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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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西楼-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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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梳子买来了,不久,用成了旧的。湖色的睡衣褪了色,变成了淡淡的灰蒙蒙的颜色,
不再有梦似的感觉,诗似的情意。你在他越来越暴躁的神态下惘然迷失,终日茫茫的寻觅著
失落了的幻想。他说:“什么时候你可以成熟?什么时候你才能变成个完全的妇人?什么时
候你能不再对著落日沉思,对星星凝视?什么时候你才不会像梦游病患者那样精神恍惚?”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那么多的什么时候!你瞠目结舌,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地
方?但,他的眉毛纠结的时间越来越长,双眉间的直线皱纹越来越多。你变成了个碍事的东
西,彷佛手脚放的都不是地方。他说:

    “别人的妻子都解风情,你怎么永远像一块寒冰?”

    我?像一块寒冰?我冲到镜子前面去打量自己,看不出毛病之所在。我?像一块寒冰?
但我有那么多、那么多无法倾吐的热情!我的细心熨贴,无法让他放开眉头,我的软语声
低,徒然引起他的不耐。寒冰,是我?还是他?噢,人生的事如此复杂,我怎能弄清楚?我
怎知该如何去做?噢,告诉我,好母亲,什么叫“妻子”?这两个字中包含了多少种不同的
学问?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倚窗等待成了你每日的主要工作,斜倚著窗子,看著暮色爬满窗
栏,看著夜幕缓缓的张开,再看著星星东升,月亮西沉。然后,黎明在你酸涩的眼睛前来
到,红日在你凄苦的心情中高悬。他,回来了,带著满身的酒气和廉价的香水味。你茫然的
接待他,含泪拭去他面颊上的唇印,痴心的想著他说过的话:月满西楼20/47

    “我将为你而活著,而呼吸,而做一切!”

    有这一句话,什么都可以原谅,不是吗?但,他和一个舞女的秽闻传遍四方时,你才如
大梦初醒。你费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来哭泣,又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去买了件粉红色的睡衣。
深夜,你穿著新睡衣在冰冷的床上颤抖啜泣。你把所有的梦都排列在枕边,用泪珠各个击
破,和著泪,你对自己发誓:“从今后,要做一个最平凡的女人!”

    但,已来不及了。他含著泪向你告别,数年的夫妻生活黯然结束,他取走了他的东西,
站在门口凄凉的说:

    “你太美,你太好,是我配不上你,我不能和你恩爱相处,是我没有福气。你是那么的
不凡!”

    “向前走吧,握牢线头,别让它断掉!”妈妈说过。第三条线,别让它断掉。噢!好母
亲!

    一阵泼剌剌的水响,两条金鱼在鱼缸中追逐嬉戏。小猫仍然酣睡未醒。兰花淡淡的香味
弥漫全室。兰花,金鱼,猫!他说:“我要你被我送的东西所包围。”

    第四条线吗?妈妈说:“你已经摔了那么多次跤,怎么还长不大呢?为什么又要去‘寻
梦’?难道想再摔一次?”

    哦,好母亲!如果我必须再摔,我就只有摔下去。你不知道他是多么的不平凡!你不知
道我对“梦境”追求的狂热!这又是一个必须会碎的梦吗?当然,它会碎的,只是不知在那
一天?但,当它还没有碎的时候,让我拥有它吧!不过,我又如何去拥有呢?命运是何等的
奇妙!冥冥中是谁在支配著人的遇合?是谁在操纵著人生的离合悲欢?是谁在导演著世界上
那些接踵发生连环上演的戏剧?假若那个冬天小秋夫妇不约我去她家小住,假若不是因为我
的情绪过于低沉而渴望与好友一叙,假若小秋不那么热情,把我扣留到春天,假若……哦,
如果没有那些假若,我怎会认识那个——他!

