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石磊,学著孩子们的声音说:
“你说奇怪不奇怪?”石磊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完了,他凝视著我,我说:
“石磊,别再为小凡痛苦了,她如果有知,不会希望你这样,她如果无知,你的痛苦对
她也没有帮助,是吗?”
他深深的望著我,然后,他握住了我的双手。
“美蘅——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是的。”我点点头。“你是个好女孩,美蘅,”
他的脸色平静安详,眼睛深幽明亮。“我不知道大哥从哪儿把你找来的?”
“他登报征求,我是一千多个应征者里的一个。”我说。
“征求——女秘书?”他微微扬起了眉毛:“这是烟幕弹,对吗?他是为了我,是
不?”
我的脸红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一开始就知道了。我坦白的迎著他的目光,轻
轻的点了点头。
“是的,”我说:“我后来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我留下,并不是为了想找一个栖身
之地,而是——”
“我知道。”他打断我,“你看了小凡的日记,你如此善良,又如此热情,我感谢你—
—留下来了。”
“但是——”我觉得有很多事情要解释,却又无法解释,也不知道要解释些什么,我碍
口的说:“但是——石磊,我——
我想——”“别说什么,美蘅,”他阻止了我,他发光的眼睛里带著神秘的笑意:“你
说得对,我该振作起来了,不为了你,为了——我有那么一个为我处心积虑的好哥哥!”
我们彼此注视,天知道,我的脸是那样的发著烧,我的心是那样轻快的跳动……这个年
轻人!他熟知我心中的一切!他了解我那秘密的感情!我们对视良久,然后,都笑了。他拉
住我的手:“走吧!我们回去!”我们回到翡翠巢,已经是灯烛辉熄的时候了。石峰坐在餐
厅里等我们吃晚餐,他用奇怪的眼神迎接著我们,从鼻腔里问:“你们到那里去了?”“散
步,”石磊抢先回答:“一直走到庙里。唔——”他伸展手臂:“外面的空气真好,它使人
振作。唔——我饿了!”
石峰的眼睛紧紧的盯著我:
“很开心?”他特特别别的问。
“是的,”我回覆了一个兴高采烈的笑:“很开心。”
“唔——”他咬咬嘴唇,突然大声说:“我们一定要等饭冷了才吃吗?”我们坐了下
来,开始吃饭。十
接著的一个星期,石磊又到学校去上课了,但他一到没课的日子或星期六、星期天,就
一定回到翡翠巢来。我们相处得融洽而又愉快,我想,我是一天比一天更爱翡翠巢了。同
时,我真的开始整理起石峰祖父的文稿和日记来,这工作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从那些零
星散乱的文字里,看出了那个时代的思想,和中国传统农村的风俗及人情味。那些文稿和诗
词都美极了,使人爱不释手。这使我了解了石峰石磊两兄弟,一个学建筑,一个学外交,却
都有极高的中国旧文学修养的原因,他们有个典型的中国文人的祖父!又在这祖父的薰陶教
育下长大,环境和教育对人的影响毕竟是太大了。
我热衷于这份整理和阅读的工作,我又沉浸于和石峰石磊两兄弟与日俱增的友谊里,日
子就十分容易过去了。石峰常常工作到深夜,我也常常阅读到深夜,一天夜里,他捧著一个
托盘来敲我的房门,托盘里是一壶冒著热气的咖啡、两个杯子,和糖罐及奶杯。微笑的站在
那儿,他说:
“我看到你的房里还有灯光,我想,你或者愿意和我分享这壶咖啡。”我喜悦的开大了
房门,他走进来,我们相对而坐,喝著咖啡,谈著天。从他的祖父谈起,他的童年,倪家的
白痴孩子,小凡,小磊……然后,是我的童年,我的父亲,母亲,叔父,和我的孤独。咖啡
既尽,明月满窗,一屋子的秋,一屋子的夜色。他站起身来告辞,用手扶著门,他深深的望
著我,迟迟疑疑的说:“美蘅,我——我想,哦——好,再见吧!”
