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垂下了眼睛,他又看到了郑太太那双改造派的脚,随著他的视
线,郑太太忽然羞怯的把脚往椅子底下藏去,郑季波诧异结婚这么多年后,郑太太还会做这
个她在新婚时常做的,惹人怜爱的举动。
“你为什么要把脚藏起来呢?”他问。
郑太太瞬了他一眼,像年轻时代般羞红了脸,接著又微笑了起来,有点腼腆的说:
“我本来裹了小脚,和你订婚没有多久,他们告诉我,你坚持要退婚,说我是小脚,又
没有读过书,我就哭著把脚放了,只是不能放得像天足那样大,我怕你看了不喜欢。本来我
想在婚前念书的,可是来不及了!”
郑季波静静的凝视著她,好像直到这一瞬间,他才第一次了解了她,认识了她,她那温
柔的眼睛,她那驯服的微笑,她那花白的头发,这一切是多么的动人啊!郑季波觉得他的心
像一张鼓满风的帆,被热情所塞满了!他不知不觉的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手并不柔软光滑,
那是一双做过许多粗事的手,上面应该和她那善良的心一样受尽了刺伤和折磨,他呐呐的、
不清楚的、吃力的说:
“玉环,我爱你!”感到婚后这么多年再来讲这话未免有点可羞,他的脸微微的红了起
来,又结结巴巴的补了一句:“现在……讲这话……不是……太迟吗?”
“迟吗?”郑太太像喝醉了酒一般,眼睛里模糊的薄雾,两颊因激动而发红,嘴唇微微
的张著,呼吸变得急促而紧张了:“迟吗?我等这句话足足等了三十二年了!”
夜彷佛已经很深了,风从开著的窗子里吹进来,掀起了窗上那薄薄的窗纱。小桌上的时
钟滴答滴答的响著,墙上的日历卷起了一角,似乎在等待著被撕去。
窗外,凤凰木舞动著它云一样的叶片,在风中微微的点著头。月满西楼23/47蓝裙子
孟思齐捧著一大堆书,沿走廊向校园走,脑子里还在想著刚才和康教授所讨论的一个历
史问题:“从天灾看朝代之兴亡”。真的,每个朝代将亡的时候,一定先发生天灾,继而是
饥民造反,然后英雄豪杰群起,接著就是一次大革命。
“有道理!有道理!”孟思齐一面想著,一面点头晃脑的自言自语。“喂!”一个声音
在他面前响了起来,“请问一声,三○九号教室在哪里?”孟思齐吃了一惊,连忙抬起头
来,只感到眼前一亮,一个女孩子正站在他面前。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有点意乱神迷似
的看著这个女孩子。一件镶著小花边的白衬衫,底下系著天蓝色的大阔裙,小圆脸,嵌著一
对清澈如水的眼睛,微微向上翘的小鼻子,底下配著道小巧玲珑的嘴巴,乌黑的头发,扎著
两根辫子垂在胸前。孟思齐欣赏而诧异的看著她,心里在自问:“哪里跑来这样一个超凡脱
俗的女孩子?我才不信我们学校里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同学!”
“喂!”那女孩微微的摔了一下头:“请问,三○九号教室在那里?”“哦,哦!”孟
思齐这才大梦初醒似的说:“在二楼,从这边楼梯上去!”他给她指著路。
“谢谢!”小圆脸上浮过一个浅笑,蓝裙子轻轻的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度,消失在楼梯的
转角处了。
孟思齐愣愣的站著,什么朝代兴亡、天灾人祸都从他脑子里飞走了。他觉得在这一瞬
间,他已经获得了一种新的灵感,不,不是灵感,而是一种奇异的感应,不,也不对!反正
那是一种特殊的感觉,是他二十几年来从来没有感到过的。这种奇异的感觉弥漫在他心里,
充塞在他的每个毛孔中,他呆呆的伫立著,努力想抓住这份虚渺的感受。
“嗨,老孟!”一个声音喊著,一位同学跑了过来,是同班的何子平。他看了看孟思
齐,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说:“怎么,老夫子,一个假期不见面,你竟变得更呆了!大概又和
康教授讨论了什么大问题吧!”