    那是什么时候?对了,晚上。小秋好意的要给我介绍一个男友。“不再结婚是不对的,
女人天生属于家庭,你必须从那些打击中恢复过来,找一个好的对象。”小秋说。

    于是,那晚,小秋的丈夫带来了一个“博士”,是什么“博士”不得而知,但,那秃得
发光的头颅足以证明他资格老到。在小秋的客厅里,大家尴尬的枯坐著,“博士”除了眨眼
和干咳外,似乎不大会其他的事情。对了,他还会一件,就是把别人说的话重复一遍。

    “我们听音乐吧!”小秋说。

    “听音乐吧!”博士说。

    “喜欢谁的唱片?普里斯莱?强尼贺顿?保罗安卡?还是蓓蒂珮姬?”小秋说。“谁的
唱片?保罗安卡?蓓蒂珮姬?”博士说。

    “我看还是保罗安卡吧,他的曲子有股特别味道,很过瘾!”小秋的丈夫说。“保罗安
卡吧,很过瘾!”博士说。

    于是,保罗安卡那副娘娘腔的喉咙所唱的歌曲就一支支的出笼了,博士伸长了脖子“恭
听”。小秋和她的丈夫无可奈何的交换著眉语。我凝视著纱窗,那上面正有一只蜘蛛在捕捉
蚊子。空气僵著,门铃响了,室内所有的人都精神一振。

    一袭咖啡色的大衣,勉强算梳过了的头发,舒展的眉毛下有对充满灵气的眼睛,端正的
鼻子下是张过份坚定的嘴,嘴角挂满了倔强、自负和坚毅。胁下夹满了卷宗夹子、绘图纸,
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匆匆忙忙的在门垠上一站。

    “哈!是你这个大忙人!”小秋叫著说,“这次可以停几分钟?”“二十分!”“噢,
难得难得!”小秋的丈夫说。

    “你知道他是谁吗?”小秋问我,“××广告公司的——”她掉过头去看她丈夫,“—
—的什么?该怎么说?”

    “创办人,总经理,董事长,业务主任,设计部主任……反正,大部份都由他一手包
办!”

    我看他一眼,出于好奇。

    他锁眉,没注意到我,我想。走到唱机旁边,他迳自取下了那张保罗安卡,换上一张
《悲怆》。回过头来,他看著我,微笑。“是不是比保罗安卡好些?”

    为什么要问我?为什么偏选中《悲怆》?难道你知道我的内心?知道这是我最爱的一
张?“比保罗安卡好些。”博士说,我吃了一惊,他彷佛也是,望望博士,又望望我,他眼
中有著困惑。糊涂的小秋,竟没有把我介绍清楚,但是,又何必要介绍清楚呢?我把眼光调
向地面。磨石子的地上有五颜六色的小石子,黑的、白的、蓝的、红的。“你最近忙些什
么?”小秋问。

    “我有份新的计划,”他打开一份草图,“假若发展了,一定大有可为。”“又是新计
划,”小秋的丈夫问,“你要赚多少钱才满意?”

    “钱?”他笑笑,像是自嘲,也像在嘲笑别人:“我只是想做事,想把许多的梦想变成
事实。至于钱,我的看法是:我不要贫穷,也不要豪富。所以,我像流水一样的赚钱,也像
流水一样的花钱,只要赚得心安理得,花得也心安理得就行了。”“你还有未竟的梦想?”
小秋说,“我认为你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事业,家庭,什么都有!”她转向我,解释的说:
“他的太太是公认的美人,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美得不得了。”

    “小秋就会帮我吹牛,”他笑著说,把草图卷成一卷,扔在一边,“不谈生意上的
事。”

    “谈什么?”小秋开玩笑的说,“音乐?艺术?文学?”她又转向我:“任何一门,他
都是行家。”

    我凝视他,可能吗?他也凝视我。《悲怆》完了,二十分钟早已过去,他却没有即时离
开。走到唱机边,他问我:

    “换一张什么?”他拿起一张,征求的给我看,是《新世界》!我点头。德伏札克!多
年以前,有个大男孩子,曾弹奏他的曲子给我听,唱片旋转,乐曲轻扬,而我泫然了。

    他走了。我若有所思,唱片转不走我淡淡的感触和哀愁。小秋送客到门外,退回来,坐
在我身边说:

    “是个很奇特的人,是吗?”

