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而我的头紧靠在他的胸前了。于是,孤独的余美蘅不再孤独,寂寞的石峰不再寂
寞,而阳光正一片灿烂的照射著整个的翡翠巢。月满西楼44/47十三
晚上,明月满楼。我和石峰依偎在阳台上面,凭栏远眺,月光下的原野是朦胧的,远山
隐隐约约,而近处的松林和竹林,像一片墨绿色的海。只有翡翠巢的花园清晰可见,月光把
花朵上都染上了一层银白。“看到了吗?”我说。“什么?”“月亮下面垂著一个梯子呢!
那好心的仙女下来了。”我深吸一口气,满足的叹息。
“你不需要好仙女,你就是好仙女。”他说,他的手揽著我的腰,我的头不由自主的靠
在他的肩膀上。他侧过头来,嘴唇轻轻的碰著我的前额。“你就是那个漫不经心的走在山路
上,被我撞倒后,像个竖著毛的小怒猫般大吼大叫的女孩吗?”
“你呢?”我笑著问:“你就是那个横冲直闯,自命不凡,却像个被许多缰绳捆住的野
马般暴怒不安的男人吗?”
“嗨,你取笑我!”“别忘了,你一直在捉弄我!”
“捉弄你?”“你给我的好工作!”“不,美蘅,”笑容从他的唇边隐去。“我不是捉
弄你,我是捉弄我自己。我以为——可以用一个女孩来代替小凡,来拯救小磊。可是,一开
始你就跨进了我的心里,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子,锋利的时候像一把刀,温柔
的时候像一池水,我必须用最大的克制力来把我的心从你的身边拉开……噢,美蘅!”他的
面颊贴著我,我垂下了眼睫。
“唔,”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真是个好哥哥,连爱情也准备拱手相让呵!”“你
的刀锋又转向我了!”他说。
我噗哧一声笑了起来,紧倚著他,我心中是那样的喜悦呵!在这个时候,我才清晰的感
觉出来,留我在翡翠巢的力量,不止是小凡,不止是石磊,也不只是那个动人的故事,最主
要的,只是我身边这个男人!我举首向天,那一轮明月掩映在薄薄的云层之中,是我的好仙
女引我走向翡翠巢的吗?我神思恍惚,整个心灵都沉浸在喜悦的浪潮里。
“美蘅。”他低喊。“嗯?”“你——”他有些不安的说:“没有一些喜欢小磊吗?”
“你说什么?”“小磊。你看,他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有才气……你竟——不喜
欢他吗?”“当然,我喜欢他,非常非常喜欢他。”
“哦,”他喉咙里像突然塞进了一个鸭蛋。“那么,你骗我了?”“不,我像个姐姐一
般的喜欢他,”我说:“那不是爱情,是不是?何况,我也不是小凡。”
“是的,”他承认的说:“你不是小凡。”
“你低估了小磊,石峰。”我说:“在小磊的心里,没有人能代替小凡的,他们不是寻
常的感情,他们是用生命来相爱的,即使将来小磊再恋爱了,他心里仍然有一个位置,是永
远为小凡而保留著。”我叹了口气:“这段爱情很凄凉,但是,也很美丽。”“并不像你想
的那么美丽,美蘅。”石峰深沉的说。
“怎么?”我愕然的望著他。
“一切外表美丽的东西,内在不见得都美。”
“你是被吓怕了,”我皱皱眉。“你说这话,因为你曾有个不如意的妻子,你不能因此
连小凡都否决了。下一步,你会否决我。”“不,你不懂,美蘅。”
“我不懂什么?”“小凡。她并不像她日记本中所表现的那么单纯,她在疯狂以前,有
一大段日子没有日记,这段日子,才是故事真正的转捩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件事只有我和小凡知道,”他慢吞吞的说:“小凡疯狂之后,这事就只有我一个人
知道了。我用尽心机来隐瞒小磊,感谢天,他是深信小凡心里只有他一个的!但愿这秘密永
不揭穿!”“我知道了,”我的心发冷。“小凡后来爱上了你。”
他张大了眼睛,瞪视著我,然后,他蹙著眉头笑了。
“美蘅,你以为别人也像你那么没有眼光,会爱上我这匹套著缰绳的野马吗?”“那么
——”我困惑的说:“是怎么回事呢?”
