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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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西楼-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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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呼了一声,不由自主的向后面退了一步。“你是谁?”在她心中,这一定是鬼魅和强盗之
流。

    “对不起,小姐,我能请求在这儿借住一夜吗?”那男人礼貌的问。从措辞和语调来判
断,显然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你是谁?”霭如戒备的问,仍然拦在门口,没有欢迎的
意思。“我姓孟,我叫孟雷,从李庄来,预备到前面镇里去,没想到遇到这场大雪,在路上
耽搁了。不知你父亲在不在家?我可以请求借住一夜吗?”那男人耐心的解释著,肩上和帽
子上积满了雪,每说一句话,嘴里的热气就在空中凝成一团白雾。

    霭如提著灯,依然挡著门,如果是往常,她不会拒绝一个风雪中的客人。可是,现在情
况不同,父亲病著,家里除了父亲之外没有第二个男人。这人她不知道他的底细,她也不敢
做主请他进来。而且,在目前的情况下,老周妈耳目不灵,收容一个陌生人实在有许多不
便。于是,她摇摇头说:

    “对不起,我父亲不在家。你想借住的话,向北再走五里路,有一个农庄,他们一定会
欢迎你的。”

    那男人望了她几秒钟,然后冷冷的说:

    “请原谅我,我已经和风雪奋斗了一整天,实在没有勇气再去走那五里路。”霭如有点
冒火,这人总不能强迫别人收留他呀!于是也冷冷的说:“也请原谅我,家里没有男人,不
便于留你!”

    但,就在这时,父亲苍老的声音传来了:“霭如呀,你在和谁说话?”

    孟雷狠狠的盯了她一眼,霭如立即尴尬得面红耳赤,正想再找理由来拒绝这人,孟雷已
经一脚跨进门槛,反手关上了大门,对她微微一笑,调侃的说:

    “我能见见刚才说话的那位不是男人的老先生吗?”

    霭如咬住下嘴唇,愤愤的说:

    “你说话客气一点,那是我父亲。”

    “是吗?我以为你父亲不在家呢!”孟雷淡淡的说,一面脱下了毡帽,抖落上面的雪。

    霭如气得狠狠的跺了一下脚,可是,她立即发现孟雷的眼光里有几分欣赏的意味,而
且,她也颇被这男人漂亮的仪表所惊异。她正预备找几句刻薄的话来骂骂这个不受欢迎的客
人,父亲又在里面喊了:

    “霭如,到底是谁呀?”

    “是一个过路的人,他‘一定’要在我们家借住一晚!”霭如扬著声音回答,特别强调
那“一定”两个字。

    “外面不是下著雪吗?请他进来吧!叫周妈打扫间房子给他睡!”父亲说。霭如颇不情
愿的看了孟雷一眼,气呼呼的说:

    “好吧!请进!”霭如在前面,把孟雷带进了堂屋,把灯放在桌子上,对孟雷冷冰冰的
说:“你请先坐一下,我叫人去打扫一间房间!”

    “我能拜见令尊吗?”孟雷文质彬彬的问。

    “你能,可是你不能!我父亲有病,早就睡了!”霭如挑著眉毛说,接著又问一句:
“你还有什么‘能不能’的事要请问?”“是的,还有一件,能不能给我一个火?”

    经他这么一说,霭如才发现孟雷的大衣早被雪水湿透了,虽然他在克制著,但他仍然禁
不住的在发抖。他的嘴唇已冻紫了,经房里暖气一烘而骤然溶化的雪水正沿著袖管滴下来。
霭如一语不发的走出去,先到哥哥的房里,在衣橱中找出一件哥哥的厚大衣,然后到自己房
里,把自己常用的一个烤篮里加上红炭,一齐拿到堂屋里,先把大衣丢给孟雷说:

    “脱下你的湿大衣,换上这件干的。这里有个烤篮,你先拿去用,我去叫周妈给你倒盆
热水来,你可以洗洗手脚,等会儿我再给你弄个火盆来!”

