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车子平稳的向前滑行,一阵凉风掠过,阴暗的天空开始飘起细细碎碎的雨丝来。月满西
楼42/47十一
雨接连下了好几天,天气骤然的转凉了,窗外总是一片迷蒙的雨雾,室内就充满了阴冷
和落寞的气氛。秋,不知不觉的深了。连日来,石峰都很忙,早出晚归,回来后就显得特别
的疲倦和忧郁。石磊在家停留的时间却逐渐增加了,他开始帮我忙,整理他祖父的手稿。望
著他,我就想起小凡,可怜的小凡,可怜的小磊!我说不出心中的感觉。闭上眼睛,我就能
幻想童年时代的小磊和小凡,一对天真的孩子,嬉戏于山前水畔,浑然不知人间的忧郁烦
恼,和将来会降临的恶运……噢!慈悲的万物之神!这天晚上,石峰走进我的房间,坐在书
桌前面,他静静的告诉我:“小凡已经确定是没救了。”
“你请过心脏科的医生?”我问。“是的,好几个医生会诊,她的生命顶多再维持六个
月,这就是倪家最后的一代。”
“他们整个家族都是短命的——”我喃喃的说:“这不是诅咒,只是遗传。”他不语,
室内很静,只有窗外细碎的雨声。好半天,他长叹了一声,说:“我不明白,生命到底是怎
么一回事?像小凡,她何苦到这人间来走一趟?宗教总解释生命是神的意旨,那么,神何必
安排像小凡这样的生命?何苦?美蘅,你说,这是何苦呢?”
我回答不出来。雨点敲击著玻璃窗,叮叮当当的响著。石峰坐在桌前,桌上的一盏台
灯,映亮了他的脸。他划著了一根火柴,点燃了一支烟,烟蒂上的火光闪闪烁烁的。我看著
这一切,心中恍恍惚惚的若有所悟。良久,我说:
“小凡没有白来一趟,别忘了,她爱过。人只要爱过,就没有白活。”“是吗?”石峰
用疑问的眼光看著我。
“你看,每个人的生命是不同的,”我辞不达意的想解释我的思想。“但,每个人都会
有一分光,一分热,这分光和热就是他的爱心。尽管爱心有多有少,总是会有的,不是吗?
有的人可能是一根火柴,燃烧一刹那就熄灭了,有的是一支蜡烛,燃烧得长久一些,有的是
一盏灯,有的是炉火,有的是——太阳。”“太阳?”他沉吟的。“是的,这种人他的爱心
是用不完的,像太阳,普照大地,广施温暖。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爱心的,多的像太
阳,少的像一支火柴,他们都不是白白存在的,都有它的价值,都——燃烧过。”我想,我
有些辞不达意,但,石峰显然是了解我了,他深深的注视著我,很久很久没有移开他的目
光。然后,他用特殊的声调说:“美蘅……你简直——令人眩惑!”
我的脸蓦然发热,这赞美竟鼓动了我的心,使它快速的跳动起来,我又感到我潜意识中
那种期盼和等待的情绪了。我垂下眼帘,竟然呐呐的不知所云:
“你——你在嘲笑我——”
“我吗?”他低喊了一声,骤然走到我的面前,他的一只手握住了我的,他的手心发
热,而我的冰冷颤栗,他的眼睛发著光,热烈的盯著我,急促的说:“我嘲笑你?美蘅?从
看你的自传起,从在山路上撞了你的那一刹那,我就对你……”他说不下去,眼睛热切的在
我脸上搜寻,然后,他低喊:“噢!美蘅!”我的呼吸静止,我的灵魂飞向了窗外,驾著雨
雾在山间驰骋……但是,他突然放开了我,走向窗口,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僵硬:“我们刚
刚在谈什么?小凡吗?”