“假若没有那件事,小凡或者不至于疯狂。”他靠著栏杆,身子半坐在水泥栏杆上,仰
头看著月亮旁边的一块浮云。他的脸色沉重而黯淡。“这事我也该负责任,一直到今天,我
仍然感到内疚。”我不语,他燃起了一支烟。
“小凡在学校里念到初中二年级,这之后,我就发现她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和潜在的疯
狂。同时,她一直娇娇弱弱的,对念书也没有兴趣,所以,十四岁之后,她就没有再进学
校,而一直住在家里。我总是很忙,小凡就跟著小磊,念念中文,看看小说,打发她的日
子。因此,小凡的生活面非常狭窄,除了我和小磊,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除非跟著小
磊,她也从不去看电影或上街,这样,她和小磊的恋爱也等于环境所造成的。她的生活——
我抱歉,现在我每每回想起来,总觉得我有错,我太忙,太忽略了,她的生活并不正常和健
康,她缺乏一般女孩所有的许多东西:友情、嬉笑,和社交。
“她爱小磊是必然的发展,你看,除了小磊,她根本没有机会认识别的男孩子,何况小
磊对她一往情深。这样,直到她疯狂前的四个月,有个男孩子撞了进来。”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烟,望著我。
“你常去山上的小庙?”他问。
“是的。”“就是那座小庙。”他继续说:“那时候,小磊大学毕了业,正在南部受军
训。由于他不在家,你想像得出来,小凡有多寂寞,她就天天跑到那座小庙里去,和尼姑们
聊聊天,和乡下孩子们玩玩,或者拿一本书,到松林里去看,去散步。这样,有一次,有个
大学里的几个男孩子,跑到这山上来野餐,他们发现了她,于是,她加入了他们。这大概就
是她认识那个男孩子的开始。这以后,她就经常和那个男孩子约会,在那个小庙中见面。
“从这时开始,小凡就有些神思恍惚了,我想,一定是小磊和那男孩子在她心中发生了斗
争,而她又本性善良,不容许自己背叛小磊。反正,等我发现有这么一个男孩子的时候,他
们已经来往得很密切了。
“当时我很恐慌,也很失措,一来我怕伤害小磊,他是根深蒂固的爱著小凡,二来我怕
伤害小凡,坦白说,我不信任那个男孩子,那是个肤浅而油滑的孩子,我不相信他能使小凡
幸福。小凡自幼在我家长大,我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妹,何况她又有病,我绝不能让人
欺侮她。于是,我去找了那个男孩子。”他又停顿了,他眉心中有两条竖著的皱纹,深深的
刻在那儿,他的眼神深沉而痛苦。
“我想,我是做错了,我找到了那个青年,把小凡的家世和盘托出,我告诉他,如果他
真爱小凡,他必须尽全力来保护她,那就娶了她。否则,就不要再继续纠缠小凡,结果,那
青年从此不来了。而小凡,起先几天只是神志迷茫,我请了医生,却无法挽救她,从此,她
就疯了。”
他凝视著我,悲哀而沉重。
“这就是我隐瞒了的故事,美蘅,你想,我做错了吗?”
我望著他,他那坦白的眸子里盛著疑惑,那张浴在月光下的脸高贵而庄重。我握著他的
手,这故事使我不安,摇了摇头,我说:“你没有做错,可是,我但愿你没有告诉我这个故
事的尾巴,这是残忍的!它破坏了我心目中那份完美,我不喜欢这件事,这使小凡的恋爱不
再动人了!”
