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关系,忘了康教授,忘了许许多多东西,他的笔记本里纵纵横横的写满了:“蓝裙子!大
眼睛!”“该死的何子平!”“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张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哟!”最后那一条是《跑马溜溜的山上》里的歌词,他生平不会唱歌,但
偏偏对这首歌的每一句,他想把它忘记都忘不了。
这天夜里,他站在榆树下,眼望著何子平把蓝裙子送回女生宿舍。他看看手表,已将近
十一点。哼!你居然和这流氓玩到十一点才回来,你怎么如此不自重!他浑身冒火,气得鼻
子里冒烟,悻悻然回到自己的宿舍里。同寝室的都已入睡,只有何子平还没有回来,他一面
打开被褥,一面咬牙切齿。一会儿,何子平吹著口哨进来了,松领带,脱皮鞋,弄得满室声
音,一股旁若无人的劲儿。躺在床上,还不肯安静,得意忘形的说:“老孟,你看蓝裙子怎
么样?”
“哼!”孟思齐哼了一声,算是答案。
“蓝裙子长得还不错,就是赶不上小玲的丰满……”
你居然拿蓝裙子和舞女相比!孟思齐气得牙齿都磨出了响声。好,何子平,如果你不尊
重她,我一定要好好的教训教训你……“老子玩女孩子,经验多极了,”何子平仍然在大吹
大擂:“像蓝裙子这种小嫩苗似的女娃娃,我只要小施手腕,她就逃不出我的掌心……”一
句话没说完,孟思齐跳了起来,冲到何子平的床前,一只手拉起了何子平,另一只手握了拳
就对著何子平的鼻子打下去。何子平惊喊了一声,挣扎著站起来,孟思齐的第二拳又当胸打
到,何子平大叫:
“老孟,你疯了!”叫著,就跳起身,一头撞向孟思齐,孟思齐向后跌倒,撞翻了书
桌。于是,全寝室都震动了,孟思齐打架,这简直是天字第一号的大新闻。在大家把他们拉
开以前,他们已打了个落花流水,何子平鼻青脸肿,孟思齐的眉毛上给眼镜片划了个大口
子,血流了满脸,两人都狼狈不堪。但是,这次打架的原因,却没有一个人了解,包括何子
平在内。
打架的第三天,孟思齐在走廊上碰到了康教授,康教授看著他头上扎的绷带,笑笑说:
“孟思齐,今天晚上到我家里来便饭,我有点历史上的问题要和你谈谈。”惭愧!这么
久没有和康教授研究学问了。晚上,孟思齐到了康教授家里,和康教授对坐在客厅里,康教
授却久久不发一语。最后才笑笑说:“求学问虽然重要,可是,我总觉得人生大事也是应该
解决的,思齐,你这份书呆子脾气简直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我以前追求你师母的时候,给
她写了三年情书,一天一封,没有间断过,但是,怕她知道信是谁写的,见了面不好意思,
我居然不签名,所以,你师母收了我三年情书,还不知道信是谁写的!”孟思齐笑了,正好
师母走进来,也噗哧一笑说:
“真是书呆子!我收到第三封信的时候,已经猜到是他的杰作了,他还以为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的话,怎么他家一遣人来说媒,我家就马上答应了呢!”
康教授和孟思齐都笑了出来。康师母说:
“来吃饭吧!”孟思齐一跨进饭厅,立即又呆住了!她!蓝裙子!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
的眼睛,康教授和康师母直对他笑,蓝裙子却低俯著头,脸上红红的,眼梢带著一抹娇羞怯
怯的微笑。
饭后,又是他和蓝裙子一起告辞出来,走在宽宽的人行道上,两人都默默无言,结果还
是她先开口,低声说:
“为什么和人打架?”他讪讪一笑,不知如何回答,她接著说:
“昨晚你没有到榆树下来,我好担心,以为你病了,后来才知道你在前晚和何子平打
架。”
原来他到榆树下去痴立的事,她竟然知道!他呆住了,停了脚步愣愣的望著她,她也回
视著他,眼睛是热烈的,水汪汪的。他们注视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轻轻说:
“我从没有和何子平怎么样,他只是单相思罢了!”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臂,微一用力,她的头就靠在他的胸前。她深深的叹息了一声,偎
紧了他,问:
“我们现在到哪里去?”
