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半夏这才明白为什么有两个公安人员随行了,原来是抓人的,抓的就是她许半夏。这真是太离谱了,但看一行四人这等架势,又不是有意只针对她许半夏的,看来所谓的上头指令应该不假,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十几万,看来是逃不过了,但现在即使是一万都拿不出来,十几万哪里去找?眼看着不交出钱,就得在过年过节的时候进去里面坐一回,好汉不吃眼前亏,许半夏强笑道:“付科,有件事和你商量,我最近的钱都压在材料上了,你看,这是电汇凭单,这是钢厂开的发票,所以手头连一万块钱都拿不出来。再说现在就要过年了,我就算是想把钢材卖了换钱交给你们,可能也卖不出去,所以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立刻去家里把房子的产权证都交给你们压着,明年春天我拿钱过来赎回,行不行?否则真没办法了。”
付科为难的看看同事,又看看两个公安,道:“小许,不是我故意为难你,我们也是背着死命令的,必须拿到现金或者支票。你这房产证什么的不行。不如你现在想想办法,问你的亲戚朋友借点钱过来?”
许半夏想,下雨偏逢屋漏,亲戚朋友都刚刚被她筛了一遍,哪里还找得到能拿得出钱来的人?即使拿得出,现在银行也已经关了,谁家里能无缘无故放着十几万现金等她许半夏去借啊?看得出付科也是不便说出口,其实她基本已经坐定得跟着他们进一趟局子了。只得抬头对惊在一边的高辛夷道:“你等下跟阿骑两个到我住的地方去,这是保险箱钥匙,密码是我的生日,阿骑知道。你叫他拿着里面的房产证过去找冯总筹这笔钱,我为了那些俄罗斯废钢,可借的朋友都给我借遍了,大概只有冯总还拿得出这笔钱来,他拿不出的话,他也会帮我想办法。你听明白了吗?”
高辛夷点头,眼睛里满是恐慌。
许半夏见此叹了口气,人倒霉了,喝凉水都要碜牙,有什么办法。起身道:“我跟你们走吧,不过付科,我又不是故意偷税漏税,你们都查清了的,处罚就免了吧。”
付科不好意思地道:“暂时只补缴欠税,其他处罚之类的决定,以后再说。”
许半夏听出这口气有点松动,心想应该是可以疏通的。可是又怎么样,十几万看来是非缴不可的,不知道童骁骑筹不筹得来这笔钱。而且,谁都知道拘留所是什么玩意儿,不放心地问:“付科,我态度那么好,不会让我进去跟那些小偷、妓女混一起吧?”一边说一边跟着他们出去,两个公安一左一右地夹着她。看见他们走出办公室后,高辛夷就飞快地如小野猫一样地窜出去找童骁骑。但愿童骁骑能找到钱,但愿不用在里面过一个永生难忘的特殊的春节。
那个年轻的税务驾车,付科坐在前面,许半夏坐在后面,身边各坐一个警察。付科自觉有点内疚地回头道:“小许,感谢你这么理解、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也是没办法啊,上头这次下的是死命令。”
许半夏无奈地道:“我还能怎么办?你们吃的是公家饭,也是执行公务,你们还都是国家执法人员,难道我与你们对着干?我可不想没罪惹出罪来。”许半夏心里却是把车上所有男人的十八代祖宗都诅咒了一个遍:这些公务员,平时请他们吃饭,他们到场还是他们给你面子,吃完饭抹了嘴就忘、见到这帮没良心的还得称爷爷,不,现在爷爷不吃香了,得称孙子,孙子才是一家最大最宝贝的。这年头本就颠倒,公仆成了大爷,爷爷不如孙子,谁狠谁活得下去。好在总算社会在进步,孙子们越来越耍不了权,许半夏现在也就怵税务和公安,没想到今天全齐了,那还能不乖乖的吗?识时务者为俊杰。宋朝秦桧还给岳爷爷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才敢杀他,今天这几个简直比秦桧还强盗。许半夏在心里第一百遍地发誓,以后儿女要是非去做那秦桧不如的公务员,家法打死。
