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上。正准备去做晚餐,电话铃响了,拿起了听筒,我立即听出是牧之的声音,他用一种很
特殊的声调问:“忆秋,是你吗?”“是的,牧之,有什么事?”我诧异的问。
“没什么,忆秋,我要告诉你……”他的声音停住了。
“告诉我什么,牧之?喂,牧之,你在听吗?”
“是的,我在。没什么,我只是要告诉你,今天晚上我要加班,恐怕会回来得很晚,不
回来吃饭了,晚上也不能陪你去看电影了。”“哦,”我说,心里多少有点失望。但是,这
是无可奈何的事。“没关系,电影明天再看好了,不过,你尽量早点回来。”
“我知道,”他说著,又停了一会儿,再说:“忆秋……”
“怎么,还有什么?”我问。“没……没什么,再见吧!”他挂断了电话。
“再见!”我对著空的电话筒,轻轻的说了一声,把电话机放好,心里却感到有点不大
对劲,牧之向来不是这样吞吞吐吐的,他口气中好像有什么事似的,会是什么呢?我沉思的
在沙发中坐了下来,他既不回来吃饭,我也失去了做饭的兴趣。望著桌上的咖啡壶,我皱了
一下眉,早知道他要加班,何必煮咖啡呢?喝咖啡是他在法国留学时养成的习惯,我总觉得
平常以咖啡为饮料未免太贵族化,也太洋化了。但是,一个男人总应该有一点小嗜好,他既
不喝酒,又不抽烟,只喜欢喝两杯咖啡,似乎并不算过份。我自己对咖啡却没有兴趣,我宁
愿喝茶,茶的香味清邃淡雅,不像咖啡那样浓郁。现在,他既然不回来了,我就倒了杯咖
啡,慢慢的喝下去,然后,我站起身来,解下了围裙,走进厨房,把没做的生菜全收进了冰
箱。女人做饭天生是为了男人和孩子,我是从不愿为我自己而下厨房的。收拾好厨房,我切
了两片白面包,抹点果酱,走回客厅里坐下,就著咖啡,吃完面包,就算结束了我的晚餐。
靠在沙发中,四周的沉寂对我包围了过来,我向来怕孤独和寂寞,看样子,这又将是一个寂
寞的晚上。原来计划好和牧之去看电影,现在却只能独守著窗儿,做什么都无情无绪。没有
了他,时间好像就变得非常难捱了。牧之总说我像个小娃娃,一个离不开大人的小娃娃,事
实上,我也真有点像个小娃娃,结婚三年,彷佛并没有使我长大,使我成熟,反因为他的娇
宠而使我的依赖心更重了,离开他一会儿就心神不属。
寥落的坐了一阵,心里有点莫名其妙的不安。站起身来,我走进卧室,在梳妆台前梳了
梳头发,镜子里反映出我臃肿的身段,我屏住呼吸,打量著自己,想用全心去体会在我腹内
的那个小生命的动态。可是,我没有觉得什么,算算日子,这小东西将在两个月之后出世,
那时候应该是深秋了。牧之常常揉著我的头发说:“我真无法想像,你这个小女孩怎么能做
妈妈?”
但,我毕竟要做妈妈了,结婚三年来,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怀孕,前两次都在我不留心的
颠踬和神经质的惊悸中宣告流产。医生说我太敏感,太容易受惊,所以不易度过十个月的怀
孕期。而今,我总算保全了一个,我相信他会安全出世的,因为我正全心全意的期待著。并
且,我知道牧之也多么渴望家里有个蹦蹦跳跳的小东西。
洗了澡,换上睡衣,我坐在客厅里,开始给我未出世的孩子织一件小毛衣。这样文文静
静的坐著,牧之看到了一定会取笑我这个“小母亲”,想到这儿,我就微笑了。小母亲!多
奇妙的三个字!我吸了口气,对我手中的编织物微笑,我似乎已经看到那小东西穿著这件毛
衣在地板上爬了,他是个小男孩,有牧之的宽额角和高鼻子,有我的眼睛和嘴。
时间缓缓的滑过去,我看看表,已经晚上十点钟了。我知道牧之加班从不会超过十点
钟,就放下毛衣,把剩下的半壶咖啡放在电炉上去热了热,准备他临睡前喝一杯。又把浴盆
里放好半缸水,我做这一切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喜悦和骄傲,自觉是一个很尽职的好妻子。
十点半了,他还没有回来,我有些不安。十一点了,他仍然没有回来,我变得烦躁而紧
张了。走到电话机旁边,我拨了一个电话到牧之的办公厅,那边有人接电话了,我紧张的
说:“请何牧之先生听电话!”