他猝然的转过身子,大踏步而去。我呢?有片刻的伫立,和一夜的失眠。日子就这样流
过去了,我和石磊变得经常去竹林里散步,松林里谈天,或去山上的小庙,求求签,听听尼
姑们念经,也都特别喜欢听那暮色里的晚钟和木鱼声。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永远谈的是他
的小凡,和他的“大哥”,这是他生命中的两个中心人物。小凡的一切,我几乎可以背得出
来,至于那位“大哥”呢?“大哥在八年前结的婚,”石磊说,我们在一片松林里,他的一
只脚踩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拿著一枝松枝,他一面用松枝无意识的扫著地上的落叶,一面
说:“他用尽各种方法来追求我的嫂嫂,简直对她如疯如狂,可是,婚后不到一年,就变成
了长期的冷战,然后,他们就各过各的日子,大哥依旧是大哥,只是比以前消沉。嫂嫂呢?
她用哥哥的钱,去买自己的快乐。”“他们为什么不离婚?”我不经心似的问,用手抱住
膝,坐在一块石头上。“嫂嫂要哥哥付一笔钱,一笔庞大的数字,大哥并不是没有,但他不
甘心,于是就拖著。不过,我看,这问题快解决了。”“怎么?”“有朋友从美国来信,我
嫂嫂找到更好的对象了,”石磊轻蔑的撇了撇嘴。“一个土生土长的华侨,在纽约有两家中
国餐馆,她不会在乎我哥哥的赡养费了,看吧!不到年底,她一定会来办离婚手续的。”
“你大哥——”我有些碍口的说:“他对你嫂嫂——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了?”石磊的
眼睛闪了闪,很快的扫了我一眼,他笑笑说:
“岂但没有感情,有一段长时期,我哥哥憎恶全天下的女人,他说女人全是虚伪的动
物,爱情是多变化的晚霞,他既不相信女人,也不相信爱情。他连——”他的眉头微微的蹙
了蹙:“小凡都不信任。”“是吗?”我深思的问。
“是的,不过现在——”他突然把话咽住了。
“现在怎么?”我问。“不怎么,”他丢掉了手里的松枝,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我们
回去吧!”我们回到翡翠巢,刚好满天晚霞,映红了客厅中整面的落地玻璃窗,石峰沉坐在
圆形的藤椅里,意态寥落的握著一个高脚的小酒杯,静静的望著我们。晚霞在他的眼睛里燃
烧,是两簇奇异的火焰。这天早上,石磊去学校上课了。我在屋子中整理石峰祖父的手稿,
整个翡翠巢都静悄悄的。那天天气不好,有些阴云密布,风中带著雨意,室内显得阴暗和森
冷。从一清早起来,我就有不安的感觉,属于我的第六感,我想。可是,十点钟左右,石峰
推开了我的房门,他的脸色沉重,眼神不安而奇怪,用很特别的声调,他说:
“美蘅,你愿不愿意陪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我问。“去看小凡。”我背脊上有股凉意,那个我从没见过的女孩!那个
长得像我的女孩!那个精神失常的女孩!我确实想见见她,基于好奇的本能。但是——有什
么不对?
