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我,依然微笑。雪魄,两年半前我说过沙城三年必亡,如今你们还有最后半年。而我,只想在这半年之内挽救你们,尤其是你。玛法大陆上最优秀的女人只能和我相配,你的姊夫罹烬的确优秀,但我的女人比他的优秀,所以我比他优秀。
我把凰耒的求婚告诉罹烬时,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在我叙述完后他只简短地说了一句。你不能嫁给他。
如果这次守城依然以我们败退告终,我打算嫁。
不行。他直截了当。
我没有选择,我们太需要他的力量。沙城失守,弑血灭亡,我生不如死,死不如嫁。
我说了不行。他看着我的双眼。我是沙主,是你姊夫,我说不行。
我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对视片刻,他长眉一轩,眼神滑向别处。
你要嫁谁都可以,偏不能是凰耒。我按下不说,你姊姊便绝不会答应。
哦,只要我告诉她我爱他,她就会答应的。冰魄只相信爱情,爱情是她的世界存在的理由。有爱,一切险恶都可以被迁就,一切野望都可以被原谅。
可是雪,嫁给他你不会幸福。
他深邃的语气只换来我不置可否的轻笑。他不该用这种只适合冰魄的口吻跟我说话。他弄错了,他好象总是弄错,太不应该。
我跟姊姊有一个幸福就够了。我说。我们两个,一个为三世姻缘而生,另一个为沙城而生。
你太固执,雪。他微带着着恼的伤感的笑意看着我。我像极了冰魄的侧脸笼罩在他似是而非的目光里,那目光平静而欲喷薄。
冰魄其实并不固执,冰魄很温柔。温柔的冰魄并不愿意自己如他想象般固执。他爱沙城,她爱他。她因为爱他而轻易的改变了太多。她在每次守城时亲临战场,在高高的城墙上扬起精神力卷起的羽衣和长发。她不止一次的跟我说起那种感受,那种为一个男人守城的感受。神圣而无畏,甚至希望自己会和他就此同时死去。两个人相拥而亡,让沙城为爱祭奠,然后等待下一个轮回,等待第四世的姻缘。
她如梦呓般絮絮的说着,脸上满是心驰神往的想象。末了星眸回斜,不掩期待的问我。下一世我还会跟他相遇,是不是。他会认出我,不论怎样轮回我都有他太熟悉的身体发肤的气息。即使我像这一世一样对这前世片点记忆也无,即使罹烬说前两世的我喜欢穿白,而如今我喜欢红色,而下一世我可能喜欢橙,蓝,紫——但他一定认的出这些偏差下我的魂魄,我的真本。是不是,是不是?
冰魄总这样天马行空,多愁善感,胡言乱语。预言里说她的三世姻缘是守护沙城的契。只要罹烬找到他轮回两世的妻,沙城就将在玛法之神的祝福下永属弑血。三年前罹烬找到了她,然后成为我的姊夫。一切按命运的轨道行进,顺利的太过美好。所以,按照预言,冰魄根本不可能有和罹烬徇情沙城的机会。
可是。轮回路远,无常迅速。人身难得,佛法难闻。这一世相濡以沫,下一世却完全可能相忘江湖。这是我的心里话,但是我没有把这些说给冰魄听。我只是说,把握一世在手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和实在。除了变,一切都不会持久,不需去想遥远的无端。
冰魄摇头轻笑。就像我的想法她总是不懂,她的内心大概也非我所明。或许因为我们的外表太接近,所以注定我们的心性将离的很远。我和她身处两个永远无法被拉近的极端,就像水中的倒影,一颦一笑的吻合,分不清谁是谁的虚幻。也许这只是玛法之神无心的善意的玩笑,即使有些阴错阳差也无伤大雅,而且,毕竟我们彼此深爱。
冰魄问我的〈三世姻缘〉写的怎样了。她靠在我的肩头,说,不知道你写的,会与真实的我们有多少相近,多少偏差。
你们的前缘我本不了解。这文里是我编纂的情节,怎么会与真正的你们贴近,应该一点也不搭边的。我说。
写完了我和罹烬一起看,她笑。什么时候可以写好呢?
