城主雷阙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俯瞰这片他的领地,没有笑容。
时已近黄昏,两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拉着一辆马车,匆匆驶入禁闭森严的沙城皇宫。
绛雪小小的手将垂帘拨开一条缝儿,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一切。急得身旁的柳嬷嬷连忙拉下她的手,嘱咐道:“姑娘,等下见了城主,你可得守规矩。不然城主一个不高兴,嬷嬷和你都没命了。”
“城主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小小的人儿,那柔柔细细的嗓音早已经有了不属于她年龄的风韵。
“这个,这个嬷嬷也不清楚。只是听说,城主性格古怪,所以我们都要小心一点。”
若是一般的孩子,柳嬷嬷绝对不会和她讲这些。只是这个孩子,虽然才四岁,却早显得比其他孩子老成。
四年前,一位满面风尘的男子将这孩子带到自己身边,给了她一生也用不尽的财富,只要她好生照顾这个还未足月的孩子。
四年后,还是那个男子,将她们带回了沙巴克。
“我们到了。下来吧。”轻轻将绛雪抱下车,然后拦住尾随的柳嬷嬷,淞道:“城主只要见绛雪姑娘,嬷嬷你请到偏厅等待。”
“可是……”虽说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可她怎么忍心让这小小的人儿去与传说中恐怖的沙城城主共处?
“嬷嬷,我不会有事的。”
小小年纪,却已懂得安慰别人。柳嬷嬷眼中泛起一阵泪意,眼睁睁地看着小人儿消失在青石大道的尽头。
傲雷堂
这是雷阙平时休憩看书的地方,前任沙城城主龙昊夫妇葬身的地方。
绛雪静静地坐在淞给她安排的椅子上,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不知怎的,她觉得这个地方她来过。冥冥中,好像有两双温柔的眼睛在凝视着她。
雷阙到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个小小的人儿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不哭也不吵,只是安静地看着四周。
玲珑和龙昊的孩子,四年之后再度见面,已是出落得格外标致。她长得更像玲珑了,那眉那眼,那颦那笑,仿佛那早已香消玉殒的玲珑再度站到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