“植物园,怎样?”他说,这是他唯一想得出来的,适宜于谈情说爱的地方,虽然他从
来没有试验过,但他知道那儿的浓荫深处,是多么有利于两心的接近。
他们依偎著向植物园走去。月满西楼25/47斯人独憔悴
第一次见到他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一样。那时,我是个腼腆的小女孩子,他是个腼腆的大
男孩子。在大哥的那一群朋友里,就是他最沉默、最安静,总是静静的睁著一对恍恍惚惚的
眼睛,若有所思的望著谈话的人群,或是凝视著天际的一朵游移的白云。那次还是我初次参
加大哥的朋友们的聚会,拘束得如同见不得阳光的冬蛰的昆虫。大哥和他的朋友们那种豪迈
的作风,爽朗的谈笑,以及不羁的追逐取闹,对于我是既陌生又惶恐。私下里,我称他们这
一群作“野人团”,而他,却像野人团中唯一的一个文明人。
那天,我们去碧潭玩,大家都叫我小妹,取笑我,捉弄我,也呵护我。只有他,静静的
看我,以平等的地位和我说话,好像我是和他们一样的年纪,这使我衷心安慰。因而,对他
就生出一种特别的好感来,而且,他那对若有所思的眼睛令我感动,他说话时那种专注的神
情也使我喜爱。当我们两人落在一群人的后面,缓缓的向空军公墓走去时,他问我:
“小妹,你将来要做一个怎么样的人?”
“我?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我还属于懵懂无知的年纪,没有太多的时间去计
划未来。因为他问话时的那种诚挚,使我反问了他一句:“你呢?”
“我?”他笑笑:“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过一份平平稳稳宁静无忧的岁月。”他望望
天,好像那份岁月正藏在云天深处。“世俗繁华,如过眼云烟,何足羡慕追求?人,如能摆
脱庸庸碌碌杂杂沓沓的世事纠缠,就是大解脱了。”
我茫然的注视著他,他的话,对我来说,是太深了些,但他说话的那种深沉的态度让我
感动。他对我笑笑,彷佛是笑他自己。然后,他不再谈这个。我们跑上前去,追上了大哥他
们,大哥笑著拍拍我的头说:
“哈,小妹,‘诗人’和你谈了些什么?”
“他有没有跟你谈人生的大道理呀?”另一个绰号叫“瘦子”的人嘲弄的问。“他告诉
了你云和天的美吗?花和草的香吗?”再一个说。
于是,他们爆发了一阵哄笑。听到他们如此嘲弄他,我暗暗的为他不平,我并不觉得他
有什么值得笑的地方,虽然他有点与众不同。我不高兴大家这种态度,于是,我走近他,他
看我,笑笑,似乎对那些嘲弄毫不在意。看他脸上那种神情,倒好像被嘲弄的不是他,而是
大哥他们。他的满不在乎和遗世独立的劲儿,使我为之心折。
那时,我才刚满十五岁。
然后,有一段时间,他这个文明人杂在野人团里面,经常出入我的家,我也常常和他们
一起出游。不过,那段时间很短暂,没两年,野人团就随著大哥的大学毕业,随著他们要受
预备军官训练而宣告解散。大哥受完军训后,野人团中的一些人虽然又恢复到我家走动,他
却始终没有再露面过。有时,我想,他或者已找到了他的境界,而隐居在什么深山幽谷之
中,度那与世无争的宁静岁月。不过,在我那稚弱懵懂的年龄,还确曾为他耗费过不少精
神,徒劳的浪费了不少的怀念。最后,在我逐渐的成长和时光如水的流逝中,我终于埋葬了
对他的这段不成形的、朦胧的、幼稚的感情。
此后,一年一年的过去,他在我记忆中逐渐模糊,终至消失。到底十五、六岁还是个幼
小的年龄,而接踵而来的生活中又充满了太多绚丽的色彩,我度过了一段光辉灿烂的少女时