“她——怎么了?”“不知道,医生打电话来,要我去一趟。我想——她不大好了。”
我从衣橱里取出了我的风衣。
“我们去吧!”我们下了楼,老刘已经把汽车开到客厅门口,上了车,车子开出翡翠巢
的大花园,驰向石子路,转到柏油路,往下山的方向走。没走多远,车子转向一条岔道,又
开始上另一座山。我想起石峰告诉过我,小凡的医院离翡翠巢并不远,果然,车行不过半小
时,我们到了。
这只是一家小型的私人医院,有个很宽大的花园,铺著草皮,中间是栋四四方方的、二
层楼的建筑,大约有十几间病房。也是倚山而造,倒是养病的好地方,大门口竖著一块牌
子,写著:“心安精神疗养院”车子一直开进花园,停在医院门口,一个白衣服的护士小姐
迎接著我们,她投给我好奇而诧异的一瞥,对石峰恭敬的点了点头,说:“石先生,我们院
长正在等您。”
我们走进了院长室,那位院长的年纪并不大,大概四十岁出头,戴著近视眼镜,整洁而
给人好感。石峰担忧的望著他,没有经过任何一句客套,立即问:
“小凡怎么了?”“噢,石先生,您坐下谈。”院长递给石峰一支烟,沉吟的说:“小
凡目前没有什么,以病情来论,她在进步。”
“你是说——”石峰不解的皱起眉。
“你知道,石先生,”院长深吸了一口烟:“我对小凡的病,用尽了所有能用的方法,
我一直不死心,像她这种病例,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不治。近来,小凡确实有了进步,你记得
她以前不肯穿衣服,抓住什么就撕烂什么,现在呢,她喜欢穿衣服了,也不再撕东西,最可
喜的,是一桩料想不到的奇迹……”“怎么?”石峰焦灼的问。“她近来常常独自坐著,彷
佛在想什么,一坐就好半天,也不打人了,也不砸东西,从来没有这么乖过,有一天我去看
她的时候,她居然说出一句:‘冬冬在哪儿?’”
“什么?”石峰惊喜交集:“你是说,她的意识在恢复?”
“很可惜,那只是昙花一现,马上她又神志混乱了,近来,她就好一阵坏一阵,她的意
识在半朦胧的状态里,我几乎怀疑,她常有一刹那的神志清晰,这样下去,如果能再继续治
疗一年两年,说不定她会好转,也未为可知。但是,我请你来,并不是为了这个。”石峰用
疑问的眼睛瞪著他。
“小凡在精神病方面,虽然有了进步,但是她的生理方面的病症,我却无能为力。我昨
天又给小凡做了一次心电图和静脉压,石先生,小凡恐怕挨不过这个冬天!”
“李院长!”石峰惊喊。
“她是先天性的心脏病,这种先天性的心脏病比遗传的精神病更加可怕,她能活到今
天,已经是奇迹了!”
石峰脸色苍白,转开了头,他喃喃的自语:月满西楼41/47
“受诅咒的家族!”李院长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所以,我要请你来商量一下,是继续把她留在我这儿好呢?还是把她转到普通医院的
心脏科去好?”
石峰默然不语,只是一个劲儿的猛抽著烟,那一口继一口的烟雾把他整个的脸都罩住
了。半晌,他抬起头来,那对眼睛里带著深沉的痛楚。“你认为——”他说:“她的心脏病
有没有治愈的希望?”
李院长摇了摇头,说:
“我认为没有,但是我不是心脏科的医生。”
“我懂你的意思。”石峰说:“那么,你认为她能送普通医院吗?”李院长犹疑的看看
石峰,又摇摇头。
“我没有把握,她发作起来是很可怕的,你知道。伤害别人的可能性还小,伤害自己的
可能性大,除非你从早到晚雇人看著她。”石峰又沉思了片刻,决然的站了起来:
“她留在您这儿,李院长,但我明天会请一位心脏科的医生来诊断她,你现在——给她
用心脏药吗?”