孟思齐讪讪的笑了笑,若是在平日,他一定马上把他和康教授讨论的内容说出来,现在
他却并不这样做,他只觉得今天不适宜谈学问。本来嘛!开学第一天就埋在书本里,一定要
让何子平他们更取笑他是老夫子了。他把书本抱在怀里,和何子平向校园里走,何子平继续
说:
“你真是康教授的得意门生,碰在一起就是谈不完,刚才我找不到你,就猜你是去找康
教授了!”
“找我?你找我做什么?”孟思齐问。
“有件小事,今年的迎新会要你做主席。”
“我做主席?”孟思齐把眼镜扶正,仔细的望望何子平,想看出他是不是开玩笑。何子
平嘻笑的望著他,一脸淘气,使孟思齐莫测高深。“我做主席?”他只得再重复一句话:
“你开什么玩笑?”“谁开玩笑,”何子平说:“你是大家公推的。”
“我让给你。”孟思齐说:“我只想做个打杂的!”
“那么,”何子平耸耸肩,用一种商量的语气说:“你得参加一个表演节目。”
“我?”孟思齐又推推眼镜片:“除非要我学猫叫。”
“随便你表演什么都行,”何子平忍住笑说:“反正我给你登记下来,你答允一个节
目,到时可不许赖账!”
“那,那不成,我不会表演!”孟思齐呐呐的说。
“那么你还是做主席吧!”
“我还是表演好了!朗诵诗行不行?”孟思齐皱眉问。
“行!”“好,我就朗诵一首‘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要命!”何子平跺跺脚说:“规定要朗诵新诗!”
“那不成!”孟思齐正要说,何子平已挥了挥手,自顾自走了。孟思齐站定在校园里,
望著何子平的背影消失。他不喜欢何子平,觉得何子平油头粉脸,整天都是忙些什么同乐
会、迎新会、舞会……等玩意,念书只是名义上的,考试时作弊,居然也混到了大学三年
级!他生平看不起这种“混”的人,他的人生观,是要脚踏实地,苦干!可是,今日的青
年,抱著像他这种观念的实在太少了!他摇了摇头,自嘲的笑笑,抱紧了怀里的书本,向教
室走去。
迎新会在校内大礼堂里举行,时间是星期六晚上七时。礼堂里挤满了人,台上挂著一个
红布条,写著“史地系迎新晚会”等字样。何子平穿著一身崭新的西装,才理过的头发油光
闪闪,在台上台下穿梭不停,极力要显出他的“忙碌”和“重要”。孟思齐倚门而立,依然
穿著他那身破旧的黄卡其布制服,蓬著满头乱发,腋下还夹著一本书,以一种不耐烦的神情
看著台上一个同学在表演魔术。
“喂,请让一让好吗?”
一个声音清脆的说,孟思齐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正一只手撑在门上,成了个拦门而
立的姿势,他慌忙放下手来,站正身子说:“哦,对不起,请进请进。”
一个少女对他嫣然一笑,跨进门来,他一愣,怎么又是她!那蓝裙子袅袅娜娜的走进了
礼堂,他仍然呆呆的站在门口,忘了自己胸前正挂著“招待”的红条子,忘了去给她找一个
位子坐,忘了请她在门口的签名绸上签下名字,只是呆立著看那蓝裙子向里面摆动。然后,
一个人影一阵风似的卷到她面前,一张嘻笑的脸弯向她,一连串客气的声音飘过来:
“哦,周小姐,请坐,这里这里!”
又是何子平!像个大头苍蝇,见不得花和蜜!孟思齐感到打从心底冒出一股厌恶,掉开
了头,他不想去看那谄媚的一幕,却又不由自主的追踪著那个蓝影子,看到她在第一排的左
边坐下,这是何子平费了大劲给她空出的位子。
“下一个节目是孟思齐同学的朗诵诗!”
