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最后的结果是卫流霜身体有些虚,慕容涤尘不省人事,可毕竟两人都还活著,这对慕容兴德来说便已经够了。至于纪悟言,既然这些年发觉他资质驽钝,那便不是空鉴大师说的「赎」、「孽」;而且卫流霜后来又提到涤尘对他不一般的心思……如今他人留在的拾月宫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后来卫流霜又说了些泠然的消息,慕容兴德也只是不住叹息。「父亲……」慕容涤尘沙哑著嗓子唤著,让卫流霜觉得一阵心酸,这孩子从来只叫他们「父亲、母亲」,竟连一句「爹、娘」也没有唤过。「尘儿,要什么你尽管说。」慕容兴德连忙凑过去。「告诉……我……拾月宫……要找……什么……」慕容涤尘说完,慕容兴德却犹豫了,他已经大致猜出魔宫是要做什么,可那个预言到底说还是不说呢?沉默半晌,和妻子交换一个眼神,慕容兴德终于下定了决心,道,「这话要从二十年以前说起……」梅灵砂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毫不知觉纪悟言扶他到床边坐下。看著这陷在回忆中的人,纪悟言的脸上满是温柔平和,黑玉似的的眼瞳让人觉得像在梦中。「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说吧,我会在这里好好听你说的。」他轻轻静静道,声音也是氤氤氲氲,朦胧的能使人看见那淡去的晚霞,缥缈再也回不来的云烟。仿佛是著了魔,梅灵砂不由自主的开口了,说起那些已经被隐藏的往事--「他的名字,叫凤若兮。从小我便和他在一起,从我有记忆开始便再没有分开过。也就是那个时候起,我的眼里就再没有了别人。其实只要是见过他的人,眼里就会再没有了他以外的人。他的身姿,他的容貌,他的才情,已经不是一个「美」字可以形容的。再美的人,再优雅的风姿,再倾城的绝色,到了他的面前都是人工雕凿的媚俗。所以当师父宣布由他继任宫主时,我一点不乐意也没有,我是从心底里高兴,因为这世界上没有人能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我心甘情愿的匍匐在他脚下。可他却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那个时候,我却还是满足的,因为他的眼里也没有其他任何人。而我是他的师弟,我是最接近他的人,我甚至一度以为就这样就好了,因为我是男子,不可能和他相守也不可能让他喜欢上我,就这样过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可我没想到的是,在他成了拾月宫主后,竟然爱上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所谓名门正派的男人……」慕容兴德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下去,「丽天良,也是丽雪灼的父亲,是我那个时候认识的。说起来,我们当时认识的原因,就是因为都要发誓诛除拾月宫。丽天亮的身世却又比我凄惨,他的父母被拾月宫所杀,家道中落,从小指腹为婚的妻子的父母也因为嫌弃不让他们在一起。我们那个时候还年轻,常常意气用事,天良尤其如此,可我怎么也猜到,他为了报仇,居然去沾染了一个永远也不该沾染的人,拾月宫主凤若兮。」
第九章
说到这里,梅灵砂笑了一下,可笑容中却有不尽的苦涩和心酸,「以前我总以为,像他那样谪仙般的人物是天生孤高,不适合笑,不适合与人亲近,不适合爱人的。他原本就该对任何人不假辞色,对任何人都冷若冰霜,包括我在内……」「可我却没想到,竟会有一天看到他的笑容,看他手里捏著丽天良随手折来的花,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满足,仿佛是全天下的幸福都集在手中。他甚至还为了讨好丽天亮开始学著给他做菜,把细白的手切出了好多条口子;他还像女人一样为丽天良绣了荷包,小心的缝在他的衣边上。」「我不敢相信,我痛不欲生,我杀了无数人泄愤,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学了现在这套诡异的功夫。」