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当然是好事,皇上处置果断,睿智不减当日,但天朝疆土辽阔,事情多而繁杂,血肉之躯,怎能长期这样熬夜,挥霍心血?
这位君主偏偏又是不听人劝的,整夜整夜,朱批不断,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还常常天未亮就起床,饮食清淡,用量少得让人心惊。
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众人的忐忑不安中,宫内封闭多时的消息终于走漏,像入骨的斜风一样穿过大小街巷,各处王府。
皇上,有了咳血之症。
小福子被太后紧急召唤过去,严问详情。小福子吓得两腿直打哆嗦,跪下一个劲地磕头,边哭边回,“奴才也是没法子,主子不让说。老早就咳了,恐怕去年冬天的时候就有了症状,有时候奴才也奇怪,怎么主子身边的手帕子整天不见踪影,后来才知道,咳出血弄脏了,主子就偷偷扔掉,不让奴才们看见。奴才……奴才该死……居然瞎了眼,好久才察觉……呜呜呜……”
太后倒吸一口气,半天才回头问,“怎么?你……连你也没瞧出来?”
皇后在太后身后坐着伺候,也是一脸煞白,咬得嘴唇都破了,颤抖着声音,轻轻道,“额娘也不是不知道,这些日子,皇上难得到我这里来,偶尔来一次,也是坐坐就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不但是我,就是其他妃子那,他也是不去的。整天就在蟠龙殿,后宫要见一面也不容易……”
“他倒是常来哀家这里请安,哀家只是每次都觉得他瘦得厉害,人也憔悴,想是国事太繁重了。”太后担忧地回想着,用手绢擦擦眼角,叹道,“不料竟是大病。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说……”
“不要吞吞吐吐的,你直说。”
“太医说,主子的病是体虚心焦,要慢慢养身子,这是身子骨伤了根本的症状,比一般急病猛症更难调养,一定要小心。”
“还有呢?别的人,说了什么没有?”
“还有……没有了。”小福子眼神闪烁,不敢瞧太后,伏下头。
太后冷哼一声。皇后在一旁柔声道,“说吧,有什么说什么,不怪罪你。”
小福子这才唯唯诺诺地答道,“还有的就是一些糊涂话,说什么调养之类的,宫里什么好药都有,倒没什么。就是……就是主子总这样千方百计糟蹋自己的身子,整夜不合眼,拿着朱笔批奏摺,一批就是几个时辰,也不好好用膳……这个都是奴才们嚼舌头的话,主子处理的是国家大事,奴才们不该多嘴的。”
太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吩咐道,“你下去吧。”
等小福子的背影消失后,才转过身来,一脸不解地摇头,“你说这皇帝,他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天下都是他的,要什么没有,听说国事也顺利,没有人起兵造反的,怎么就这样老是不如意,存心糟蹋自己呢?哀家真闹不懂,过去说我管后宫的事,惹着他了,现在我可是一个字都不敢乱说。”
“媳妇……媳妇连见面都难,更不敢惹皇上生气了……”
“你别多心,哀家不是说你,只是和你说两句贴心话。”太后疲倦地揉揉眼角,转过身,让皇后在她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捶着,边缓缓道,“臣子们都说他是个好皇帝,后宫他一丝也不亲近。皇后,你说,是不是后宫的脸都看熟了……该选一些新的秀女进来了?”
“这……”
“不要这这那那的,你是六宫之主,要有肚量。不要捶了,先回去吧。”
皇后辞别太后,郁郁不乐地回了宫,迎面却遇上侍女通报,“娘娘,国舅来了。”
皇后奇怪地蹙眉,跨进门,弟弟敏男从椅上一跃而起,“姐姐。”
“说了多少次,后宫有制度,外戚不可随便进宫。你怎么又来了?”
敏男笑嘻嘻道,“我可没有违制。姐姐,以后我可以常常见你啦,后天开始,我统领六宫侍卫,正式上任。”
“后宫侍卫是保卫皇宫的,你要好好任职,也不许随便过来。要见我,还是按照礼制来做才是。”皇后规劝了两句,想着弟弟开始有出息,心里也有一点高兴,寒暄两句,便又扯到皇帝身上。
敏男问,“听说皇上病得厉害了,是真的吗?”