很快。我想……早该临近尾声了。我轻轻说。
沙巴克从来不是一个光明的城,从不。
而我,我爱杀戮,我爱战乱,我爱荒芜。我爱沙城一望无垠的黄沙,不论杀到少人,流多少血,风吹起来,沙扬起来,血被吸干,尸体被埋没,就是一瞬间的事。一切便重回祥和。沙巴克没有罪恶。
他像念祷告词一样说完这些,回身拉过他钟爱的妃。他亲吻她白瓷般的脸颊,双手覆住她隆起的腹部,说,来,连珐玛之神都要膜拜的容颜,以你腹中下任沙主最英勇的名义,引导这些已经和即将在沙场的徘徊的亡魂,感谢他们用血和火奠定沙城另一段不败的传说。
她于是一声不响的立在巨大的魔法墙前,微仰起艳绝的脸,看墙面上显示的沙场上正进行的短兵相接。攻沙行会实力强大,想必云集了盟重最强势的精英。她看到那行会首领在重重包围中划火,那是一个年轻强壮的男人,自然,也武艺超群。她好几次看他陷于危亡,他刀光划开,身边交错的枪剑便随残缺的肢体呈扇形飞溅开。他的刀,太毒,太狠,刀光掠处,不留活命。她静静看着,睫毛向上翻卷出柔韧美好的弧度。
他也注意到那首领。慢慢,他的眉轻轻蹙起,他说,这个人一定要死。
她不做声,也无表情。她永远都不动声色,他也永远都不知道她在某个瞬间在想些什么。或正为此他像爱一具尸体,一段回忆,一个梦想般爱她。残暴的沙城统治者,人命的随意草菅者,爱一个哑女像刽子手热爱屠刀一样爱她。
她依然凝视着巨大的魔法墙,睫毛向上翻卷出美好的弧度。他的呼吸开始急噪。他说,我不能留下他,盟重土地上除了我不需要第二个强者。
他拉她回寝殿,在她默然无声的眼光中穿起战甲,他提起裁决,逆光看棱锋,说,我的刀依然遇神杀神,遇鬼杀鬼,虽然我越来越不安。从三年前第一眼看见你,我就不安,如今我终于知道原因,原来一个王者是不能有眷恋的。
他拥抱她,很轻,怕他身上的铠甲要硌痛她。她身上的暗香和他鳞甲缝隙里镶嵌的血腥为交融在一起。他喜欢这气味,仿佛自己可以被救赎。他吸了又吸,说,来,给你看一样礼物。
他把她的手按在她妆镜台晶莹的镜面上。他的手压着她的施力,喀喀声中镜面陷入背靠的墙壁。沉闷浑浊的摩擦声之后,有阴冷的风从床下游走上来。他掀起团簇的床围,黝黑的棺口呈现在她眼前。
他说,五个月之前我修了这条密道,三天前我杀了修建密道的所有人。沙城不败的神话不会因为留给一个女人的后路而动摇,只要我随时解决威胁到沙城和让这密道派上用场的所有存在。
五个月后她在战火中产子。那是的的确确的战火,而不仅是巨大魔法墙上的映射。她从产床上爬起出现在正在对决的他和那敌对行会首领面前时,他因为分神而遭对方趁虚而入的重创。他不支跪倒,然后看见她和他的敌人忘情拥抱。
两人彼此放开后,她回身望他,脸上三年来第一次有了表情,她居然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如他幻想中一般细软,柔美。你明白了吗,残暴的沙主,我离开我最爱的人跟你生活了三年,我的灵魂与身体分离了三年,我在一个杀人魔身边睡了三年,我因厌恶而拒绝说话了三年。如今沙城终于易主,感谢你为我修建的那密道。
而后她回身看着她的爱人。她问,我三年没有说话,你听我的声音还美吗。
他只是吻她,不说话。她却轻轻推开他。
我们曾约定过你要做善良的沙主,没有血和残杀,是不是。
他急切的点头,目光一如当年般温良。她爱怜横溢的看着他,脸上浮起奇怪的笑。
可是你拥抱我的时候,你身上有和他一模一样血的味道。一模一样,杀人无数的味道。
欲望和杀戮之城,沙巴克,没有罪恶。
她抚摩着她最爱人的脸,你看见他了吗,你刚杀死的前沙主,怎样的前车之鉴。爱是王者不能有的人性,你已不再需要我。
她于是回身继续对她的丈夫说,你的儿子已经被我扼死在卧房里,因为我知道新任沙主一定要斩草除根。
她走过去偎着她丈夫,轻轻擦去他脸上半凝固的血迹。扔下我走了吗,那你被噩梦惊醒时还能在谁的怀里继续安睡?