「据说,练这功夫的人都活不过四十,虽然能使容颜保持不变,可却是逆天行道,要折阳寿的。我却不管,心里只想著要怎么让他注意到我,即使一眼就好,一眼他就可以知道我是这么的爱他,是那个丽天良怎么也比不上的。」「所有的人都劝我停下来,我却不听,只想著要他来,他来就好。」「最后,他还是来了,我毕竟是他的师弟,或者说,除去了这层关系,我就算死在他脚边,他可能也只是觉得脏而已。」「不过我看到他来了,真的很高兴呢!为了这个时候,我一直练习著,要怎么和他说明我的爱意。我每天都对著镜子说好多遍,怕说得太快,他听不清;怕说得太慢,他听得不耐烦。我考虑了种种,要怎么说才能让他知道呢?」「可没想到,千思万虑,我还是算掉了一样,他根本不给我开口的机会。」「他冷眼看我,只说了一句话,只有天良他把我当作普通人。」「这一句话,却让我觉得连魂魄也冻成了冰,只要他几个字,就全被敲成几片,掉在地上摔个粉碎。」「没错,我没有办法把他当成普通人。」「在我心里,他就像神一样永远站在高处,永远向下俯瞰著这些尘世中的人;他原本就应该在天上,我又怎么能把他看作凡世间那些虚伪做作的碌碌小人?」「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竟然会输在这个地方。」「我不甘心,我恨,我自暴自弃,继续练这套功法,这才成了今天这副模样。」「其实我并没有见过几次凤若兮,可是我相信,只要见过他的人,都不会再忘的,那样的人,真像是天上的仙子误落了凡尘。」说到凤若兮,就连慕容兴德也满是感慨,语气中充满了喟叹。「我看见他时,他和天良在一起。」「我从来没见过有人的眼睛能这么美,而且是真实的,幸福的。当时我就想,原来他也只是凡世中的一个人罢了。」「后来我知道他是拾月宫的宫主,我没敢把这事情告诉其他的人,只悄悄把天良叫来问他。我以为他是认真的,因为那样美的人,实在是让人无法拒绝;可没想到天良神秘的朝我一笑,告诉我说,他只不过在骗凤若兮而已,他真正喜欢的,还是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他的表妹。」「师兄实在是太傻,我曾无数次劝过他,说丽天良只是在利用他罢了。」梅灵砂笑笑,不知是在笑那时的自己,还是那时的凤若兮,「可他却总是不听,笃定丽天良爱他,竟连一丝劝也听不进。」「那时,他说八月十五丽天良约他中秋赏月,要与他相会,他也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要知道,之前我们已经得到消息,说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将在八月十五集结,共赴诛魔宴,分明就是指向他。」「无数人劝他,可他全然不管,只在临走之时当著宫中弟子传位给我。」「这时我才知道,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在赌,如果赢了,便永远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如果输了,就是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明白了他的心思,我自然不会放他走,可谁又能拦得住他?」「就算已经过了二十年,那一夜我仍然记得很清楚。」提起当年,慕容兴德只能叹息。「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圆,凤若兮就站在天绝崖顶上受著六大门派、七大世家的围攻。」「不到一个时辰,残在他手下的白道大侠就将近百人,我的父亲和当时的各大门派掌门人召集了近千人对付他,可却仍觉得太少。」「凤若兮一直是镇定自若的,只是不断的看向外围。可笑的是,只有当时还少不更事的我知道他在看什么,知道他在等什么。正当我们久攻不下,死伤过半之时,天良却出现了。」「凤若兮的眼睛也突然亮起来,他奋力的杀到心爱的人面前,看到的,却是他怀中抱著一个女子,对自己说--我爱的人是她,凤若兮,我、是、骗、你、的。」