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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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西楼-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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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信,虽然她不识字,却翻过来倒过去看个没完。最后,她突然说:“对了,我要请一次
客,拿这笔钱请一次客。”

    “哦,妈妈?”何诗怡不解的望著她母亲。

    “你看,诗怡,我总算熬出来了,我要请一次客,把你姨妈姨夫,周伯伯周伯母,还有
王老先生和赵老太太都请来,他们都是看著我熬了这么多年,看著诗杰长大的,我要让他们
都为我高兴高兴!诗怡,快点安排一下,就这个星期六请客吧,琼,你也要来!”老太太眼
睛里闪著光,手舞足蹈的拿著那张汇票。“哦,妈妈,”何诗怡吞吞吐吐的说:“我看,算
了吧……”“怎么,”老太太立即严厉的望著女儿:“我又不用你的钱,你三哥拿来孝敬
我,我又不要花什么钱,请一次客你都不愿意……”“哦,好吧。”何诗怡无可奈何的看了
我一眼:“只是,您别累著,菜都到馆子里去叫吧!”

    这之后的两天,何诗怡就忙著到要请的人家去通知,并且叮嘱不要露出马脚来。星期六
晚上,我提前到何家去帮忙,才跨上玄关,就被客厅中书桌上的一对红色喜烛吸引了视线。
那对喜烛上描著金色的龙和凤,龙凤之间,有一个古写的寿字,两支喜烛都燃得高高的,显
得非常的刺目。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寿”字说不出来的令人不舒服,好像在那儿冷冷
的讽刺著什么。客厅中间,临时架了一张圆桌子,使这小房间变得更小了。何诗怡对我悄悄
的摇摇头,低声说:

    “妈一定还要燃一对喜烛,我真怕那些客人会不小心泄露出三哥的消息来。”客人陆续
的来了,都是些五十岁以上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何老太太大声的笑著,周旋其间,挺著她佝
偻的背脊,向每一个客人解释这次她请客的原因。主人是说不出的热情,客人却说不出的沉
默。何诗怡不住的对人递眼色,王老先生是客人中最自然的一个,他指著喜烛说:

    “今天是谁的生日吗?”

    “哪里呀!”何老太太有点忸怩:“点一对喜烛,沾一点儿喜气嘛!你看,我苦了二十
年,总算苦出头了,还不该点一对喜烛庆祝庆祝吗?等诗杰结了婚,我能抱个孙子,我就一
无所求了!”何老太太满足的叹了口气,还对我瞄了一眼,向王老先生眨眼睛,似乎在暗示
王老先生,我可能会做她的儿媳似的。菜来了,何老太太热心的向每一个人敬酒,敬著敬
著,她的老话又来了:“唉,记得吗?他们爸爸临死的时候对我说,田地可以卖,房产可以
卖,孩子一定要好好受教育……”

    这些话,我听了起码有二十遍了,在座的每个客人,大概也起码听了二十遍了,大家都
默默的喝著闷酒,空气十分沉闷,何老太太似乎惊觉了,笑著说:

    “来来,吃菜,不谈那些老话了,今天大家一定要好好的乐一乐,等诗杰回来了,我还
要请你们来玩呢!”

    我望著杯里的酒,勉强的跟著大家凑趣,从没有一顿饭,我觉得像那顿饭那样冗长,好
像一辈子吃不完似的。何老太太一直在唱著独脚戏,满桌子只听到她一个人的声音,响亮,
愉快,充满了自信和骄傲。我的目光转到那对喜烛上,烛光的上方,就挂著那张全家福的照
片,照片里的何老太太,正展开著一个宁静安详的微笑。

    “时间真快,”何老太太笑吟吟的环视著她的客人:“孩子们大了,我们的头发也白
了!”