    “是个很出众的人。”我说。

    “哦,是吗?”她深深的注视我,“刚刚在门外,他问我:‘那个不会用嘴说话,却会
用眼睛说话的女孩子是谁?’”

    我微颤了一下。“对他的感想如何?”小秋问。

    “哦,”我望望窗外,繁星正在黑暗的天际闪烁。“像一颗跌落人间的星星。”我说。

    “怎么讲?”“星星挂在天空,光熠灿烂,跌落人间,就只是一块顽石。如果你不去研
究他的本质,你很可能误把他看成一块在名利场中打滚的顽石。”“一块顽石。”许久没有
说话的博士突然开了口。我被他吓了一跳,小秋显然也吃了一惊,她大概早已忘记这位博士
的存在了。一块顽石?我望著那光秃秃的头颅,傻愣愣的神态,一块顽石?噢,好一块顽
石!我忍不住要笑了,站起身来,我冲进浴室,爆发了一串大笑。小秋追进来,摇著我:

    “你疯了?干什么?”“只是笑笑,”我说,“一个晚上认识了两块顽石!”

    两块顽石?一块在客厅里,另一块呢?我仰首看著窗外的夜空,星光璀璨。你,挂在天
空吧,何必跌落人间?染上一身凡尘俗气!小猫醒了。在坐垫上伸懒腰,“喵!”的一声,
跳落在地下,脚步那么轻。来吧,小猫,我正寒苦,你何不分一些温暖给我?弯腰捉住了
它,放在膝上,轻轻的抚摸它的头和背脊。别闹,小猫,稍安勿躁,我不会倒著摸你的毛。
乖一些,小猫!静静的躺著吧!第四条线吗?他说:“你说我像一颗星星,跌落人间,却只
是顽石,我也有这份自知之明,在商业圈子里打滚,如果真还具有苦干‘灵性’,也难免不
受磨损。星星的灿烂,在于有光源的照耀,你,是我的光源!在认识你以前,我早就成了一
块顽石,既然你发现了我的本质是星星,请帮助我,不要让我再变得暗淡无光!”噢!你会
是光源吗?以前三度受伤,早已使你成为惊弓之鸟,但,你怎么又去“寻梦”了呢?随著日
子的消逝,你发现他的光芒与日俱增,像一粒多面的钻石,面面都发著光。常常闪耀得你睁
不开眼睛,使你满心流动著喜悦之情,而与喜悦俱来,是不能得到的酸楚!

    “我只能停留二十分钟!”

    每次他来,你知道,那只是他的“空隙”时间。下一分钟,他要去奔波于他的事业,保
护著他的家庭。噢,他是星星,是钻石,我是光源,他却不属于我!可是,何必苛求呢?二
十分钟也好,两分钟也好,两秒钟也好,最起码,这短暂的一瞬是你的,你看著他在你面前
璀璨发光,感受著你内心绞痛的柔情,够了!何必苛求!这也是一份美,一个梦。噢,好母
亲,别告诉我,这个梦也会碎掉!我已经有那么多梦的碎片,别让这一个我所战战兢兢堆积
起来的梦也化成虚无!噢,好母亲,别告诉我什么是现实,我已经对现实那么厌倦和恐惧。
让我生活在我的肥皂泡中,但愿这肥皂泡永远不破!

    夜深了吗?邻居的灯光已纷纷暗灭。多寂静的夜,多扰人的雨声!窗外的芭蕉正迎著
雨,点点滴滴。噢,真冷!那雨不像打著芭蕉,倒像打著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
潇,晚也潇潇!”明天,我要剪掉那几匹芭蕉叶。再也不受这雨声的困扰!噢,这间小屋何
等空寂!

    兰花的香味绕鼻而来,你陪著我吗?兰花?还有金鱼,还有猫。“每一样东西上都有
我。”

    他说过。可是,他在哪儿?花瓣上没有他的笑,金鱼吐不出他的声音。小猫,告诉我,
他在哪儿?他正混迹于名利场中吗?现在的他,是顽石还是星星?