“何牧之?他不在!”“喂喂,”我叫住了对方:“你们今晚不是加班吗?”
“是的,加班,”对方不耐烦的说:“但是,何先生今天下午就请假没来上班!”“喂
喂!”我再要说,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我慢慢的放下听筒,慢慢的在椅子里坐下去,呆呆的望著那黑色的电话机,我的脑子还
一时不能转过来,牧之从来没有欺骗过我,一下午没上班,这是怎么回事?一定是接电话的
人弄错了,一定!我取下听筒,想再拨一个电话过去,刚转了两个号码,门铃尖锐的响了起
来,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又在我正专心一致的时候,这门铃声吓了我一大跳,接著,我就
领悟到是牧之回来了,丢下听筒,我跑向大门,很快的打开门,一面埋怨的叫:“牧之,你
怎么回事?让我等到这么晚!”
话才说完,我就大吃了一惊,门外站著的,并不是牧之,却是一个黑黝黝的女人!我恐
怖的退后一步,心惊肉跳的问:
“你……你……你是谁?”
那女人站在门外的暗影里,我看不清她,但我却站在门里的光圈中,我相信她已经看清
了我。她立刻开了口,声音是清脆而悦耳的:“请问,这儿是不是张公馆?”
“张公馆?”我惊魂甫定,明白这不过是个找错门的女人,不禁暗笑自己的胆怯和懦
弱。“不,你找错了,我们这儿姓何,不姓张。”“哦,那么,对不起,打扰了你。”她
说,很礼貌,很优雅。“没关系。”我说,望著她转身走开,在她走开的一刹那,我看清了
她穿著件黑色的洋装,大领口,戴了副珍珠项炼,头发长长的披垂著,和黑衣服揉成一片,
细小的腰肢,完美的身段,还有一张完美的脸,浓郁的眉毛,乌黑的眼睛,很迷人。我关上
门,退回到房里。一个找错门的女人,却使我那样紧张,我有些为自己的神经质而失笑了,
走回卧室,我才又忧虑起牧之的行踪来。对著镜子,我模糊的想著那个女人,深夜去拜访别
人,不是有一些怪吗?但是,这世界上怪的事情多著呢,我不了解的事情也多著呢,牧之就
总说我天真得像个孩子。不过,那女人确实美。我羡慕一切的“美”,也热爱一切的
“美”。揽镜自照,我拂了拂满头短发,试著想像自己长发披肩的样子。暗暗和刚才那女人
去对比,不禁自叹弗如。美丽是上帝给予女人的好礼物,但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可以获得的。
十一点半,十二点……牧之仍然没有回来。我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在室内大兜起圈
子,是什么事情耽误了他?发生了什么?我再拨一个电话到他的办公厅,对方已经没有人来
接听,显然办公室里的人都已走了。握著听筒,听著对方的铃声,我心乱如麻。逐渐的,我
感到恐怖了起来,几百种不测的猜想全涌进了我的脑子里,他出了事,一定出了事,给汽车
撞了,在路上发了急病……种种种种。我似乎已经看到他满身的鲜血,看到他挣扎喘息,我
心狂跳著,手心里沁著冷汗,等待著门铃响,等得我神志恍惚,每当有汽车声从我门前经
过,我就惊惶的想著:“来了,来了,警察来通知我他出事了!”车子过去了,抛下了一片
寂静,我喘口气,头昏昏然,又失望著不是带来他的消息的。我昏乱的在室内乱绕,侧耳倾
听任何一点小动静。他不赌钱,不喝酒,是什么因素使他深夜不归?何况这是三年来从没有