“正为这个头疼呢。”皇后叹气,把今天去太后处的事说了一遍。
敏男一听要选秀女,眉头大皱,“这可不妙。那边淑妃就快临盆,姐姐至今无孕,已经输了一局,要是再弄几个新面孔进来,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万一来个狐狸精把皇上给迷惑住了,那姐姐的皇后位……”
“噤声!”皇后低喝,看看左右无人,小声责骂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信口胡说。我怕了你,快给我回去,不许你再来。”
“回去就回去。”敏男转着眼珠子,站起来翩然一笑,附耳道,“姐姐别怕,娘家人多好办事,我回去见父亲,包管帮你弄得神不知鬼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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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王爷接到消息,飞冲去王宫,不找皇帝,首先一把拽了小福子到暗处,压着声音问,“皇上真病了?前几天不是说小恙,咳了两声,没有大碍吗?怎么今天忽然就传出咳血的消息了?
“奴才告诉九王爷,九王爷可别到处传啊。”小福子小心翼翼看看四周,才回过头来,悄悄说,“确实咳血了,太医们都吓了一跳。前一阵子诊脉,因为没有确切症状,太医们都不敢笃定,只隐隐约约说了两句恐怕严重,要保养,少劳心国事,被主子骂得狗血淋头,说他们妄图乱政。这一次,诊脉的时候主子就一直猛咳,血忽然就涌出来了,主子还想用手捂着。唉,您说这怎么捂得住呢?”
九王爷听得肠子好像被绞起来似的,“皇上现在在哪?”
小福子朝蟠龙殿一指。九王爷放开他,就往蟠龙殿走,到了门外,朝视窗一瞅,忍不住推门进去,“皇上,你怎么还在看奏摺?”
把奏摺从皇帝手中取走,转头吆喝,“小福子,你过来!谁把奏摺搬到这里的?都拿走!”
皇帝正专心致志看着奏摺,冷不防手上摺子被取走了,抬起头皱眉道,“九弟,你越来越没规矩了。朕手上的奏摺也敢抢,拿过来,这是浙东灾情的奏摺,朕还没有朱批呢。”
“皇上,你要好好养病,不能再这样操劳了。”
皇帝晶莹的肌肤白皙得吓人,透出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憔悴的俊美,扬唇笑道,“你也和那些奴才们一样见识?一点小病,大惊小怪成这样。”
九王爷可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急得浑身冒汗,“都咳血了,还是小病?皇上,你不可以这样糟蹋自己了,有什么不痛快,你告诉弟弟一声。
你照照镜子,你都瘦得……”
“谁说朕糟蹋自己了?”皇帝唇边的笑意敛了,“朕专心治国,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父皇,勤政爱民,怎么就糟蹋自己了?”
九王爷见他动了颜色,知道这个皇帝哥哥又犯了脾气,换在平时,绝不和他顶嘴,但都这个时候了,要是连他这个兄弟都不说话,旁人更不敢劝。九王爷思忖了片刻,跺跺脚,咬牙道,“二哥,你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父皇,可你对得起自己吗?”
“你说什么?”皇帝的声音蓦然拔高了,盯着九王爷,尖利地问,“朕怎么对不起自己了?”
“你心里只有政务政务,一天到晚拼了命的处理国事,不把自己当个活人看。勤政也不可以这样动法,从去年底开始,臣弟就没见过你好好休息过一天。”
皇帝盯着怒气冲冲的弟弟,犀利的眼神反而渐渐温和起来,半晌,轻轻失笑,“你啊,从来只有倦政的皇帝挨骂,你倒好,来骂我太勤政了。”
“二哥,你登基才四年啊。臣弟……真的很担心你的身子。这样下去……”
“不用担心。朕早有准备。”看着九王爷愕然的神情,皇帝像往常那样自信地抿了抿唇,徐徐道,“淑妃快临盘了,要是男孩,朕就立他为太子。国家有了储君,万一有大事,也好应变。”
“皇上在说什么呀?您还年轻,而且太子出生,年纪那么小……”
“所以,朕也预备拟一道,日后当作遗旨的,命你当摄政王,辅佐太子。别用这种眼神看朕,朕只是未雨绸缪,作个准备,未必就到那个份上。”
“为什么?”
“不是说了吗?只是做个准备。”
“不,臣弟今天一定要问个为什么。”九王爷放慢了声调,沉下声,反而更显出一丝伤痛,“二哥,你心里,就真的那么苦吗?”
皇帝仿佛被击中了,定在当场。
九王爷轻声问,“你贵为天子,为了什么要这样日日夜夜和自己过不去?往死里糟蹋自己?”