她的脸在最后一瞬间突然恢复了三年中的冰冷欲绝。她的爱人情知不妙,飞身上前时只被她胸前飞出的鲜血溅落一身——她已经在已死前沙主的怀里刺胸而亡。
推门而入时我没有发出太大声响,闪身进去时想退已来不及。冰魄有些慌张的从罹烬怀里挣出,脸上有梨花带雨的痕迹。我的唐突闯入使她一度看来很是羞惭,仿佛方才与她相拥的不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而是苟且的偷情者。是的,我说过她太温顺了。她从不指责和埋怨,她坚信当人们用一个手指指着别人时,剩下三个手指朝着自己。所以我该尊重她过于卑谦的温柔和善良。我说,对不起,我近来该先敲门。
她走过来拉我的手。是我该说对不起。你们为战事忧烦无措,我却只是伤心绝望,徒乱你心。她说着伸出双手拥抱我。她身上暗香浮动,肢体柔软。我展开双臂回拥她,意识一时便有些恍惚。刚才他拥着她时,是不是也现在的我一样轻柔怜惜,一样迷恋沉醉——就和上一世,上上一世拥着她时一模一样的沉醉?
冰魄很快离开。她不愿听闻任何有关战事或军情。她离开后殿里陡然的空旷,连温度似乎都要渐渐遁去。他坐在我左首边,褐发低垂,面色凝重。他身上无双的霸气曾几何时几乎不察了,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无比陌生。
这座城的主人,我的王罹烬,就这样无限寂寥的坐在秋末冰凉的空气里。透过发丝我看到他的脸,依然目光犀利,冰火交融。我看着他,极力想要透过他的皮肤,他的血液捕捉到他那久违的霸气是否有大梦初醒的悸动。须臾间有风从厚重的窗帷下游走过来,带来他身上淡淡的蔷薇的味道,那是她留在他身上的味道。
带上冰魄离开吧。我的声音很清,很轻。没有什么比那蔷薇的花香更让我清醒。这个男人,自从他属于冰魄,我的姊姊,他就不再属于沙城,不再属于任何人。
你要嫁给凰耒吗。他问。
不一定是凰耒,只要是下一任沙主就可以。
若非凰耒临阵倒戈,沙城何至于受此重创多年不复。沙城或你,我一样都不会给。他森然道。
现在能守护沙城只有我。我看着他。我只是你的妻妹,我要做的事,没人能阻止。
他冷笑。不论是妻妹或是什么,在这个沙城你就是我的人。我的沙城圣女,若要用她换取凰耒的力量我宁可她死。
他的话让我胸中轻微的抽痛,然后愈演愈烈,就好象有什么利器刺穿了我的身体。在清晰的剧痛中我转过脸。带上冰魄离开吧。
我并不留恋这个城池。他说。我用生命的前二十年守在这里等待我前两世不得善终的爱人。第一世的恨,第二世的怨,只等这一次温柔平静的厮守。我终于找到她,除了变了的她一点也没变。冠绝的美貌,强大的法力,隐忍的善良。即使她封印了前世的记忆,但我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和我在这座千年古城与我纠缠两世的妻。这个城我是为她守,为她留,当然也会为她走。但是我无法将沙城交给凰耒那样的人。我不许包含着我和冰魄许多记忆的沙城如此遇人不淑。
选择了冰魄,你只能放弃身为一个王者。放弃沙主,沙城的后事从此与你无碍。存亡,易主,何必去管。你怎么就不明白。