    大家都有点感慨,我看著这些老先生老太太们,他们,都有一大把年纪,也有许多人生
的经验,这里面,有多少欢笑又有多少泪痕呢?饭吃完了,客人们散得很早,我被留下来帮
忙收拾。何老太太似乎很疲倦了,在过度的兴奋之后,她有点精神不济,何诗怡服侍她母亲
去睡觉。然后,她走了出来,我们撤掉了中间的大圆桌,室内立即空旷了起来。何诗怡在椅
子里坐下来,崩溃的把头埋在手心里,竭力遏止住啜泣,从齿缝中喃喃的念著:“哦,妈
妈,妈妈。”我们都明白,何老太太的时间已经没有多久了。我把何诗怡的头揽在我怀里,
使她不至于哭出声音来。在那个书桌上,那对喜烛已经只剩下短短的一截,但却依然明亮的
燃烧著,我顺著那喜烛的火苗往上看,在那张陈旧的照片里,何老太太整个的脸,都笼罩在
那对喜烛的光圈里。忽然间,我觉得心地透明,神志清爽。

    “有些人是不会死的,永远不会死的!”我低低的,自言自语的说,一面肃穆的望著那
烛光,和烛光照耀下的那张宁静安详的脸。何诗怡悸动了一下,把头抬了起来,顺著我的目
光,她也望著那张照片。她眼中的泪光消失了,代替的,是一种严肃的神情。我握住了她的
手,在这一刻,我们彼此了解,也同时领悟,死亡并非人生的终站。

    一星期后,何老太太在睡梦里逝世了。我始终忘不掉那顿晚宴,和那对烛光。月满西楼
17/47晨雾



    曙色慢慢的爬上了窗子,天,开始亮了。

    睡在我身边的子嘉终于有了动静,我闭上眼睛,竭力维持著呼吸的均匀,一面用我的全
心去体察他的动态。他掀开棉被,蹑手蹑脚的下了床,轻悄而迅速的换掉睡衣,这一切,我
就像亲眼看到的一样清楚。然后,他曾俯身向我,那突然罩到我脸上的阴影一定使我的睫毛
颤动了一下,他退开床边,试著轻声低唤我的名字:“美芸!”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
心脏却因过份紧张而加快了速度。他不再怀疑了,我听到他轻轻拉开壁橱的声音,在那壁橱
里,他昨天偷偷收拾好的衣箱正藏在顶层。我听到他取下它,然后,浴室的门响了,他在里
面匆忙的梳洗。接著,他的脚步那样轻轻的越过房间,那样小心翼翼的走向客厅……我竖著
耳朵,等待著另一扇门响,果然,它响了,有人在客厅中和他会合。他们的脚步向大门口移
去,我手脚冰冷而额汗涔涔了。他们终于走了吗?这一对我深爱著的人?两小时后,他们应
该双双坐在飞往香港的班机上了。我的手指在棉被中握紧了拳,四肢肌肉僵硬而紧张。如果
我现在跑出去,他们会怎么样?但,我是不能,也不会跑出去的。门口的脚步突然折回了。
一阵细碎的步子迅速的向我卧室跑来。我浑身紧张,心脏提升到了喉咙口。他们回来了?难
道在这最后一刻,他们竟然改变初衷?我眯起眼睛,从睫毛的缝隙里向外偷窥,一个小巧的
黑影出现在房门口,接著是子嘉高大的影子,他正抓住她的手臂,我可以听到他急促而压低
著的声音:

    “不要,小恬,你会把她惊醒!”

    “我要看看她,”是小恬的声音,细细的,那样好听。我的小恬!“我一定要看看
她。”

    她走进来了,我听得到她的脚步,感觉得到她贴近床边的身体的温热。然后,她跪下
了,跪在我的床前。我不敢转动眼珠,不敢移动身子,怕她发现我是醒著的。于是,她开始
祷告般低低的说了:“姐姐,你原谅我,我不能不这么做。”

    她哭了吗?我听得出啜泣的声音,掠夺者在怜悯被掠夺的人,多么可笑!“小恬!快走
吧,你要弄醒她了!”