麦克风突然播出的声音吓了他一跳,这才明白是自己的节目到了。整了整衣服,他大踏
步的跨上台去,在麦克风前面一站,用手推了推眼镜,轻轻的咳了一声,还没有开始朗诵,
台下已爆发了一片笑声。等他皱皱眉头,再清清嗓子,底下的笑声更大了。他不明白为什么
别人看到他都要发笑,他觉得自己十分严肃,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可笑的地方。可是,看他们
那发笑的样子,好像他简直是个大滑稽。
他有些恼怒的扫了台下一眼,开始朗诵一首刘半农翻译的新诗《恶邮差》。“你为什么
静悄悄的坐在地板上,告诉我吧,好母亲!
雨从窗里打进来,打得你浑身湿了,你也不管。
你听见那钟已打了四下么?是哥哥放学回来的时候了。
究竟为著什么?你面貌这样希奇?
是今天没有接到父亲的信么?
我看见邮差的,他背了一袋信,送给镇上人,人人都送
到。只有父亲的信,给他留去自己看了,我说那邮差,定是
个恶人……”这首诗是描写一个孩子看到母亲为等信而忧愁,就责备那不送信来的“恶
邮差”。孟思齐音韵抑扬的念著,自认为这是一首很动人的诗,但台下笑得更厉害,好像他
在台上耍猴子戏似的。他眼波一转之间,正好看到何子平正俯身和那个蓝裙子的少女说话,
一面说,一面指著台上的自己笑,那少女则微笑的凝视著自己。他顿时感到脸上一阵热,他
能容忍别人取笑自己,但不能容忍何子平!尤其在“她”的面前!他开始觉得今天的朗诵是
何子平故意安排好来拿他开玩笑,这使他怒不可遏,但他仍然念完了那首诗,当他念到:
“父亲写的信,我都能写的,你可以一个错处也找不出。
我来从A字写起,直写到K。
但是,母亲,你为什么笑?
你不信,我写得和父亲一样好吗?……”
他看到台下的她,动容的收敛了笑,用一只手托著下巴,静静的望著他。她那善意的表
情,支持他把全诗念完。下了台,同学们笑著拍打他的肩膀,假意的恭维他。他哼了一声,
冷淡的走向礼堂门口,才预备跨出礼堂门,听到身后一阵掌声,本能的他回头望了一眼,原
来是她!她正站在麦克风前面,代表新生客串一个节目。他站住了,她唱一首歌,是“跑马
溜溜的山上”。孟思齐靠在宿舍的窗子旁边,听著同宿舍的两个同学的谈话,他手里拿著本
中国近代史,另一只手握著笔,却全神贯注在那两个同学的谈话中。
“你知道,何子平这学期完全被一年级那个蓝裙子弄疯了!”一个说。蓝裙子,这是大
家给她取的外号,因为她永远都是穿著蓝裙子,深蓝、浅蓝、天蓝、翠蓝……各式各样的
蓝。
“何子平,”另一个说:“他是见一个追一个!昨天我还在万国舞厅碰到他,他正穷追
那个叫什么小玲的舞女!”“听说蓝裙子对何子平也满有意思呢!”
“你怎么知道?”“有人看见他们从植物园的浓荫里走出来!”