    哦,好母亲,我明白了。不是我不属于这世界,就是这世界不属于我!我只能拥著小
猫,枯坐灯前,让梦想驰骋于窗外。假若我能在牌桌上磨去青春,岂不是比现在快乐得多?
许多年前,母亲,你说过:月满西楼21/47

    “真正的爱情与痛苦俱存,真正的庸俗却藏著快乐。”

    噢!母亲!人必须走多少路才能体会一些哲理,而体会之后又如何呢?上次,他说:

    “认识你之前,每日只知追逐名利,事业和工作是生活中唯一的目标。认识你之后,思
想占据了每日大部份的时间,反而越想越空越痛苦,这份生活,已成为无可奈何的负荷!”

    噢,我是光源!带给他的却是痛苦!仔细思量,他不是做顽石比做星星更幸福?噢!这
是人生吗?“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桌上的白纸,已涂上这么多的线
条,浓的淡的,我还要继续涂抹下去吗?听!门在响,是他来了吗?不,那只是风声。夜,
那么寂静,我,那么孤独!不,我并不孤独,我有那么多记忆中纷乱的线条,我还有兰花、
金鱼、和猫!

    但是,别告诉我,我所有的都是空的。噢,好母亲!让我再寻这最后一个梦。前夜



    天渐渐的黑了,暮色像一层灰色的浓雾,从窗口、门外向室内涌了进来,充塞在每一个
空间和隙缝里。郑季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手抱住膝,凝视著窗外的一棵凤凰木沉思。虽
然已经到了冬天:凤凰木的叶子好像还是绿的,但是,现在什么都看不清楚了!那模糊的枝
桠上,彷佛也笼罩著一层厚而重的雾,使那一片片由细碎的叶子集合而成的大叶,只显出一
个朦胧的、如云片似的轮廓。天确实已经昏黑:一阵风吹过来,玻璃窗发出叮当的响声,郑
季波惊醒的站起身来,扭亮了电灯,下意识的看了看手表,表上的长短针正重叠在六字上,
六点半,已不早了!

    “怎么还不回来?”郑季波自言自语的问了一句。事实上,这句话他在一小时前就说过
一次了,从五点钟起,他就在期望著女儿的归来。其实,平常还不是天天见面,他不了解为
什么今天这么渴望著见到她?或者,因为这是她最后一晚做他的女儿了。门铃响了,他急急
的跑去开门,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又本能的放慢了步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让女儿发现自己
正在等她。打开了门,出乎意料的只是一个邮差,是从台南寄来的汇票,又是给絮洁的礼
金!郑季波收了汇票,有点失望的关上大门,走上榻榻米。郑太太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手里
拿著一个锅铲,带著点不由自主的兴奋问:

    “是絮洁回来了吗?”“不是,是邮差送汇票来,四弟给絮洁寄了两百块钱礼金!”
“啊!”这声“啊”用著一种拉长的声调,微微的带著几分失望的味道。郑季波望著太太那
矮矮胖胖的身子,那很善良而缺乏智慧的脸孔,以及那倒提著锅铲,迈著八字步退回厨房的
神态,忽然对她生出一种怜悯的心情。不禁跟著她走到厨房门口。厨房桌子上堆满了做好的
菜,预防冷掉和灰尘,上面都另外盖著一个盘子。锅里正好烧著一条大鲤鱼,香味和蒸气弥
漫在整个厨房里,郑太太忙碌的在锅里下著作料,一面抬头看看他,有点不自然的笑了笑,
似乎需要找点解释似的说:“红烧鲤鱼,絮洁顶喜欢吃的菜,孩子们都像你,个个爱吃
鱼!”他感到没有什么话好说,也勉强的笑了笑,依然站在厨房门口,看看太太老练而熟悉
的操作。鱼的香味冲进他的鼻子里,带著几分诱惑性,他觉得肚子有点饿了,郑太太把鱼盛
进了碟子里。鱼在碟子里冒著热气,皮烧得焦焦的,灰白色的眼珠突了出来,彷佛在对人冷
冷的瞠视著。

    “几点了?”郑太太把煤油炉的火拨小了,在炉上烧了一壶水,有点焦急的问。“快七
点了!”郑季波回答,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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