    孟雷接过大衣,默默的换掉了自己的湿衣,又接过了烤篮,在霭如要退出去的时候,他
叫住了她:

    “我怎么称呼你?”“我姓李,叫霭如,云霭的霭,如果的如。”

    “谢谢你,李小姐。”霭如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房子。在厨房中,她叫醒了正在打盹
的老周妈。周妈从梦里惊醒过来,一面端热水出去,一面叽叽咕咕的诅咒著这位不速之客。
霭如沉思了一会儿,走到自己房里,把火盆加旺了,然后到堂屋里对孟雷说:

    “如果你不介意,你就住我哥哥的房子吧,只有这间房子被褥一切都现成。不过,火盆
必须你自己来搬,我们都搬不动。”“你哥哥不在家吗?”“他——死了,才去世四个月,
你怕吗?”

    “怕什么?”“我哥哥。”“不!我不怕!”孟雷微微一笑。

    “那么,你来搬火盆吧!”

    孟雷跟著霭如走进霭如的房间,他看了看地上那盆熊熊的火,又打量了房子一眼问:

    “这是你的房间?”“是的,你快搬吧!”“不用了,有这个烤篮已经足够了,这火盆
还是你用吧!”

    霭如静静的看著孟雷,挑了挑眉毛说:“你在逞能吗?你的牙齿已经在和牙齿打战了,
快搬去吧,这些客套最好收起来!”孟雷望著霭如,眼睛里有著欣赏和迷惑的神情。然后一
语不发的搬起了火盆。霭如带著他走进了哥哥的房间,把桌上的煤油灯捻大了一点,说:

    “我猜你还没有吃晚饭,周妈正在给你蒸馒头,只有腊肉可以配,你随便吃一点吧。我
想你也累了,吃完东西早些睡,这边书架上是我哥哥的书,他是学哲学的,如果你不困,看
看书也可以,你占据了我哥哥的房间,万一夜里哥哥回来了,你还可以和他谈谈叔本华。
好,我不打扰你,我还要去看看爸爸。等下周妈会给你送吃的来,还有什么事,你叫她做好
了。好,再见!”“等一下,李小姐!”“还有什么?”霭如站住问。

    孟雷默默的望了霭如好一会,脸上带著一个奇异的表情,半天才轻轻的说:“谢谢你!
谢谢你的一切。”

    霭如耸耸肩,微微一笑说:“不要谢谢我,你并不是一个被欢迎的客人,但既然你已经
进来了,我只好尽尽地主之谊。再见!”转过身子,她轻快的走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半夜,霭如被一阵呻吟声所惊醒了,竖起了耳朵,她立即辨出声音是从哥哥的房里传出
来的。在一刹那间,她感到汗毛直立,以为是哥哥真的回来了。她不相信鬼魂,但这是什么
声音?她侧耳倾听,呻吟声停了,可是,没有多久,又响了起来。她披上衣服,从枕头边摸
到火柴,点燃了煤油灯。提著灯,她勉强抑制著自己的胆怯,走到哥哥的房门前,轻轻的扣
了两下门,一面喊:

    “孟先生!”没有人答应,但呻吟却继续著。霭如试著推门,门并没有闩,立即就打开
了。霭如举著灯走进去,孟雷躺在床上,正在辗转反侧。她走到床边,灯光下,孟雷两颊如
火,眉头紧锁,彷佛在强忍著莫大的痛苦。霭如用手推了推他,一面叫:

    “孟先生,你怎么了?”

    孟雷“哎”了一声,睁开了眼睛,望了望披著一件小棉袄,却冷得发抖的霭如,歉然的
说:

    “我想我是病了,我在大雪中走了太久——真抱歉,你去睡吧,我想没什么关系。”

    霭如把手放在他的额上,禁不住吓了一大跳,皱著眉说:“你烧得很高,你等一下,我
去看看有没有药?”提著灯,她又跑回自己房里,翻了半天,才找到两粒阿斯匹灵,倒了一
杯开水,她拿著药走回孟雷床边,把灯放在桌上,然后对孟雷说:“家里只有阿斯匹灵,先
吃一粒试试吧,明天早上看看,如果烧不退再想办法!”孟雷试著支撑自己坐起来,却又无
可奈何的摇了摇头,霭如伸过手扶住他,让他吃了药,又扶他躺下。孟雷望著她,深深的叹
口气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真对不起你!”