「那一刻,连我也不敢去看凤若兮的眼睛,几乎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这时,他却吐出了一口鲜血,落在他无瑕的白衣上斑斑点点。」「然后不知是谁刺出了第一剑,本以为要落空的,凤若兮却没有逼闪,那剑硬生生的戳在他身上,颤抖的剑光寒不过他眼中的泪光。这下他却笑起来,任凭成百上千的剑扎在自己身上,也不还手,只一步步向悬崖走去。」「等他到了崖顶,转过头来,微微笑了一下。」「所有的人都像沉入了梦中。可这时他说出来的话,却叫所有在场的人胆寒了这二十年。」「他说--我会记住你们的,我会回来的,到那时,你们所有的人都会尝到今天我受的一切。记住,我会加倍讨回来。」「他的眼睛一一扫过众人,所有人都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哪里还有什么仙子,只觉得是地府将来索命的厉鬼。」「我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对那些自诩白道中人的卑鄙料想不够。」梅灵砂说到这里已经血红了眼睛,「师兄一出去,我便带人随后跟上,谁知路上却早有伏兵,把我们挡在后面。等我们杀出一条血路赶去时,只来得及看到师兄最后一面。」「他身上插了有上百支剑,只回眸看了我一眼,就跳下了崖底。」「他总是这样,让我连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就决定好了一切。」「我心中悲恸难捺,却更没想到丽天良竟然乘著我离开,率人去攻打拾月宫!」「不过幸好师兄虽然爱他,却仿佛早知道所有的事情,到底没有把拾月宫的秘密告诉他,最后宫中也只受了一些极小的损失,可却被他劫去了一些年纪还小的孩子。因为闯进来的,都是一些和拾月宫有深仇大恨的人,他们把那些孩子有的卖到娼馆,有些当作猪仔卖到南洋去做苦力。现在他们中有些被救出来,有些人却已经永远不知道去了哪里。」「雪灼就是其中之一。」「他根本不是丽天亮和他妻子所出,而是为了留在丽天亮那个畜生身边泄愤。」「我当初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浑身都是被打的伤痕,还有不知道多少烧伤灼伤,小小的眼睛里都是仇恨,我看他实在可怜,就索性收了他做徒弟,也让他留在丽家做个内应。」「我虽然有些不赞同天良的做法,可毕竟他也是为了诛除妖孽,到也无可厚非。后来天良在那一战中成名,娶了他心爱的表妹,两人成日交颈缠绵,后来据说他又添了一个孩子叫雪灼,就是身子经常不好,时常卧病在床。不过天良也真的是爱他的夫人,竟因为她喜欢白色,就花了好多功夫建了一座名叫『雪原』的庭院。」说到这里,慕容兴德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又接下去。「我本以为事情都可以结束了,却没有想到,这才是一个开始。」「十七年前,也就是涤尘你出生的那年,少林祖师空鉴大师来到了慕容山庄,说出了他接连几年夜观星象的结果。」「他说,武林将生『孽』『赎』。」「『孽』『赎』相生相克。」「有一人是天煞孤星;一人则是十年前那魔头的转生,需流尽一身鲜血偿还前生罪孽。天煞孤星将克死所有亲人,一生只得一人陪伴;转生之人,将重新掀起武林浩劫。」「而且,涤尘,你就是其中之一。」「可另一个人,空鉴大师穷尽毕生精力却也无法算出,只知道你们会在七岁那年相遇。」「而后,我们也就听了他的吩咐,把才要满月的你,放入了偏院。」「我刚开始听到这个传言,也只当是个笑话,后来却听说是空鉴那个秃驴说的,这才注意起来。」梅灵砂看看纪悟言,神情略微放松,「我是真的希望啊,希望师兄能重新回来,这才派了静倾去那个慕容山庄,就是为了要找到你。」「后面的事,悟言你也知道了吧。」纪悟言看著梅灵砂,面上不变的笑道,「那么,既然如此,宫主可否收我为徒呢?」听到纪悟言说这话的时候,梅灵砂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伪装,甚至还有些羞涩的看著纪悟言,道,「怎么,你想通了?决意要与我一起了吗?」说著便去捉纪悟言的手。谁知纪悟言却不逼不闪,顺从的让他抓了个正著。这下反倒是梅灵砂心中打起鼓来,他本意是要乘机笑纪悟言一笑,想看他狼狈的躲闪,总不能事事都让他占了上峰;可现在握著了他的手,反而是自己浑身不自在。