这个时候,许半夏竭尽所能,把以前做服装时候学到的粗口恶骂全数拿出来在心里演示了无数遍。不过到了里面,给她的待遇着实不错,类似以前大学的八人间,里面住的几个女人也都是清清爽爽的。已经错过吃饭时间,许半夏只有忍着饿双手一撑跳到一个空的上铺,就当是强迫减肥吧,睡觉。相信冯遇会帮她解决问题,这毕竟不是六百万的大数目。
模糊间,听见同室的那几个女人忧心忡忡地轻声议论,大致也是汕头税案,可见她们也是天涯同命鸟。不过她们或有兄弟或有丈夫在外面筹钱,她许半夏……不,阿骑难道不是兄弟?冯遇也是大哥。没什么可愁的。她本来就是个倒地就睡的人,这会儿无事可干,肚子又饿,还是睡觉最能解决问题。
午夜梦回,不,哪有这么浪漫的睡醒法,许半夏是饿醒的。耳朵此刻特别清亮,听见外面的脚步声,邻屋的细小话语声,还有本屋的一个女人压抑的哭声。哭,有什么好哭的,要哭也轮不到别人,她许半夏第一个有资格哭,所以许半夏是绝不会无聊到去劝人不哭,别人要哭总有伤心事,解决不了就随她哭,哭出来了还排毒。要能解决就去帮人解决,否则啥都别说。
只是她要是没法出去,明春的市场她还怎么仔细把脉?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出去是迟早的事吧。许半夏只觉得这只“酒精考验”的胃饿得一阵阵地抽着疼。哪里可以找到吃的呢?许半夏咽了口唾沫,无望地驱赶着脑子里这个时候车轮大战似的冒出来的烧鹅倩影,钻牛角尖地想着究竟是左鹅腿好吃还是右鹅腿好吃。不知怎么的,脑袋里忽然闪过那回机油污了滩涂的当天,那个捻着念珠的老太太嘴里说的话——“不得往生”,今年流年不利,难道真的应验了老太太的诅咒?但随即许半夏又笑了出来,什么玩意儿,疑心生暗鬼。今年钢材市场跌价,多少人亏了老本,难道都是撒污油了?又不是撒狗血。但是老太太的身影却在这个寒冷又孤寂的铁窗之夜,在许半夏脑袋里深深地生了根。
这么胡思乱想着,肚子的难受也就忘了,许半夏又沉沉睡去,这下子做梦了,而且梦见的不是香喷喷的面包,就是满桌的生猛海鲜。历年吃过的美味佳肴都如走马灯一般在许半夏的脑袋里得以重见天日,连自己六岁时还健在的奶奶给她做的一碗青菜面疙瘩汤都没漏下。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有人大喝一声:“许半夏,谁是许半夏?”许半夏想都没想地闭着眼睛回了一句:“谁叫兄弟?”外面叫的人好好地愣了一下,这才道:“谁是你兄弟,你起来,可以走了。”口气有点哭笑不得。
许半夏这才想起自己是在里面被强制着,忙一骨碌起身,双手一撑跳下来,这么重的人却是落地无声,这是许半夏最得意的,胖而不臃肿,胖而不迟钝,胖出力量,胖出精神。
出门,见童骁骑开着车等在外面,车还是那辆接阿骑出狱的车,两人的位置正好有个颠倒,许半夏走过去大发牢骚:“妈的,在里面牢饭都没吃上一口,早上怎么也起不来吃饭,错过机会了。没想到一睡睡到中午。送我回家洗个澡,我要请冯总吃饭感谢他。”
童骁骑给许半夏打开车门,道:“冯总夫妇带着儿子去东南亚旅游了,昨天我找到他家,只有替他管着家门的一个亲戚在。这钱是野猫问她爸拿的,条件是住回家去。”
许半夏怔住,一直感觉高辛夷有来历,但一直以为她可能做过谁的女友之类的,所以考虑到隐私,没去问她,没想到是有个有钱的爸爸。等着童骁骑绕过来上车,才问:“怎么回事?她以后还会不会出来?会不会因为我的事情影响你们?”