“是的。”“您是个好大夫,李院长。”石峰说。
李院长微笑了一下,眼镜片后面的眼睛是亲切的。
“你们兄弟使我感动,”他说:“我但愿能治好小凡。”
“带我们去看看她吧!”石峰说。
李院长站了起来,我们跟著他走出院长室,沿著走廊,我们走向病房。这是我第一次参
观精神病院,走廊的两边是一间间囚笼似的病房,轻病的患者像幽灵般在走廊里移动,重病
的都单独一间,锁在屋子里,连窗子都加了木条,那些病人有的瑟缩在墙角,有的躺在床上
大呼大叫,有的歌舞不停,有的挥拳摩掌,形形色色……我的胃部不由自主的痉挛起来,看
著那大部份重病病人,连棉被都没有,只裹著一条鲶布袋,我觉得这是残忍的。“为什么不
给他们棉被?他们已经有了精神上的病,似乎不应该再让他们患上生理上的病啊!”我忍不
住的说。
“他们撕碎一切,”李院长看了我一眼,说:“凡是他们抓到的东西,他们就撕碎,鲶
布袋是撕不碎的。”
怎样的人类啊!为什么人会疯狂?为什么有这样悲惨的世界?可是,当我看到一个病人
玩弄著一条纸带,嘻笑得像个无知的孩子时,我又迟疑了——他们真的悲惨吗?
我们停在一间病房前面,推开房门,有个护士小姐坐在那儿(后来我才知道,石峰是经
常雇用特别护士照顾她的),李院长问了句:“她今天怎么样?”“还好,院长。”护士
说。
于是,我看到小凡了,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这就是小凡吗?她坐在一张椅子里,穿
著一件宽宽大大的病院中的衣服,是件套头的白色长袍。那件长袍就像挂在一个衣架上,她
瘦削得只剩下了一副骨骼。美,是再也谈不上了,那干枯的、被医院剪得短短的头发,那狂
乱的眼睛和瘦削的鼻梁,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她就像一个幽灵,一个鬼魂,一具被榨干了
所有水分的活尸。她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眼睛直直的,毫无表情的瞪著门
口的我们。
石峰走上前去,尝试著用手碰触她的肩膀,低低的喊了一声:“小凡!”她猛跳了起
来,像逃避瘟疫一般奔向墙角,她就把整个身子紧贴在墙上,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望著石峰。
石峰再向前走了一走,她的头昂了起来,像一只备战的猎狗,全身紧张而气息咻咻。李院长
拉住了石峰。
“别去!石先生,她今天有些不安静,让她休息,我们走吧!”石峰颓然的垂下了头,
我们默默的退向门口,小凡忽然冲了过来,我们已经走到门外,她用手抓住了窗口的木条,
对著我们爆发了一阵莫名其妙的狂笑,声音格格然如枭鸟夜啼。我觉得汗毛直竖。她的脸紧
贴在窗格上,那瘦骨嶙峋、发青的脸庞!那咧开的嘴!……不,不,这不是小凡,这不是我
在日记中所认得的那个痴情的、天真的、调皮的小凡!我们沉默著走向医院门口。石峰的脸
色十分难看,站在那儿,他留下了一笔钱给院长,低低的说:
“我觉得,死亡对于她,也未见得是悲剧。”
“可是——”李院长不以为然的说:“她的精神病是有希望治好的。”我们上了车,向
李院长挥手告别。车子发动了,驰向一片苍翠的山路,我把头转向一边,石峰伸手握住了
我,问:
“怎么了?”“我不舒服。”我说。“她曾经比现在更厉害,”石峰的声音很轻,望著
我:“对不起,美蘅,我不该带你来。”
“不。”我虚弱的说。“我只是无法单独去看她,你知道?”
“是的。”我了解的说。想著石磊,他每次去看她时,是如何忍受的?“可怜的小
磊!”石峰似乎读出了我的心事,他叹息著。“他比小凡更可怜,如果他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谁知道?”我诧异的问。
“哦……不,”石峰咽住了。“我是说——你别把今天去看小凡的事,和小凡生命将尽
的真相告诉小磊。”
“我——知道。”我说,望著石峰,他要说的就是这些?还是——他还隐藏著一些什么
秘密?
车子平稳的向前滑行,一阵凉风掠过,阴暗的天空开始飘起细细碎碎的雨丝来。月满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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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接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