我闭上眼睛,泪水滑下我的面庞。逃避吧!石峰!你尽管逃避!咬紧了牙,我摔了摔
头:
“是的,小凡,”我的声音坚定而冷淡。“你告诉我,她活不了六个月。”“你会对小
磊保密吧?”“当然。”“那么,好的,”他退向门口:“再见!余小姐。”
“再见,石先生!”他退出去了。门,在我们两人之间阖拢,是一道坚强而厚重的门。
第二天我和石磊又去了庙里,我们在细雨之中散步,别有情调,那些松林,那些岩石,那些
竹叶,在雨中更显得庄严。黄昏后我们回到翡翠巢,秋菊告诉我们家里有客人,在石峰的书
房里已经谈了很久。
“是谁?你认得吗?”石磊有些诧异的问,石峰在城里另有办事处,很少有客人会到翡
翠巢来。
“是方先生,方律师。”
“哦。”石磊的表情很复杂。我们站在大厅里,我脱去了披在身上的雨衣。石磊沉思有
顷,对我说:“你等一下,我去看看。”他匆匆的跑上了楼,我有些诧异,这是个特殊的客
人吗?我摇摇头,不想知道什么,走到窗前,我眺望著窗外的雨雾和暮色。石磊跑回来了。
“美蘅,”他走到我的身边,带著一脸的不安和忧愁。“哥哥离婚了。”“你说什么?”我
怔了怔。
“方律师是我嫂嫂的律师,他带了委托书和离婚证书来,刚刚我哥哥已经签了字。”
“哦。”我看著那些雨。
“可怜的哥哥!”石磊说,他的声音里带著浓厚的挚情。“他一生只会为别人安排,为
别人设想,却最不会安排他自己。”他盯著我:“他并不像外表那样坚强,他有一份自卑,
对于爱情,他比我受的伤害更大。”
我迎视著他的目光。“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我问。
“你知道的,是吗?”他的目光深沉莫测,定定的停在我的脸上:“我们是彼此了解
的,对不对?美蘅?”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是在竭力振作,你看得出来的,我会好转
的,美蘅。你放心。”我迟疑的看著他,他握住了我的双手。
“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他的声音低而温柔。“也不知道怎么谢谢哥哥。我想,就像
你说的,小凡有知,不会愿意我沉沦,小凡无知,我的痛苦对她更无助于事。我是该振作
了,为你,为哥哥。”“石磊!”我眼眶潮湿的喊。“不过,我——”
“别说!美蘅,我了解的。你比我年轻,但你对待我像一个大姐姐,我了解,美蘅。而
我呢?小凡把我的心填得太满了——别怕你会给我伤害,美蘅。”
我们对视著,在这一刹那,我满心充满了感动和温情,是的,我们彼此了解。他紧握著
我的双手,我们就这样站在暮色渐浓的窗口,然后,我听到脚步声走下楼梯,我和石磊猝然
分开。但是,来不及了,石峰和他的客人站在楼梯口,他看到了我们:手握著手,依偎在一
块儿。
石峰的脸色很坏,一刹那间看不出他心中作何想法,对我随便的点了点头,他送走了他
的客人。回到大厅里,他面有怒色,没好气的说:“你们不一定必须在客厅里表演亲热
呵!”
石磊笑了笑,笑得古怪。
“是吗?”他打鼻腔里说:“爱情还要管时与地的吗?哥哥?”
“你们?”石峰耸起了眉头,他的脸扭曲了起来,陡然间憔悴了十年。“啊,随你
们。”他大声的喊秋菊,告诉她他不在楼下晚餐,要她把他的晚餐送到楼上去,最后,还加
了一句:“送一瓶白兰地来!”他走了。我望著石磊。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石磊?你为什么要欺骗他?”
石磊又笑了,笑得含蓄。
“你还看不出来吗?美蘅?他嫉妒得要发疯了!”
“石磊!”我喊。“美蘅,”他深深的望著我:“我不能有更好的希望了,假如——假
如——”“假如什么?”“假如你能做我的新嫂嫂!”
“石磊!”我再喊:“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他笑著说:“他快为你发狂了,从早到晚,他的眼睛就跟踪著你!