是,我是真的有点不明白。他叹了口气。神色在一瞬间黯淡。雪,我是真的不明白,如果守护冰的温柔是这个王朝倾覆的必然,为什么预言里会昭示我和冰的三世姻缘是稳固弑血的关键。弑血的神话就此终结,将有劣者坐上我的王位,他将娶我的国家里最神圣的女人为妻,他将用她无上的法力颠覆我的王朝。不,是哪里错了,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无法跟这座城呼应,以前不是这样的。雪,告诉我,究竟是那里偏离了命运的轨道。
他很平静的说完这些。虽然他叫我的名字,语气是在问话,但我知道他并不需要我回答。在这片大陆上连他都无法解决的问题,没有人能给出答案。而我,或许我能,但我想我的答案一定无法使他信服。
三日后的守城战连续了七天。七天里每一个偃旗息鼓的傍晚,我都会登上城楼看盟重土地上最瑰丽的夕阳。那夕阳美得让人心醉,仿佛是地上的肆意流淌的血映上了天际。我站在城楼上感受昏黄的黄昏的寂寥,看夕阳下城外沙场上无人收殓的星罗棋布的蝼蜷的尸体,以及暗红色黄沙上三两斜倚的断戟残旗。命运永远只宠爱唯命是从者,忤逆的人只会遭致灭顶的惩罚,太苛刻。我看着城外三面安营扎寨的敌方重军,心想。最北边和敌营相去数里的地方驻扎着另一对隔岸观火的人马,凰耒已在那里好整以暇的观望了七天。他的耐性很好,耐性很好的他等过了三年。他不在乎再多等这一会,而事实上,他已经不需要再等很久了。
在这里看夕阳,大概是最后一回。低沉疲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没有回头。
温婉而有力的晚风将我的白色绣袍一浪一浪的向后拖去,脸颊上是细密如吻的温柔。我说,至少两天内他们不会再攻,他们需要养精蓄锐,一鼓作气。在他们发动总攻前,带上冰魄离开吧。
跟我们一起走,雪。他的声音一如我脸畔的风般清凉。
我扬起头。任风在脑后与发反复纠缠。分离,纠缠,再分离,再纠缠。有我在沙城为后,难道不比它彻底易主要好吗。
……我不懂。他说。为什么你有着更甚于我的,对沙城的执着。你对它有着比我更多更深的感情吗?他很疑惑,这次他是真的在问我,他需要答案。
不,我说。我执着于它只因为除了它以外我一无所有。
我的〈三世姻缘〉终于止笔。七日战乱使得整个沙城弥漫着时浓时淡的血的味道。我就在这样腻而微甜的气息里,写给那小说一个圆满美好的结局,如我对他和她的祝福。我写完那天罹烬和冰魄决定离开。在沙城密道口拥吻告别时,我把三世姻缘的札簿放进冰魄的包裹里。
别给姊夫看,他要笑我。要给,也要等到走的够远,远到我感受不到他的取笑的时候。我俯在她耳边轻轻说。
他怎么会笑你,他一向喜欢你的文字。冰魄哽咽,她捧起我的脸,直视不释的目光中泛起一层晶莹。不过连我也暂时不会看的。这个簿子,我会等想你想到无法捱过时再翻开。
我伸出额头给她亲吻,然后催她上马。我回头寻找罹烬,他一直远远站起,此时朝这边走来。我抬头看着他和她,密道里间隔跳动的火光映得我有些晕眩。透过满目游移的黑斑我看见他最后看了我一眼,之后策马而去。两匹马荡起密道里积久的烟尘,灰蒙蒙的天地里只有冰魄不住的回头张望。
三日之后,敌军总攻,一战背水。
号角响起时我登上城楼远眺。对方兵压黄沙,严阵以待。敌人首领在阵后豪车华盖,和我一样没有亲临战场。我站在城楼上与他遥遥对视,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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