    “别说了,睡吧,或者明天就好了!”

    孟雷阖上了眼睛,霭如却对著他那英俊的脸庞,发了几秒钟呆,才提著灯轻轻走出去。

    第二天早上,霭如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孟雷床边,她不禁大大的皱起了眉头,孟雷昏昏沉
沉的躺著,烧得火烫火烫,嘴里喃喃的呓语著。霭如试著推他,他却并不醒来。霭如紧紧的
皱著眉,到父亲房里说:

    “爸爸,昨天那个客人病了,昏迷不醒,看样子病得很重,我只好到镇上去请个医生
来,顺便给您也看看。恐怕要中午才能赶回来。有什么事您叫周妈好了,也让周妈常常去看
那个客人。”“那客人病了吗?你去吧,出门的人碰到三灾两病最可怜了。只是你要来回走
十五里路,尽快回来。”月满西楼8/47

    “我知道,我会租条毛驴骑回来。”

    经过一段跋涉,中午总算和医生一齐赶回了家里。孟雷仍然昏迷不醒,似乎烧得更高
了。医生诊断之下,判定是急性肺炎,留下了一星期的药量,并交代霭如小心照料,如果烧
得太高,必须经常用冷手巾压在他的额上。预计完全康复,起码要三星期。医生走了之后,
霭如对著孟雷怔怔的发了好久的愣,才自言自语地说:

    “这算怎么回事,凭空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病人让我服侍!”可是,父亲却慈悲为
怀,认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对这位病人还特别关心。也因为这件突如其来的事
一打岔,使父亲丧子之痛淡忘了好多,那因抑郁而发的病也减轻了,居然还经常来探望孟
雷。孟雷高烧足足一星期,时而昏迷,时而清醒。霭如守在床边,喂开水,喂药,换冷手
巾,常忙得没有时间梳头洗脸。孟雷有时醒来,总是叹口气说:

    “我对你讲一切的道谢话都是多余,没想到我会给你带来这么多的事!”霭如总是笑
笑,什么话都不说。第七天,孟雷的烧退了。早上,霭如给孟雷试了温度,满意的笑著说:

    “恭喜你,逃出病魔的手掌!”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霭如对他做了个鬼脸,笑著说:

    “或者我该谢谢你,你这一病倒把我父亲的病治好了,他现在全心都在你这个‘可怜的
出门人’身上,把我哥哥都忘了。——啊,你在我们家住一星期,我都没有办法通知你家里
的人,你家在哪儿?”“北平。”“你到乡下来干嘛?”“看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扑了一
个空,碰巧他到北平去了,结果还遇上一场大雪,害一场病。”

    “冬天看朋友,兴致不小。”

    “只为了他来信说,‘园中蜡梅盛开,香传十里,颇思故友,愿花下品茗,夜间抵足而
眠。’我这一发雅兴,差点把命送掉,但能因此而结识你,却是意外的收获。”

    “哼!别忘了,你并不是一个被欢迎的客人,如果不是爸爸拆穿了我的谎言,你恐怕早
倒毙在雪地里了。你想欣赏蜡梅,我们家后面就有好几棵,等你病好了,可以大大的欣赏一
番,也免得此行冤枉!”

    “此行再也不会冤枉了!”孟雷低声说,彷佛说给自己听似的。“好,你专心养病,我
不打扰你,再见!”霭如对他挥挥手,向门外步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说:“我忘了问
你,你家有些什么人?要不要我写封信通知他们?”