“也就是这个原因,我用尽心机来隐瞒小磊,小凡已经疯了,如果小磊再知道真相,就
太残忍了。小磊是那么深深的爱著小凡。”“我不相信这个,”我深思的摇著头。有片浮云
遮住了月亮,我忽然有了寒意。“她是始终爱著小磊的,我深信。她写得出那份日记,就绝
不可能移情别恋。”
石峰对我悲哀的摇著头。
“美蘅,你是多么迷信的相信著完美呵!”
是的,我是。把头倚在石峰的肩上,我不愿再去想小凡。好半天,我们就这样站著。云
层掩上了月亮,又轻轻的移开了,夜风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时间在不知不觉的消逝。我们
不知站了多久,然后,我低低的微喟了一声,说:
“石峰。”“什么?”“不管小凡是怎样的,你为石磊和小凡做了多少事呵!你知道
吗?你就是这些地方让我感动。”
“美蘅!”他轻喊:“对我,没有比你这句更好的恭维了。”
“还有——石峰。”“什么?”“相信我,我是不变的。”
“噢,美蘅!”他拥住了我,我满脸的泪——为了我和石峰的喜悦,为了石磊和小凡的
悲哀。深夜,回到房间里,我在门缝的地板上,拾起一张纸条,上面是石磊的笔迹,写著:
“爱神需要人帮一点忙,嫉妒该是最好的帮手,所
以我稍稍的利用了一下。我没错,是吗?祝福你们!磊”
我把纸条捧在胸前,好一个小磊呵!月满西楼45/47十四
知道了小凡疯狂的始末之后,我有好几天都很不舒服,翻开小凡最后一本日记,我研究
又研究,找不出另一个男人的影子。她显然抗拒他,甚至不愿把他写进日记里。小凡,她又
何尝不崇敬著“完美”?但是,我找出不少她挣扎的痕迹,例如,在一页上,她胡乱的写
著:
“冬冬!回来吧!求你回来!你为什么要离开我那
么远呢?没有你,日子黑暗得连边都摸不著……冬冬,冬
冬,来吧!赶快来!救救我!”
“冬冬,我活著是你的,死了也是你的,无论你走到
哪儿,我与你同在!冬冬,我心里只有你,只有你,只
有你!上帝知道!我心里只有你呵!魔鬼!你走远一点!
冬冬,来吧!拥抱我,即使有一天我会死,我也愿死在
你的怀里,真的。冬冬呵!”
再有一页,当初我认为是不知所云的,现在也找出了一些蛛丝马迹:“那个夏天到处都
是燠热的,只有湖水冷得像冰,那
是死亡之湖!一个公主走到水边,她背叛了她的王子,只
能让湖水浸过头顶,她说:‘神呵!让我死!这是我该得
的审判!’冷水灌进她的咽喉,在她的腹内凝成冰块……
噢!冬冬呵!我好热,我又好冷呵!”