童骁骑道:“我也不知道。野猫跟我说,她父亲包了个比她年纪大一点点的二奶,把她妈妈气死了,年初的事。所以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回家,不跟她父亲讲和。昨天我们去冯总家一看那样,没办法了,野猫才把自己的身世说出来,说只有问她父亲拿钱这一条路了。昨天晚上与她父亲交涉,她父亲只提出要她回家,只要她回家住着,她父亲就拿出那笔钱来。我们昨天晚上也不知道她父亲最后会不会答应她继续跟我交往,今天走的时候,我送她去她家,她把电话什么的联络方式都给我了,你看,这是她父亲的名片。”
许半夏自言自语地道:“还跟我挺像的啊,都有个没良心的爹。什么,野猫的父亲是他?那么厉害?”许半夏抓着高辛夷父亲的名片大惊失色,开始为童骁骑的幸福前景担心。“阿骑,这样吧,今天船到,你安排一下你的三辆车拉货,堆场里我叫小陈管一下卸货。等下我们电话联系一下野猫,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上门拜访她一下,否则你们断了可惜。我怀疑她父亲不会允许她与你交往。”
童骁骑听了有点垂头丧气,是,他还是假释的身份呢。虽然最近运输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买了新车,可身份是改不了的事实。但有他骨子里的傲气支撑着,童骁骑随即抬头,道:“不用,野猫想着我的话,她爸再怎么样也没用,她一大活人能被关住?她要是一回家就被她爸教化得远离我,我今天就是跪在她家门口都没用。卸货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小陈今天还要吊盐水,他说感冒总是好不了,每天低热不断,我叫他不要操心。码头我会看着,堆场你去管着,野猫的事,过了今天再说。”
许半夏叹了声:“野猫是为了我,我不能坐视不管,今天没时间,明天我们再设法去。”
童骁骑心里当然忐忑,但嘴里不说,只是淡淡地道:“野猫有这个身份,她父亲迟早会找回她的。和你无关。”
许半夏当然也知道是这么回事,但事情毕竟因自己而起,怎么说都有些愧疚。而且那么多日子相处下来,高辛夷着实是个不错的人,比周茜对她的胃口。不过再提的话,就是与童骁骑兄弟见外了,伸手重重拍童骁骑一下,不再说,打电话给小陈,“小陈,在医院吗?”
(十八)
小陈在嘈杂的环境中大声道:“是啊,没想到快过年了医院里人还那么多,挂盐水的地方都没家属坐的位置了,周茜只好在外面等着。胖子,你没事了吧?”
许半夏道:“我没事,阿骑帮我解决了。你发烧那么多天,有没有去做一下胸透?”
小陈道:“做了,本来还怀疑是肺的问题,可是胸透没有问题。医生说我可能是锻炼过头了,人吃不消。”
许半夏听了忍不住笑骂:“他妈的,也没见过你这么爱锻炼的,没事就吊机上面挂着练手劲,人还越练越瘦。现在的医生不认识的话都不会好好给你看,你等着,我认识一个医生,叫他帮忙找个好的内科医生给你系统地查查。总得把病因查出来才好,否则我们兄弟连面都见不到了。”
小陈笑道:“没什么的,可能是最近太累,春节我准备好好休息,不去喝酒走亲戚了,几天休息下来会好一点的。”
许半夏笑笑收线,又给赵垒去个电话,“赵总,我小许。今天串材的材料到码头,总算是告个段落了。不知道赵总什么时候回家,我送送你。”
赵垒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到码头了?哦,好,好事情。小许你没什么事吧。”
许半夏觉得赵垒像是要挂掉电话的意思,但不知怎的,她心里很想与他多说几句,起码还得说声新年快乐,多谢帮忙之类的话,便想都不想地来招出奇制胜,“赵总,有事,我刚刚被放出来,关了一夜,就为了汕头虚开增值税发票的事,心里郁闷得慌,想找个人说说。”
没想到那边赵垒惊道:“什么,你也进去了?小许,你过来说说。”
许半夏忙道:“我在里面住了一晚,一身臭味,先回一趟家,然后立刻得去堆场看着卸货,今天估计走不开,赵总有空的话,可不可以拨冗过来堆场?或者我等装卸完了过去找你?”