过的事!不用说,他一定出事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死了!死了,躺在街道上,警察们围绕
著,翻著他的口袋,想找出他是何许人,是了,这儿有一张名片,何牧之,住在信义路三
段,要通知他家里的人去收尸……门铃蓦的大鸣起来,我惊跳的站著,目瞪口呆,不敢走去
开门,来了!警察终于来了,我即将看到他血淋淋的尸体……门铃又响,我再度震动一下,
抬起脚来,机械化的挨到门口,鼓足勇气,拉开了门。立即,我闭上眼睛,晃了一晃,就歇
斯底里的叫了起来:“啊,牧之,你是怎么回事?你把我吓死了,我以为你死掉了,啊,牧
之,你怎么回来这么晚?你真该死!你真糊涂,你到哪里去了?你……”牧之走了进来,我
关上门,仍然跟在他后面又叫又嚷。可是,猛然间,我住了嘴,牧之不大对,他始终没有说
话,而且,他步履蹒跚,还有股什么味道,那么浓,那么刺鼻子,是了,是酒味!他喝了
酒!为什么?我知道他是不喝酒的!他倒进了一张沙发里,我追过去,跪在地板上望著他,
诧异而带著怯意的说:“牧之,你怎么了?你在哪里喝的酒?你为什么喝酒?”月满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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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之转头看看我,咧嘴对我一笑,用手揉揉我的头发,朗朗的说:“百年三万六千日,
一日需倾三百杯!”
“你在说什么?”我皱著眉说。在这一刻,他对我而言,是那么陌生,我觉得我几乎不
认得他了。“你今晚是怎么回事?你到什么地方去过了?”他又对我笑了,这次,他笑得那
么开心,就像个心无城府的孩子,他坐起来,拉著我的手摇摆著,高兴的,激动的说:“到
一个好地方去!是的,好地方!有醇酒、美人、跳舞、歌唱……世界上还有比这个地方还好
的地方吗?狐步、华尔滋、探戈、恰恰、伦巴……哈哈,多年以来,我没有这样玩过了,这
样纵情……”他笑著,又唱了起来:“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的爱哟!……你知道,任
我溜溜的爱,任我爱!你明白吗?……”“牧之,牧之!”我慌乱的说:“你喝醉了吗?你
为什么要喝酒?”“我醉了?”他疑问的说,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思索。然后他又豪放的
说:“醉一醉又有什么关系?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他又倒回在沙发上,把一只
脚架在沙发扶手上,莫名其妙的笑著。笑著,笑著。
他又唱起歌来,尖著嗓子,怪腔怪调的,唱得那么滑稽可笑:
“昨夜我为你失眠,
泪珠儿滴落腮边。………………”
我摇著他,手足失措的说:
“牧之,别唱,你要把整条街的人都唱醒了!”
事实上,他已经不唱了,他的脸转向沙发的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俯过去看他,于
是,我骇然的发现两滴亮晶晶的泪珠正沿著他的眼角滚下去。我愣住了,茫然不知身之所
在,他流泪了!他!牧之?为什么?他是从不流泪的!我用手摸摸他的手,嗫嚅的说:
“牧之,你遇到了些什么事情吗?”