    是子嘉在催促?当然。那么,他竟对我连怜恤之情都没有了。“我不忍心,子嘉,我不
忍心。”小恬带泪的声音使我颤栗,她不忍心?多善良的小女孩!可是,她的怜悯让我愤
怒,我恨别人的怜悯,宁可他们对我残忍的遗弃,不愿他们对我流一滴怜悯的眼泪。“我们
走了,有谁能照顾她?”小恬凄楚的说著。好妹妹,难道你还真的关心著我吗?“小恬,别
再迟疑了,我已经给她留下了足够的钱,还有阿英会照顾她。”足够的钱!是了,十年的夫
妻最后只剩下了一些金钱的关系,一笔钱足以报销所有夫妇之情!还好,子嘉不能算是无情
的丈夫,最起码,他还知道给我留下足够的钱!我想笑,或者,我已经笑了。“快走!快!
小恬!她要醒了。”

    子嘉催促得多急呀!小恬站了起来。

    “姐姐,原谅我,原谅,原谅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是子嘉把她拉出去了?

    他们还是走了!我张开酸涩的眼睛,晓色正映满窗子,室内由朦胧而转为清晰。我仰卧
床上,仍然保持他们没走前同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我伸手按了按床
前的叫人铃。阿英披著衣服,打著呵欠走进来。

    “阿英,帮我起床,我想到院子里去透透气。”我说,声调那么平静自然,彷佛什么事
情都没有发生过。

    “咦,先生呢?”阿英惊异的问。

    “先生和二小姐有事情,到高雄去了,一清早走的。大概要过三四天才回来。”我泰然
自若的说。

    阿英点点头,那愚笨的脑袋竟然丝毫也想不到这事的不合情理。推过了我的轮椅,她扶
我坐上去,用一条毛毯盖住我的腿。“我去给你倒洗脸水来。”

    洗脸水送来了,我胡乱的擦了一把。阿英把我推进了花园。园内,晨雾正堆积在每一个
角落中,挂在每一条枝桠上。我打发走了阿英,把轮椅沿著花园的小径推去。晨雾迎面而
来,迷迷蒙蒙,层层叠叠的包围了我。

    “你是我的哈安瑙,我是白理察。”他说过,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记住,哈安瑙永
远没有答应嫁给理察。”

    “你会答应,是不?”“不,我和安瑙一样。”

    “你不会和安瑙一样,你将嫁给我,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安瑙太傻了。”“她不傻!她
是聪明。如果结了婚,他们会成为一对怨偶,就因为她不肯嫁给他,理察才爱了哈安瑙一辈
子。”

    “也痛苦了一辈子。”他说。

    于是,我终于没有做哈安瑙。我们在玫瑰盛开的季节结婚,他推著我进入结婚礼堂。我
那才八岁大的小妹妹走在前面,提著小花篮,不停的把玫瑰花撒下,那条长长的,铺著地毯
的走廊上,有他的足迹,有小恬的足迹,但是没有我的足迹——我坐在轮椅里。“我会给你
过最舒适的生活,抚养你的小妹妹长大成人,你再无需和贫穷困苦奋斗。”他说过,那又是
多少年前的事了?

    一个守信的男人!我被安置在精致富丽的洋房里,望著那稚龄的小妹妹惊人的成长!

    “姐夫,我们学校里要开母姐会,我没有妈妈,姐姐又不能去,你陪我去吧!”小妹妹
穿著白纱的短裙子,爬上了姐夫的膝头,小胖胳膊揽著姐夫的脖子。

    “哦,当然,我陪你去。”他对她挤眼睛,向我微笑。

    然后,我坐在轮椅中望著他牵著她的小手,隐没在道路的尽头。一个亲爱的丈夫,一个
亲爱的小妹妹!倚著门目送他们消失,你能不感动而流泪吗?

    “姐夫!我们学校演话剧,我被选上了,我演茱丽叶,你一定要来看哦!”“当然,我
会去的。”“不迟到?”“不迟到!”“不行,你一定会迟到!干脆陪我一起去,你到后台
来帮我化妆!马上走!”一个爱撒娇的小妹妹,不容分说的拉走了她的姐夫,留给我的是寂
寞而空虚的夜晚。但是,他的脾气那样好,代替了你去做长姐兼母亲的责任,你能够不感激
他?

