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的!”
医院?疗养院?是了!小凡!小凡出事了!我怔怔的坐进椅子里,小凡怎样了?死了?
发病了?老天!保佑那些善良的灵魂!我发了好一会儿怔,才回过神来。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我问。
“我们刚刚吃过晚饭的时候。”
那么,是好几小时以前的事了。我走到窗前,默默的凝视著,月光柔柔的照射著花园,
在地上稀疏的筛落了花影。有什么东西在围墙边一闪,我没看清楚,张大眼睛,我再看过
去,“咪唔”一声,一只好大的野猫,跳到树梢上去了。我心怀忐忑,敏感的觉得有什么大
的灾难,就在这时,一阵摩托车直驶进来,停在客厅外面,我冲出去,是石峰!我问: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石峰跨下车子,大踏步的走过来,他的脸色铁青,神色凝重。“美蘅,小凡失踪了。”
“你说什么?”我大吃了一惊。
“医院一阵疏忽,小凡逃走了!”他掉头向秋菊:“少爷和老刘有没有回来?”“没
有。”我性急的说:“什么人都没有!”
“那么,他们还没有找到她!”石峰说,显得又沮丧,又疲倦,而又焦灼。“天知道她
会跑到哪里去!”
“你刚刚到哪儿去找的?”我问。
“庙里,和附近的树林里。”
“都没有吗?”“连影子都没有!”影子!我脑中灵光一闪,影子!我曾经看到了人
影,在哪儿?是了,那棵大树底下,月光,岩石,松树……我所见到的并非幻影!她一定躲
在那块屏风一般的岩石后面,想想看,那父父的声音,我的敏感……对了,那是她!一定是
她!抓住石峰的手,我急急的说:
“走!我们去!我知道她在哪儿!”
“你知道?”石峰蹙起了眉头。
“是的,在那边松林里!我来的时候看到那儿有人影,我本来以为是我眼花了,现在我
才明白!走!我们去找她!快去!”石峰迅速的回到了车上,我坐在摩托车的后座,用手抱
住他的腰。车子立即发动了,我们冲出了翡翠巢的大门,一直往那个交叉路口驶去。没有几
分钟,我们已经停在那棵大树底下了。树后面,那几块高大的岩石庄严的壁立著。
“就在这儿,那块岩石后面。”我说。
石峰停好车子,立即跑进了松林,绕到那块石头后面去了。只一会儿,他从另一边绕了
出来,对我摊了摊手。
“这儿什么都没有。”“我打赌看到过人影!”我说。
“你看到的可能是其他的什么乡下人,也可能是树的影子,即使真是小凡,有半小时的
时间,她也早就不在了。”
“但是她走不远,”我说:“半小时不会让她跑得很远,她一定就在这附近的什么地
方!”
“好吧!让我们再来搜索一下。”
我们走进了松林,松树的阴影在地下杂沓的伸展著,每棵树后面都可能藏得有人,但是
每棵树后面都没有。我们走了好一会儿,然后,石峰从地上拾起了一样东西,一块水红色的
围巾,他迅速的奔向附近的树丛和岩石后面去查看,他没有找著什么。折回来,他说:
“这是她的围巾,前几天小磊才给她送去的!她是真的到过这个地方!”我们又找了一
会儿,终于失望的回到树底下,石峰颓丧的说:“这样找一点用也没有,我们不如回到翡翠
巢,打电话到医院问问看,说不定医院已经把她找回去了!”
我们回到翡翠巢的时候,老刘和石磊也已经都回来了,他们同样一无所获。石磊伏在酒
柜边的长桌上,用双手紧抱著头,绝望得像个刚听了死亡宣判的囚犯。石峰走过去,把那条
水红色的围巾放到桌子上,石磊像触电般的跳了起来:月满西楼46/47
“你找到了她?”“没有,只找到了围巾。”
“在哪儿?”“松林里。”石磊向门口冲。喊著说:
“我去找她。”
石峰伸手拉住了他,说:
“没有用,我都找过了。”
石磊又颓然的伏回到桌子上,斟了一大杯酒,他一仰而尽,然后,他用手猛力的在桌上
捶了一拳,叫著说:
“难道我们就这样一点办法都不想吗?大哥?她现在毫无生活能力,她会被汽车撞死!
会冻死,会摔死,会在树林里被毒蛇咬死……什么可能都有!我们就这样不管吗?”
“我去打电话问问医院看!”石峰向楼上走,电话机在石峰的书房里。“我去打吧!”
我说:“我要把高跟鞋换下来,你告诉我电话号码。”石峰告诉了我,我走上楼,到了石峰
的书房里,拨了电话,正像我所预料的,他们也没有找到小凡,不过,医院里已经报了警,
同时,医生和工友护士组织了一个小型搜索队,仍然继续在附近的树林里找寻。我走到楼梯
口,弯腰伏在楼梯的栏杆上,对楼下喊:“他们还没有找到她!”
喊完,我走进我的卧房,开亮了电灯。坐在床沿上,脱下了高跟鞋,我走了过多的路,
两只脚都酸痛无比。低下头,在床边找寻我的拖鞋,但是,有件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就在
床前的地毯上,有个闪烁发光的物品,我俯身拾了起来,是那条缀著鸡心金牌的K金项炼!