美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呵!”不等我回答,他跑上了楼梯。
我仍然站在那儿,灰蒙蒙的暮色从窗口涌进来,把我紧紧的包围在中间。月满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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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风雨,早上,却出乎意料之外的,天晴了。
阳光使人振奋,尤其是雨后的朝阳。我冲下了楼梯,带著满怀的喜悦,跑进了花园里。
满园花香,缤纷灿烂,一朵朵的玫瑰上,都带著隔夜的雨痕。我拿著剪刀,剪了一大把玫
瑰。捧著玫瑰花,我愉快的跑上楼,一路哼著歌儿,经过石峰的书房时,我停住了。
书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石峰想必还在卧室中高卧未起,我知道他昨夜曾经纵
酒到深夜。望望怀里的玫瑰,我略微沉思了一下,何不插满他书房中的花瓶?让一瓶鲜花带
给他一个意外的、芬芳的早晨。含著笑,我推开房门,轻快的走了进去,可是,立即,我呆
住了。
石峰正沉坐在桌前的安乐椅里,两只脚高高的架在书桌上,他手边的一个小茶几上酒
瓶、酒杯、烟蒂、烟灰狼藉的堆著,也不知道他到底喝了多少酒,抽了多少烟。室内的电灯
仍然亮著,在满窗的阳光下,那昏黄的灯光显得异常的可怜。石峰的头仰靠在椅背上,他并
没有醉倒,他的眼睛大大的睁著,眼白布满了红丝,脸色是铁青的,他竟一夜没有睡觉!
“噢,”我愕然的说:“我——以为……这儿没有人呢!”
“关上门!过来!”他冷冷的说,又带著我最初见到他时,他那种命令的语气。我机械
的关上门,有些手足无措,他的神色令我有惊吓的感觉。他的眼睛紧紧的盯著我。
“你从哪儿来的?”他自语似的问:“月亮里?”
“不,”我的思想恢复了,走过去,我把怀里的花放在桌上。“月亮里没有玫瑰花,何
况,现在没有月亮,太阳已经快升到头顶上了。”我走开,拉开了半掩的窗帘,给室内放进
更多的阳光,再熄灭了所有的电灯。满屋的酒气和烟味,我把烟灰缸和酒杯酒瓶都收集在托
盘里,放到门外走廊的地上,秋菊会收去洗。我忙碌的走来走去,想让这零乱的房间清爽
些,想赶走室内的沉闷的气氛。他望著我在房间里移动,静静的不动也不说话,直到我想掠
过他去取花瓶时,他一把抓住了我。
“美蘅!”他喊。“嗯?”“你成功了!是不?”他的呼吸重浊,语气并不友善。
“什么东西成功了?”我不动声色的问。
“别装傻!你的工作!你对小磊的工作!”
“我没有做任何工作。”我闷闷的说。
“那么,你是爱上他了?”
“我没有爱上谁。”他的手箍紧了我的手腕。
“我想,你要来告诉我,你要嫁给小磊了?”
“我也没有要告诉你什么。”
他的手指陷进了我的肌肉里,弄痛了我,他的眼睛里冒著火焰。“你值得加薪,美蘅,
你的工作效率超过了我的预料,哦,对了,我忘记把你的薪水付给你!”他打开抽屉,取出
一叠钞票,丢在我的面前。我有几秒钟没有思想:只觉得所有的阳光都从窗口隐去。然后,
我开始发抖,不能遏制的发著抖,泪水窜进了我的眼眶,使我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张开嘴,
想说几句什么,说几句漂亮的话,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在这一刹那,我看清我眼前什么都
没有,只有被凌迟了的自尊,和被凌迟了的感情。
我挣脱了他的掌握,转过身子,慢慢的把自己“移”向门口,我的脚步那样滞重,我的
身子那样软弱,我的头脑那样昏沉,而我的心——在撕裂般的、尖锐的痛楚著。抓住了门
钮,在一瞬间,我全盘崩溃,我把头扑在门上,我沉痛的啜泣了起来。石峰迅速的冲到了我
的身边,他的手攫住了我的手臂,把我一把拥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声音焦灼的、懊恼的、痛
苦的在我耳边响起:“美蘅,美蘅,我不是有意的!你原谅我,我喝了过多的酒……我说那
些,因为我自己痛苦……美蘅,你不了解,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我听不进去,我什么
都听不进去,挣扎著,我想挣出他的掌握,他的怀抱,逃出去,逃得远远的,远离翡翠巢,
然后永不回来!永不!我推著他,想去扭开那门钮,一面哭著喊:“你让开!让我走!”