    “姐夫!来,到花园里来打羽毛球,拍子给你!接好了!快!”接住了抛过来的拍子,
他斜著眼睛看她,皱起眉头。

    “不许皱眉!”小恬警告的喊:“我们比赛,谁失的球多,谁请客看电影!”推著轮
椅,我停在落地的大玻璃窗前,望著花园里那两个跳蹦奔跑的人影,望著那忽上忽下的球
拍,望著那像只大白蝴蝶般翻飞著的羽毛球。他一拍打重了,球飞进了玫瑰花丛中。小恬大
笑著跑进花丛去拾球,接著却惊呼了一声,跳了出来。“什么?”那个“姐夫”关心的迎了
过去。

    “刺。”小恬简洁的说,举起了手。

    “痛吗?”“姐夫”握住了它。

    “没什么。”但,“姐夫”的手却没有放开,妹妹也没有缩回,然后,妹妹脸红了。跳
开了去说:

    “来!我们继续!”球拍子又舞起来了,羽毛球又开始了翻飞。但是,一个打得那么零
乱,一个接得那样无心。不到一会儿,妹妹把拍子往地下一顿,扬著头说:

    “你输了!请客!”“当然。哪一家?”“新生大戏院的电影,青龙的咖啡!”

    “还有没有?”“不错!”脑袋歪了歪,再加上一句:“中央酒店的冰淇淋!”

    “太多了!应该……”

    “不许还价!”小妹妹挑著眉,声势汹汹。“姐夫”苦笑笑,无可奈何。然后,妹妹跑
进屋来换衣服,大领口,窄裙子,成熟的胸脯在衣服中起伏。你望著她,不肯相信她已经长
大了,仍然坚信她还是个提著花篮撒玫瑰花的八岁小女孩。望著她挽著“姐夫”的手并肩而
去,你竟看不出她已长得和“姐夫”的眼睛一样高。“姐夫,教我跳舞!”“姐夫,溜冰去
不去?”

    “姐夫,到福隆海滨浴场去游泳,如何?”

    姐夫这个,姐夫那个,你却充耳不闻,只因为她是小妹妹,永远长不大的小妹妹。

    于是,有一天,小妹妹躲在房里不肯出来了,她的双颊失去颜色,眼睛黯然无光,行动
恍恍惚惚,做事昏头昏脑。深夜,我推著轮椅到她门口,可以听到她低低的、不能抑制的啜
泣。而那个“姐夫”,却整日整夜,坐在客厅中抽烟,一支接一支,抽得面色发黄,容颜憔
悴。生活一下子就变得那么烦闷,那么紧张,而又充塞著那么令人窒息的压力。他变得暴躁
易怒和难以接近。家中像个埋藏著火药的仓库,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不出去玩?”饭
后,我望著他问。

    “你陪我吗?”他冷冷的望我,残酷的再加上一句:“或者我们可以去跳舞。”我把毯
子拉到下巴上,冷得发抖。我没有做哈安瑙,妄以为婚姻可以拴住白理察,多傻。他跳起
来,不安的皱皱眉头:“对不起,我随便说的。”

    他走出房间,关上门,把一个寒冷凄凉和痛楚的夜留给了我。然后小恬跑出她的
“壳”,用她温暖的手揽住我,蹙著眉说:“别和姐夫生气,他胡说八道!”

    凭什么她该为他的话道歉?凭什么她要因他的坏脾气不安?可是,你竟看不出燃在她眼
睛里的爱情之光,只为了她是个小妹妹,逗人怜爱而又永远长不大的那个小妹妹!

    她高中毕了业,留起一头长发。马尾巴上扎著绿色的绸结,穿上一袭浅绿色的薄绸洋
装,活跃在春光之中,花园的石头上,只要她坐著,立刻群芳失色。那位“姐夫”如痴如
呆,竟日凝眸,目光不能从她的身上移开。小妹妹长成了,到这时,我才能勉强自己相信。
然后,她开始晚归,他的应酬也越来越多,有那么多时候,他们会“巧合”的碰到一起,再
结伴归来。一天深夜,我坐在花园的暗影里,他们双双走入大门,她的小脑袋靠在他的肩膀
上。当那门廊掩护著他们的时候,他的嘴唇落在她的发上。月满西楼18/47

    “跟我去。”他低低的声音。

    “到哪儿去?”“去香港。”“不。”“请你。”“我不能对不起姐姐。”

    “我已经为她埋葬了十年的幸福,你知道她是什么?她只是我的累赘!”累赞!这是我
第一次听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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