上面刻著:
“给小凡——你的冬冬,一九六二年”
这项炼始终收在抽屉里,我从没有动过它,它怎会跑到这床前的地毯上来的?我握著项
炼,怔怔的出著神。然后,我听到了一点什么声音,我顿时明白了,小凡!我们找遍了松
林,却忽略了最该搜索的翡翠巢,我来不及回头,一只手不知道从哪儿伸了过来,一把攫走
了我手里的项炼,我抬起头,一袭白色的长袍拦在我的面前,医院里的长袍子!我张开嘴,
想喊,但是,她一下子扑到了我的身上,她枯瘦的手指探索著我的脖子,大而狂乱的眼睛死
死的瞪著我,嘴里喃喃的说: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她的指甲陷进我的肉里,她的另一只手臂压在我的嘴上,我挣扎著,喊著,但她力大无
穷,我们在床上纠缠滚动,她开始大嚷:“这儿是我住的,你不能来抢我的位置,他是我
的!”
我奋力的想挣脱她压在我嘴上的手,心底还能思索她的话,她这几句话何等清晰!我们
的喧闹引起了楼下的人的注意,一阵脚步声奔上楼来,她的手指从我脖子上抓过去,一阵尖
锐的痛楚,我大喊。然后,有人扑了过来,小凡被控制住了,我从床上跳了起来,看到石磊
正从小凡背后紧抱著小凡,而小凡拚命挣扎著,暴跳著,狂叫著。
我被石峰揽进了怀里,他的脸色白得像纸。
“你没有怎样吧?美蘅?我应该早警告你她是有危险性的!”他用一条大手帕掩在我的
脖子上,打了个冷战。“你在流血了,美蘅。”我顾不得疼痛,小凡还在大吼大叫著。“让
我走!不要关我!不要关我!”
石磊的手紧箍著她,她在他怀里像一条疯狂的豹子,由于挣扎不开,她低下头,一口咬
在石磊的手上。石磊并没有放手,只是一叠连声的猛喊:
“小凡!小凡!小凡!小凡!我是冬冬!小凡!你知道吗?你听我!小凡!小凡!小
凡!”
这是什么呼唤?该是可以唤醒人的灵魂的吧?小凡忽然安静了,她慢慢的抬起头来,像
做梦一般侧耳倾听,然后,她的眼睛发著光,慢慢的转了身子,面对著石磊,她的眼底有了
灵性,她的脸上有了感情和生命,这是奇迹般的一瞬!她伸出手,不信任似的抚摸著石磊的
脸庞,一层梦似的喜悦罩在她瘦削的脸上,竟使她看起来发光般的美丽,她轻轻的蠕动著嘴
唇,喃喃的说:“冬冬,是你吗?我找你找得好苦呵!”一朵微笑浮上她的嘴角,是个满足
而凄凉的笑。她的身子倚在他的手臂上,微仰著头注视他。语音断续:“冬冬,我要——告
诉你,我——
从没有过别人,我——是你的,冬冬呵!”她的笑美得像梦,然后,她的身子一软,整
个人就倒在石磊的手臂上。
“小凡!”石磊狂喊了一声,把她抱了起来,但是,他再也喊不醒她了。仁慈的上帝,
已经赋与了她奇妙的一瞬,而今,她安静的去了。那朵微笑还浮在她的唇上,她长长的睫毛
那样静静的垂著,就好像她是睡著了。石磊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只是低头看著她,抱著
她。
我把脸侧过去,埋在石峰的肩上,低低的啜泣起来。“别难过,美蘅,”石峰的声音严
肃而宁静。“她在他的怀里,她说过她要说的话,她可以瞑目了。”月满西楼47/47十五
我们在一个初冬的黄昏埋葬了小凡。
在山坡上,靠近小庙的地方,石峰买了一块坟地,这儿,她曾和小磊携手同游过,她可
以听她听惯了的暮鼓晨钟之声。
新坟在地上隆了起来,一□黄土,掩尽风流。我们伫立在恻恻寒风之中,看著那小小的
坟墓完成。我紧倚著石峰,心里充塞著说不出来的情绪。小凡,这个我只见过两次的女孩
子,却和我的生命有密切相关的女孩子,(如果没有她,我就不能认识石峰,那么,我整个
后半生的历史就要重写了。)我说不出有多么喜爱她。而现在,她静静的躺在泥土下面,再
也没有思想和感情了。石磊默默的站在那儿,静静的垂著头,整个埋葬过程中,他始终没有
说过一句话,他的脸上毫无表情,谁也无法看出他在想些什么。当埋葬终于结束之后,石峰
说:
“我们走吧!”石磊转过了身子,我们开始向归途中走去。冬日的风萧索而寒冷,卷起
了满地落叶。我走到石磊身边,喊:
“石磊!”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这对她是好的——”我笨拙的说。
“别说什么,”他打断了我,低声的说:“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她始终那么可爱,那
么一片深情,我得到的实在太多了,我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
我满怀感动,我知道,我不必再说什么,我们也不必再为石磊担心了。沉沦的时间已经
过去,他会振作起来,不再消沉,不再堕落,解铃还需系铃人,使他消沉的是小凡,解救了
他的还是小凡。我们走向翡翠巢,暮色已经浓而重,散布在整个的山头和山谷中。天渐渐的
黑了,冬天的白天特别短,只一会儿,月亮就从对面的山凹里冒了出来。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石磊低声的念:“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
醉,几时重?……”
“冬冬,”我打断他,轻声的念:“我活著是你的,死了也是你的,无论你走到哪儿,
我与你同在!”
“你念些什么?”石磊恍惚的问。
“小凡日记中的句子!”
他看了我一眼,垂下头去。
“是的,她与我同在!”他说,仰头向天,眼里有著泪,不是悲哀,而是喜悦。石峰走
近了我,他的手揽住了我的肩。我们对视了一眼,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之中。
回到翡翠巢,我和石峰又凭栏而立。月明如昼,风寒似水,石峰说:“看那月亮!”我
看过去,一片云拉长了尾巴,垂在月亮的下方,像一条银色的梯子。
好一个静谧的夜!
——全文完——
琼瑶写于一九六六年暮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