赵垒爽快地道:“好,我中饭过后去你堆场。”
许半夏又打电话叫家中保姆烧中饭,这才放下手机,对童骁骑道:“连赵垒这样的外商都遭了罪,我就更不用喊冤了。死心吧。”
童骁骑认真地开着车,问:“胖子,进去怕不怕?”
许半夏笑道:“怕倒是不怎么怕,因为知道冯总不会见死不救的。我要是早知道冯总出国旅游去了的话,昨晚恐怕就睡不着了。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昨天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进去时候已经错过吃饭时间,晚上睡着硬是给饿醒,被子又小又臭,我没脱外衣都有点冷。反而是现在感觉不饿了。不过怎么说条件都还好,比你当初好多了。”
童骁骑笑嘻嘻地道:“我当初一进去就做了校长,下面一房间伺候的人,左一个体育委员,右一个教导主任,不知道多威风,饿肚子的事情从来没有出现过。”
许半夏拍拍童骁骑的肩,道:“好了,阿骑,终于看见你笑了。”童骁骑刚被抓进看守所时,因为许半夏的奔走,他在里面没有受到新人的待遇,比如挨打、灌尿,又因为他是因为心狠手辣进的号子,那些小偷诈骗犯之流的也非常怵他,几天下来就做了牢头,名曰校长,手下还按传统配了等级分明的帮手。许半夏知道童骁骑一说起这段历史就开心,见他今天因为高辛夷的事有点郁郁寡欢,便故意提了起来,果然有了效果。
童骁骑也明白许半夏的意思,笑笑,不过不用明说了,兄弟之间的好在心里知道就是。
吃中饭的时候,码头那边打电话给童骁骑,说是货到,童骁骑放下电话,匆匆扒完饭,打车就走。许半夏也不多留,吃完也直奔堆场。货车还没到的时候,没想到赵垒先到了,可见赵垒也是一肚子的愤懑。
许半夏看见赵垒的车子滑进,就迎了出来,一见赵垒出来就笑道:“赵总是第一次来吧?很多人说找不到路。”
赵垒看着许半夏,皱了皱眉头,道:“你还笑得出来?”
许半夏还是笑道:“不笑难道还哭?今年我霉运当头,该哭的事情远不止这一件。喏,你看远远这一车运来的就是赔钱货,我是钻进车轮子底下去的心都有。但是我的弟兄们都拿眼睛看着我,我要哭一声的话,这儿就树倒猢狲散了。赵总,不得不说,那里面睡着,晚上还真是安静、安心。”
赵垒看着许半夏点头道:“不得不说,每一次见面,你都让我惊讶。怪不得你年纪轻轻能有今天。”
许半夏听了心里高兴,能够得到赵垒的肯定,虽然她知道那是迟早的事,但从赵垒嘴里听到,还是高兴。“赵总过奖了,里面坐吧,外面等下大车进来全是灰,他们装卸工自己会做好的。”
赵垒跟着许半夏进办公室,边走边问:“你说的里面究竟是哪里?一家三星级宾馆,又不是什么没去过的地方。”
这下轮到许半夏吃惊:“什么?这也有区别?我住的是看守所啊,原来外商享受的待遇就不一样。”
赵垒哭笑不得地看着许半夏,道:“你真住了看守所?怪不得你说全身发臭。怎么样,里面睡得好不好?”
许半夏笑道:“都进去了,还能坏到再坏?人反而踏实,什么都不想,一觉睡到中午阿骑交钱领我出来。要不是昨天进去晚了,晚饭没赶上吃,一定可以睡得更好。赵总你不会也过夜了吧,你给他们一张支票不就行了?”
赵垒叹气道:“不算罚金,我得缴两百多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