期,然后,和野人团中一个虽平凡,却稳重的青年结了婚,人人都满意这个婚姻,包括我自
己。
再和他见面,距离初次见到他,已经是整整十年了。十年,给每一个人的变化都很大,
大哥已经做了两个孩子的父亲,我也不但已为人妻,且将为人母了。
当外子带我出席他们的校友会时,我是再也想不到会和他见面的。校友会在外子母校的
大礼堂举行,人很多很乱,主要就是大家聚聚,联络联络感情。有个规模不小的聚餐,聚餐
之后是舞会。我因为正害喜,对于室内那混浊的空气和嘈杂的音乐感到不耐。而外子与几个
旧日的好友碰到了头,立即聚在窗边,高谈阔论了起来。听他们谈了一些彼此的事业,年纪
轻轻的就唏嘘著年华的老大,我是越来越不耐烦了。但外子正谈得高兴,看样子并没有告辞
的意思,我只得悄悄的溜出了大礼堂,到外面清新的夜色中去透透气。
礼堂外面几步之遥,有个小小的喷水池。我踏著月色,向喷水池走去,站在池边,看著
那喷出的水珠在月光下闪烁,看著平静的水面被粒粒落下的水珠击破,别有一种幽静的美。
我不知不觉的在池边坐下,凝视著自己的影子在水波中荡漾。我是那样出神,竟没有发觉有
人走到我的身边,直到一个声音突如其来的吓了我一跳:“小妹,你好?”我迅速的抬起头
来,面前站著的男人使我不能辨识,一袭破旧的夹克,敞著拉炼,里面是件肮脏的衬衫,和
一条灰色卡其布的裤子。乱蓬蓬的头发下有张被胡须掩埋的脸,只看得见在夜色中闪烁著异
样神采的一对眼睛。衣领敞开,翻起的夹克领子半遮著下巴。瘦瘦长长的身子挺立在月光
下,像个幽灵。我迟疑著,比迟疑更多的,是胆怯。
“不认得我了?”他的声音平平静静的,没有高低之分。“以前你大哥他们叫我诗人,
记得吗?”
“诗人?”我一惊,实在没料到当年那个沉默腼腆的大男孩子竟是面前这个落拓潦倒的
中年人,难道十年的光阴竟能把一个人改变得如此之大!我正错愕之间,他已自自然然的在
我身边坐下,从夹克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问我:
“抽烟吗?”我摇摇头,他自顾自的燃起了烟,然后静静审视著我。现在距离近了,我
更可以看出时间在他身上所刻下的痕迹,他双颊下陷,颞骨突出,憔悴得几无人形。再加上
那奕奕有神的眼睛,显得十分怪异。这突然的见面使我口拙,尤其是他那惊人的改变,令我
简直不知说些什么好。
“这些年好吧?你长大了。”他说,声音依然那样平板,没有带出一丝情感来。“我已
经结了婚……”我说。“我知道。”他打断了我:“很幸福吧?”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恢复了平静,望著他说:
“你呢?这些年躲在哪里?我们都看不到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你希望的那种与世无争
的生活?”
他凝视我,双眼灼灼逼人的燃著异样的光,但我直觉的感到他并没有看见我,他的眼光
透过了我的身子,望著的是虚无缥缈的夜色,和虚无缥缈的世界。
“我几乎找到了,”他说,嗒然若失的。“可是,我又失去了。”“怎么回事?”他深
深的抽了一口烟,再把烟喷出来,烟雾在寒夜里很快的扩散了。他注视烟蒂上的火光,沉默
了一段很长的时间,然后轻轻的问:“要听故事吗?”我没有说话,只用手抱著膝,做出准
备倾听的姿态来。他望著我,这次他是真的在看我,好半天,他说:
“你好像还和以前一样,喜欢听而不喜欢说。好久以前,我觉得你和我是同类的,现在
也这么觉得。那么,你真的幸福吗?你的丈夫能使你获得宁静和快乐吗?”