恰巧此时纪悟言又笑起来,梅灵砂只看到他雪白牙齿微露一角,寒光一闪,自己就心中一沉。手上竟不由自主的放开,又连连退了几步方才镇定下来,这却又看清纪悟言不过只是真正笑起来而已,把梅灵砂弄了个好不尴尬,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少年看起来无害又温柔可人,身上却时常有种深沉的力量,让人自然而然的畏惧起来。见梅灵砂如此,纪悟言到也不揪住此处穷追猛打,只凝眸道,「宫主不妨再想想,愿意收我作弟子吗?」看他如此正经,梅灵砂也端起了面孔道,「好,你到说说,我为什么要收你作弟子」纪悟言却连想也没想,「悟言以为这正是顺了宫主的意思……难道悟言想错了?」梅灵砂心中大惊,面上却还好没透出分毫,只顾作讶然道,「我的意思?这到是稀奇,你不妨说来听听。」分明是不屑的语气。「宫主方才不是说了吗?宫主练的功法会折了阳寿,注定活不过四十;又听宫主说当年之事时,人似已长成,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只怕是大限之日将……」「你好大的胆子!」梅灵砂猛的站起来,又惊又怒。此时的纪悟言却仿佛没有察觉他的怒气,只稍微退开一些与他对视道,「宫主是不是很高兴呢?终于可以离开,终于可以卸下重担去见自己心爱的人。」一阵沉默,梅灵砂张了几次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对,对,他的确是这样想的。没有凤若兮的尘世,他已经活得太累。如果当年不是凤若兮传位给他,也许自己早已经随那个缥缈若仙的人去了吧。他拖著,他活著,为的不过是守著拾月宫,还有,他想看一看师兄的转生之人。可是……纪悟言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事就算是跟随他多年的文静倾和丽雪灼都不知道,孰不知,刚刚对往事的回忆,已经让他透露了太多的疲倦和深情。而这些……又怎么逃得过纪悟言的眼睛?心知定会这般,纪悟言又接道,「既然如此,悟言会照著宫主的安排接掌拾月宫,作下一任的宫主。」「你……你……」一股寒意陡然从梅灵砂心里升起来,他从不知道有人竟会像知道读心术一样,把人的心思看个通透,甚至连一丝余地也不留。「宫主放心,悟言会做好的。」纪悟言如此保证著。其实在他看来,要猜出这个结果并不困难,然梅灵砂把自己看作他师兄的再世,一定会尽心尽力教会自己一切;而且他又不久于人世,那么宫主的继承人也成问题。文静倾文人气太重,丽雪灼又不够老辣,看来看去只剩下即将被收作三弟子的自己。也正因为如此,纪悟言也才会这般显露锋芒,为的也就是让梅灵砂早下决心传位给自己,被他猜中了心思,梅灵砂却也不反驳,于是顺势问道,「我的确有这个打算,不过……你须要告诉我,为什么突然动了做拾月宫主的念头。」他可不希望听到什么纪悟言一时间贪念大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理由;况且纪悟言也断然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早有这些念头,就凭他的资质,怎么会一直委屈自己呆在慕容世家,无名无分又没有身份地位;而且,梅灵砂也没忘了他对慕容涤尘的情意。如今情势,慕容涤尘俨然是下一任的白道盟主,万一自己真的千秋百年,纪悟言拿了拾月宫当作给情人的礼物拱手相送,自己恐怕在九泉下也要气得呕血。所以他一定要看看纪悟言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涤尘啊。」纪悟言轻轻笑。「除了他,我又还能为了谁?」「我要与他同掌一半的天下,要他再不用为了纷争忧心,我要他平平安安再不用为了黑道的威胁发愁,我要武林从此太平,我要他开开心心的笑。」「这样,他就能永远感觉到我,即使我不在身旁。」闻言,梅灵砂的心隐隐作痛,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如玉如英的人。可这也不正是自己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