“不!美蘅,你听我,你听我……”“你放开我!”我喊著,挣扎著:“我们有过君子协
定,我随时可以走,现在是我走的时候了,你让我走!”
“不!美蘅!”他喘息著,紧紧的抓住我的手臂:“我有话要对你说,你不能这样离
去,我不让你走!你绝不能走!”
“你没有权干涉我!”我大喊:“告诉你!你雇用我的期限结束了!我不干了!”“你
这样说太残忍!”他也喊了起来:“我承认我刚才做错了!留在这儿是你的仁慈,我承认我
错了!我们是朋友,是不是?”“不是!”我大叫。“美蘅!”他大叫:“你要讲理!”
“讲理?”我愤然的一摔头,紧盯著他:“讲理!石先生,你知道我孤苦无依,你知道
我贫穷,你用计把我骗到这儿来,要求我做一件我不可能答应的事。我留下,以为我们彼此
了解,我想帮你的忙,我想尽我的力量,救助一颗受伤的心,我是为了钱吗?我是吗?我再
穷,还不到出卖青春爱情的地步!你还能对我有怎样的侮辱?你……”
“我知道你不是!”他打断我,吼著:“我完全知道你为什么留在这儿,知道你那善良
而热情的心……”
“那么,你为什么要侮辱我?为什么……”
“因为我爱上了你!我不要你靠在小磊的怀里!”他喘息著大叫。我愕然,室内突然的
安静了下来,我张大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是他的脸,他那激动的、发红的脸庞,他那燃烧
的、受苦的眼睛。我微张著嘴,愣愣的看著他,我们就这样的对视著,然后,他猛的拥紧了
我,他喉咙里低低的吐出一声炙热的呼唤:“噢,美蘅!”他的嘴唇一下子紧压在我的唇
上,我的手不由自主的揽住了他的脖子。我心底的喜悦在一刹那间流窜全身,我感恩,我狂
喜,我说不出心中酸甜苦辣的情绪,这才是我真正的初吻,我所期待梦寐的恋情,……当他
的头抬起来,我已经泪痕满面。他的眉头倏然紧蹙,放开了我,他转过身子,踉跄著走向他
的桌子,嘴里喃喃的说:
“对不起,美蘅,我又做错了……你……去吧,不不,别去,”他语无伦次:“我是
说,你去小磊那儿吧,去吧!去吧!”
我的背靠在门上,我的心里一片欢愉,靠在那儿,我望著他,不动,也不说话。好半
天,他回过头来,瞪视著我。
“你为什么还不去?”他粗声的问。
“去那儿?”“小磊那儿!你知道的!”
“我去那儿干嘛?”我问,扬著眉毛。“我没有爱上他呀!他也无法容纳我,他的心已
经满了,小凡,你知道。他没有位置再容纳别人了。”他望著我,可怜兮兮的。眼底有一丝
求助之色,看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你在安慰我?”“不,”我说:“你糊涂,石峰。小
磊的振作,并不是因为有了新的爱情,是因为——他有个好哥哥。”“是——吗?”他拉长
了声音。
“是的。”“你怎么知道?”“他告诉过我。”“真的?”“真的。”于是,他不再说
话了,我们长长久久的对视著。于是,他紧蹙的眉头放松,眼睛明亮。于是,他向我伸出了
他的手,而我的头紧靠在他的胸前了。于是,孤独的余美蘅不再孤独,寂寞的石峰不再寂
寞,而阳光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