我皱皱眉,我不想去分析,于是我说:
“告诉我你的故事。”他说了,用那种平板而没有高低的声调。
“我一直渴望著一种境界,你知道。”他说,微仰著头,注视著寒空里的星光。“我想
找一个安静而幽美的所在,我厌倦都市的繁华和一般人追逐名利的生活。因而,当我受完了
预备军官的训练,而凑巧知道东部山区中出了一个国校教员的缺时,我竟毫不考虑的接受了
这个工作。”他看了我一眼:“你会奇怪吗?一个大学毕业生到山地里去教小学?”
“不。”我说。“可是,我的家人却觉得很奇怪,在这儿,我必须先告诉你我的家庭。
我父亲是早年留德的学生,学工程,然后一直在大学中执教。我母亲出自名门望族,毕业于
杭州艺专,是个薄负微名的女画家。我有三个姐姐,两个妹妹,我是家里唯一的一个男孩
子。我父亲学的既是科学,受的又是新式教育,所以,总力言他是个男女一视同仁的父亲,
但是,他却是个最重男轻女的父亲,他宠爱我,优待我视我如同瑰宝。母亲就更不用说了。
我在家里的地位一直高高在上。父亲让我受最好的教育,期望我能出国留学,然后出人头
地。他那望子成龙的苦心,为人子者,也真当感激了。所以,当我决定到山地去教书时,他
如同挨了一记闷棍,整整三天三夜,他和我母亲,还有我的姐妹,苦口婆心的劝我放弃我这
荒谬得‘不可思议’的计划。母亲和我的姐妹甚至泪下。但是,我终于不顾一切,提著一口
小皮箱,走入了山区。
“那学校坐落在半山的一个村落里,简陋到极点,那地区荒凉贫瘠,我实在不懂为什么
有人愿意定居在这儿。所有的居民,都贫苦到衣不蔽体,六七岁的孩童,赤身露体都是常
事。学校中一共只有五个人管理,一个是校长,一个算术教员,一个常识教员,加我这个国
语教员,另外还有个管理洒扫的校工。校长姓林,年约四十几岁,是本省人,能说一口很好
的日语。对于我的来到,他表现了适度的欢迎,然后将我安插在一间半新旧的屋中。
“我负担了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全部国语课程,事实上,每年级只有一班,班级越
高,人数就越少,因为一般十二、三岁的孩子,都要帮家里做事,家长就不肯放他们出来读
书了。功课看起来忙,事实上并不太忙,只是,学生程度之低,和天资的愚鲁,使我一上来
就大失所望。我置身于一群破破烂烂,毫无天份的孩子之中,看著的只是山脊和梯田,竟有
种被欺骗似的感觉,这与我幻想中那宁静幽美的神仙境地,简直相差得太远太远了。可是,
逐渐的,我开始安于我的新环境了,因为我发现这儿的孩子有一份特殊的淳朴,而生活在简
单中,也有他的人情味。何况我还有很多空余的时间,可以在深山幽谷之中去探索一些奥
秘,凝思一些真理。于是,我也就心安理得的待下来了。月满西楼26/47
“是我到山地的第二星期,我曾托一个老太太帮我物色一个上班制的下女,因为学校没
有包伙,而我又从无烹饪训练,再加上整理房间,洗衣,洒扫,在在都需要一个人帮忙——
(在这儿,你可看出我的公子哥儿脾气仍然未改,我常想,我只是个理想主义者,而不是个
实行主义者。)——所以,一天早上,维娜被带到了我的房间里。
“维娜是个小小巧巧的女孩子,大约十八九岁,棕色的皮肤,苗条而结实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