重新翻看这些日记,使我更加了解了小凡,她疯狂的原因并不单纯是遗传,她曾经怎样
挣扎过!痛苦过!而又自责过!捧著这本日记,我去找石峰,说:
“石峰,你错了,小凡始终爱著的只是石磊,那个男孩子从没有占据过她的心,她和他
玩,是因为她寂寞。”
石峰对我温和的笑,捧著我的脸,他说:
“美蘅!你多么善良!你是个编织梦幻的女孩,不过,我想,你是对的!”是的,我是
对的,我深信。
然后,那最后的一日终于来临了。
那天,阳光仍然很好,但是,天气已经凉了,秋天不知不觉的过去,是初冬的季节了。
我一清早就下了山,回到叔叔婶婶家里。自从到翡翠巢之后,我很少“回家”,这次,
我回去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我告诉了他们关于我和石峰的事。婶婶热烈的祝福我,叔叔问
了许多石峰的情形,然后,他让堂妹去买了好多的酒菜,为我大事庆贺。堂弟妹们整天环绕
在我身边,问长问短,问什么时候可以喝我的喜酒。我被一片亲情所包围著,那么温暖,那
么亲切,使我不想立即回翡翠巢了。
我在叔叔婶婶家里一直逗留到吃过晚饭才离去。到北投的时候,已经快九点钟了。
我独自走上那条上山的柏油路,一边是松林,一边是竹林,晚风吹过,一片簌簌然。天
很冷,我围紧了围巾,慢慢的走上山坡。路边没有装设路灯,幸好月光如水,把道路照得非
常清晰。冬季的风阴而冷,吹到身上凉飕飕的,松林内耸立的大岩石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狰
狞。山上并不寂静,松涛竹籁,此起彼伏。我的心中仍然涨满了叔婶的温情,一路走上去,
我又情不自禁的回忆起第一次走这条山路,石峰和他的摩托车!那时候,我做梦也不会想到
那个撞了我的男人会和我有怎样密切的关系。我边走边想,心底迷茫的浮著一层喜悦。月光
把我的影子投在地下,瘦瘦长长的,我的高跟鞋敲击著路面,发出清楚而单调的声响。忽然
间,我听到有些父父的声音,发自我身边的松林里,一阵寒风掠过,我猛然打了两个冷战。
回过头,我看看身边的树林,岩石,松树,月光……我没有看到什么。但是,我开始感到不
安,一种强烈的不安,我的心跳加快了。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恐惧和紧张的情绪控制了我。
我加快了步子,再走几步,我到了那个有石椅的大树底下。我停住,想平息一下我因急
走而起的喘息,就在这时,我第一次所有的那种感觉又来了,这儿不止我一个人,有人在某
处窥探著我。我迅速的回过头去,有三块大岩石像屏风般竖立在那儿,我的呼吸静止,月光
下,我清楚的看见一条人影,轻轻一闪,消失在岩石后面。恐惧使我张皇失措。月光、松
涛、竹籁、岩石、人影……汇合成一种巨大的、慑人的力量,我感到血液冰冷而毛骨悚然。
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我开始奔跑了,沿著那条碎石子的小路,我向翡翠巢奔去。下意识
里,我觉得那黑影在跟踪著我,这使我的背脊发冷,我不敢回过头去,怕发现身后是什么缺
头没脸的鬼怪。我跑著,直到看到了翡翠巢那一带的房屋,和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的温暖的灯
光时,我才长长的透出了一口气。放慢了步子,我继续向前走,一面竖著耳朵倾听,等到确
定身后没有跟踪者了,我才怯怯的回头张望了一眼。月光下,道路直而平坦的伸展著,什么
人影啦,声音啦,显然都出自我的幻觉。我放宽了心,不禁哑然失笑。余美蘅,余美蘅,你
是多么怯弱,又多么的神经质啊!
我走到了翡翠巢的门口,立即,我感到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翡翠巢的大门大开
著,走进去,车房的门也大开著,石峰的汽车和两辆摩托车都不在,翡翠巢里静悄悄的没有
一些声音。怎么回事?我跑进客厅,客厅里的两盏大灯都亮著,却没有一个人影。扬著声
音,我喊:
“石峰!”没有回答,我再喊:“石磊!”仍然没有回答,我愕然的走到楼梯口,正准
备上去,秋菊从后面跑进了客厅,看到我,她用手拍拍胸口:
“还好,余小姐,你回来了,我一个人在这幢房子里怕死了!”“先生和少爷呢?还有
老刘呢?”我问。
“都出去了,有人打电话来,石先生很慌张的样子。他叫少爷出去找,又叫老刘开车去
找,他自己也骑摩托车去找了!”“去找?”我诧异的皱起了眉头:“找什么?”
“我不知道呀!他们一下子就都跑了。”
“你总听到一些什么呀!”
“是——是——我弄不清楚,石少爷抓起车子就冲出去了,我只听到什么医院还是疗养
院的!”
医院?疗养院?是了!小凡!小凡出事了!我怔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