他没有说话,我再俯过去看他,他的眼睛闭著,鼻子里微微的打著鼾,他已经睡著了。
我呆呆的跪在那儿,好久好久,脑子里空洞迷茫,简直无法把今夜各种反常的事联系起来。
许久之后,我才站起身,拿了一床毯子,盖住了他,盖了一半,才想起来应该先给他脱掉鞋
子和西装上衣。于是,我先给他脱去鞋子,再吃力的给他剥下那件上衣来,好不容易,总算
把那件衣服脱了下来,又把他的身子扳正,让他仰天躺著,但是,他躺正之后,我就又吓了
一跳,在他雪白的衬衣领子上,我看到一个清清楚楚的口红印,我俯下身子,想看清楚一
些,于是,我发现,口红的痕迹并不限于衣领,在他胸前和面颊各处,几乎遍布红痕,尤其
是胸前的衬衫上,除非有一个女性的面颊和嘴唇,在这衬衫上揉擦过,否则绝对不会造成这
样惊人的局面。我双腿发软,就势坐在地板上,我的头恰恰俯在他的胸前,于是,我又闻到
酒气之外的一种香味,淡淡的,清幽的。虽然我对香水不熟悉,但我也能肯定这是一种高级
的香水。我瘫痪了,四肢乏力,不能动弹。我的世界在一刹那间变了颜色,这打击来得这样
突然,这样强烈,我是完全昏乱了。二
早上,我醒了过来,发现我躺在床上,盖著薄被,一时,我脑子里混混沌沌,还不能把
发生过的事情回想起来,仰视著天花板,我努力搜索著脑中的记忆,于是,昨夜的事逐渐回
到我的脑中:加班的电话,午夜找错门的女人,醉酒的牧之,口红印,香水……我把眼睛转
向牧之躺著的沙发,沙发上已空无一人,那么,他已经起来了?我记得昨夜我是坐在他沙发
前的地板上,靠在他沙发上的,大概我就那样子睡著了,是他把我搬到床上来的吗?他已经
酒醒了吗?昨夜,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在室内搜寻他的踪迹,一会儿,他就从厨房里
走了出来,他已换了干净的衬衣,剃过胡子,看起来干净清爽,他手里拿著咖啡壶,把壶放
在桌子上,他走到我的床边来,我注视著他,等著他开口,等著他解释。他在床沿上坐下
来,对我歉疚的笑了笑,却咬著嘴唇,微锁著眉,一语不发。
“牧之,”还是我先开了口:“昨天是怎么回事?”
“昨天,”他思索著,湿润了一下嘴唇说:“在街上碰到一个老朋友,一起去喝了几杯
酒。”
就这么简单?我狐疑的望著他,可是,显然的,他并不想多说。我坐起身子来,用手托
住下巴,愣愣的说:
“你那个朋友大概很喜欢用深色的口红。”
他一怔,接著就笑了,他捧起我的脸来说:
“你已经成了一个害疑心病的小妻子了,是的,昨夜,我们曾到舞厅去跳过舞,舞女都
喜欢用深红的口红,你知道。”
但是,舞女并不见得会把口红染在舞客的面颊上,也不见得会用那种名贵的香水。我想
说,可是我并没有说,如果他不想对我说实话,我追问又有什么用呢?我凝视著他,就这样
一夜之间,我觉得他距离我已经非常非常的遥远了,他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牧之了,这使
我心中隐隐酸痛,因为我那样怕失去他!“为什么你告诉我你是加班?”我问。
“为了——”他考虑著:“怕你阻止我!不让我去跳舞!”
“为什么不把你的朋友带到家里来?”
“为了——怕给你带来麻烦!”
多么冠冕堂皇的话!我搜索他的眼睛,立刻发现他在逃避我,我知道,再问也没有用
了。我转开了头,稚气的泪珠迅速的溢出了我的眼眶,我爱他!我不愿失去他!他是我的一
切!多年以来,我依赖他而生,我为他而生,我从没有考虑过有一天他会离开我,更没有想
到他会欺骗我,我明白在欺骗、夜归、醉酒、唇印、香味这些东西的后面,所隐藏的会是什
么。我不能想,我不敢想,这一切,对我而言,是太可怕了!
牧之坐近了我,他的手绕在我的脖子上,扳过我的脸来,让我面对著他。他皱拢了眉,
说:
“怎么了?忆秋?”“没有什么。”我说,要再转开头去,但他一把揽住了我的头,把
我的头揿在他的胸口,他的面颊倚在我的头发上,用很温存而恳挚的声音说:“忆秋,我保
证,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夜游不归,以后,我再不会这样晚回来,让你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