    “哦,不用了!”孟雷说。

    霭如走出了屋子,关上了门。孟雷却对著她的背影长长的叹了口气。三个星期过得很
快,孟雷的病好了,春天也来了。枝头野外,一片鸟啼声。霭如在这三星期内,和孟雷谈遍
所有的天文地理,音乐艺术,诗词歌赋。春天感染著她,一栋房子里就听到她的笑语声,屋
前屋后,就看到她轻盈的影子在穿出穿进。她影响著全屋子里的人,父亲的笑容增多了,孟
雷的眼睛比以前更深更亮,连老周妈都眯著她视线模糊的老花眼,望著霭如的背影呵呵的笑
个不停。这天早上,霭如从屋外跑进了孟雷的房间,她穿著一件白色的封口毛衣,墨绿的西
装裤,头上扎著块彩色围巾。手也握著一大把梅花,一面跑,一面高声的唱著:“雪霁天晴
朗,蜡梅处处香,

    骑驴灞桥过,铃儿响叮当,

    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

    好花采得瓶供养,伴我书声琴韵,共度好时光!”

    唱完,一眼看见孟雷懒洋洋的靠在床上,手里拿著本《花间集》。就把梅花对著孟雷的
头砸了过去,一面喊:

    “你还不起来,你不是要看蜡梅吗?赶快跟我去,满山遍野都是!”孟雷无法抗拒的站
了起来,跟著霭如走到屋外。外面的雪早已化完了,阳光在大地上洒下一片金黄。孟雷深深
的吸了一口气,霭如已经向后面山坡跑了过去,孟雷在后面追著,霭如回头笑著喊:“看你
追不追得上我?”

    她的围巾迎著风飞舞著,一面跑一面笑。山坡上果然有著好几棵梅花,霭如在梅花中穿
梭奔跑,孟雷在后面追赶,受她的传染,也不由自主的笑著。忽然,霭如在一棵梅花下面停
住了,微笑的望著他。孟雷赶过去,也微笑的望著她。然后,她的笑容收住了,用手玩弄著
他领子上的一颗钮扣,轻轻的说:“累吗?病后这样跑?”

    孟雷深深的注视著她,她的面颊散布著红晕,长长的睫毛微微向上翘,一对深而黑的眼
睛正从睫毛下向他窥视著。他低低的说:“霭如,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嗯?”她没有动。“我结过婚,有太太,而且有一个两岁大的孩子。”

    他等著她的反应,但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

    “我是在父母之命下结的婚,但她是个好太太。”

    她仍然没有说话,只移开了身子,用手指轻轻的划著树干。沉默在他们中间蔓延著,好
一会,他问:

    “你在想什么?”“我在想,三星期以前,我正在灯下念‘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
个’呢!”“现在呢?”他问。“现在该念‘只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了!”

    他不说话,又沉默了好一会,她猛然抬起头来说:

    “风太大了,该回去了。”

    说完,没有等他回答,霭如一溜烟跑开了。

    第二天,孟雷辞别了霭如父女,回北平去了。临行,他没有和霭如说任何一句话,只轻
轻说了声“再见”。霭如也一语不发,靠在门上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她手里握著他留给她的
地址,等到他的背影看不见了,她就抛掉了手里的纸条。但,纸条是抛掉了,抛不掉的,是
无尽的离愁和一份没有希望的恋情。半个月后,霭如也来到北平,考进了北大的春季班。因
为女生宿舍住满了,她在校外租了一间屋子,房东是个老太太,带著儿子儿媳妇住在一起。
她开学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她刚回到家里,房东老太太就对她神秘的一笑说:

    “有位先生来看你,正在你房里等你呢!”

    霭如推开了门,孟雷正坐在书桌前面。她关上门,背靠在门上。他们彼此默默的注视
著,她先开口: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在北大录取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地址是到学校去问的。”她不语,又沉默了一会
儿,他说:

    “你瘦了!”“你也是。”她说。他站起身来,走了她面前,用手捧住了她的脸,深深
的注视著她的眼睛,低沉的喊:

    “霭如。”然后又一叠连声喊:“霭如,霭如,霭如。”

    霭如闭上眼睛,泪珠在睫毛上颤动,嘴里喃喃的说:

    “不要对我说什么,我不管明天,也不管以后,在我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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