孟思齐把手里的书狠狠的往床上一扔,不要脸!他想著,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骂谁。反正
这时代的青年都是一塌糊涂,何子平这该死的家伙!总有一天,他要揍何子平一顿,你玩舞
女可以,玩蓝裙子就不行!但是,吹绉一池春水,干卿何事?他愤愤的走出宿舍,发誓不再
去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操心,人生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充实自己才是真的!这样大好的光
阴,还是研究学问好些,他大踏步的向康教授的家走去。
在康教授的客厅里,一坐两小时,不知怎么,却没有以前那种高谈阔论的情致。到了吃
晚饭的时间,康太太从室内出来,坚决留他吃晚饭。他只好留下,虽然全心挂念著女生宿
舍,他想把蓝裙子约出来,告诉她和别人玩,可以!和何子平玩则不可以!明知道自己管不
著,却就是心慌意乱的想管。走进康家的饭厅,眼前一亮,不禁呆了一呆。饭桌边亭亭玉立
的站著一个少女,是她!蓝裙子!怎么会是她?她怎么会在康教授家里?或者是自己想得太
多,竟生出幻觉来吧!他推推眼镜片,把眼睛睁大了一点,再看,不错,依然站在那儿,正
抿著嘴角对他笑,看样子不像是幻影了。康太太走过来,笑著对他说:“你认得吧?她是我
的侄女儿,现在和你同学,她总对我说你的学问好,还会朗诵什么诗歌,难得你们今天都在
这儿,彼此见见,以后有个照应。”月满西楼24/47
怎么!她提起过他?学问好!她怎么知道?此后有个照应,谁照应谁?他觉得满脑子晕
陶陶的,那对大眼睛看得他浑身无力,筷子在汤碗里乱挟。她看著,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他猛悟到自己的失仪,用筷子挟了一筷子汤往嘴里送,她噗哧一笑,慌忙低下头。他衔著筷
子,直发呆,你笑,笑什么?你笑得真好看,有谁告诉过你吗?
晚上,康太太让他送她回学校宿舍,他受宠若惊,和她缓步在人行道上,夜色如水,繁
星满天,他却讷讷无言,她的高跟鞋在人行道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蓝裙子不住碰著他的腿。
好半天,谁也不说话,校门却已在望了,这是个好机会,不应该失去,应该告诉她,告诉她
什么?对了,告诉她不要再和何子平出去玩,何子平那家伙不是好东西!
“喂,”他一惊,以为是自己在说话,却原来是她在说。
“怎么?”他问。“没什么,只是,你那天朗诵得非常好!”
“真的吗?”“当然!”他望著她,她那夜色中的侧影多美!他们在校门口站著,彼此
望著彼此,却都无言可说。然后,一阵铃响,一辆脚踏车冲到他们面前,停了下来,车上跳
下一个人来,他定睛一看,是何子平!何子平望也不望他,就冲向蓝裙子咧嘴一笑说:
“等了你一个晚上,你到哪里去了?”
“去玩。”她轻轻说,对何子平微笑。
“去玩?”何子平问,转过头来看孟思齐了:“和他吗?”他不信任的问。孟思齐一肚
子气,何子平,我总有一天要揍你!他想著,一面和那微笑著的蓝裙子生气。那么可爱的微
笑,应该吝啬一点,送给何子平,实在太可惜!何子平又开口了,对她说:
“现在还早,我请你去凯莉吃一点冷饮吧,怎样?”
不要答应!不许答应!孟思齐想著,但是,她却笑吟吟的说:“好啊!”说著,她对他
挥挥手:“孟思齐!再见!”
再见?谁和你再见?你居然和这个小流氓出去!你别糊涂!他跨前一步,想阻止,但,
何子平已把她弄上了自行车前的横杠,带著她如飞而去。临行,何子平还对他抛过来充满调
侃意味的一声:“再见吧,孟同学!”“我一定著了魔了!”孟思齐想著,靠在一棵榆树干
上,怔怔的望著前面的女生宿舍。那幢两层楼的建筑耸立在黑暗的夜色里,窗口射出点点昏
黄色的光线。他不知道她住在那一间,因此,对每一个窗口都觉得怪亲切,又怪刺心的。他
就这样站著,直到女生宿舍的灯光纷纷熄灭,他才叹了口气,怏怏不乐的离开了那棵老榆
树。
“明天晚上决不到这儿来了!”他想,但,第二天,夜色一来临,他又痴立在榆树下
了。
就这样,许多日过去了,许多夜也过去了。他忘了他的书本,忘了天灾人祸与国家兴亡
的关系,忘了康教授,忘了许许多多东西,他的笔记本里纵纵横横的写满了:“蓝裙子!大
眼睛!”“该死的何子平!”“李家溜溜的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