“朕没有。”
“皇上,你……”
“不要再说了!”皇帝冷冷地截住弟弟的话。心里一年前被硬生生折断的苗子又开始戳得胸膛阵阵发疼。他别过脸,声调没有起伏的吩咐,“出去吧。摺子,朕今天不看了,听你的,朕休息一天。”
“二哥……”
“走吧,”皇帝用没有温度的手掌抚着自己的额头,“走吧。”他疲倦地闭上眼睛。
累,连叹气地力气都没有了。
他一个人静静躺在金线精绣的龙床上,品尝着属于帝王的寂寞。
不错,他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父皇,却偏偏对不起自己。
怎么能对得起?
他连自己在哪,都找不到了。
苍诺离去那天午时的阳光似剑,在他胸前留下的伤口竟那么深,连时间也无法愈合。
他终于知道,自己的报应还未结束。
苍诺走了,他反反覆覆,无时无刻不想起这件事。
从前憎恨的每分每秒变得异常清晰,在回忆中,一切都幻化为仙境,让人疼不可忍的美好。
“我肯为你放弃一切,你却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再没有机会听见苍诺的声音。皇帝记得苍诺说这句话时的眼神,那个异族的王子定定地看着他,在分离之后,午夜梦回,他终于发现那里面深藏的期待和一抹绝望。
“我要你说一句,一句就好……”
多简单的请求。
他紧闭着嘴,一个字也不吐,从此,天朝出了一个勤政的皇帝,天地间,少了一个铮儿。
“呵呵……”皇帝愣了片刻,才发现这是自己的苦笑。
没有国务的时间反而难熬,他竟然又呆坐在床边,又静静抚摸着手边柔滑的床单。
也好,快到头了。
咳出的血越来越多,他失去色彩的生命也快到头了。
万里江山,锦绣如画,他会成画上最亮最亮的色彩,那是他用肺腑里的血一口一口咳出来的。
很快,他再也不用闭上眼睛就回忆起去年秋天的点点滴滴。
不用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每一个呼吸间,都问自己—;—;假如。
假如时光倒流,我还会用刀扎他吗?
我还会把水不留情地泼在他脸上?会对他恶言相向?会骂他是狗,是奴才?会把受伤的他一脚蹬下床?会狠狠地踢他?指着大门叫他滚?
假如。
假如重来一次,我会留住他吗?
“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地咳嗽,皇帝痛苦地按着自己的肺,蜷缩着,无力地挨在床角。
血喷在洁白的垂帘上,宛如精致的梅花。
苍诺,我说过永远不再相见的。
幸好,这个永远,就快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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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登基第四年的四月,不安的流言已经传到了各地。
就连百姓们也知道当今圣君病了。刚刚过了几年好日子的百姓们,开始忧心忡忡,民间形形色色的自发的祈福,渐渐多起来。
“求求菩萨,保佑我们万岁爷平安吧。”
“王母娘娘,你发发慈悲,让我们再过几年安乐日子吧……”
那是多好的皇上啊。
杀贪官,护百姓,不打仗,不乱收税,他还那么年轻,却比天朝任何一个皇帝都得人心。
京城成了所有人关注的中心。
官员们四处奔走,各地的偏方源源不断送进太医院,试了一张又一张。每个人都惴惴不安,打听着宫内的消息,左右丞相竭力安抚百官,不要太担心,皇上是病了,但没有传言的那么严重。
皇帝在静养了半个月后,不顾后宫,皇弟,左右丞相等人的再三劝阻,一意孤行地决定恢复上朝。
当他静静地,带着和往常毫无异样的表情坐上最高处的龙椅,扫视群臣时,许多人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第一件处理的事情,就是停止后宫紧锣密鼓的大选秀女等等活动。
瘦削的皇帝脸色苍白,眉目中还是原先那股从容尊贵不容人置疑的神色,简单一句话,给了不选秀女的原因,“肤的皇后妃子都很好,用不着。”
中断管理国政半月有多的皇帝,仿佛为了把失去的时间追回来一样,又开始了令所有人不安的日夜劳作。
小福子简直是哭着把一堆堆奏摺送到皇帝面前的。
他看着主子的手越来越细,渐渐骨头包着一层皮了,但拿着朱笔的时候,却还一笔一划稳稳慢慢地批。
“主子,您就歇一会吧?您昨天才睡了两个时辰,就一点也不累?”
“累。”
“主子?”
“很累,累极了。”皇帝拿着奏摺,在烛光下仔细看着,淡淡地说,“别担心,朕很快就能好好歇息了。”
听出话里的不祥之音,小福子死咬着牙,跑到蟠龙殿前面的荷花池边,捂着嘴嘤嘤呜呜地哭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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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过了半月,举国震惊的移宫案发生了。
六宫侍卫总管以清理宫掖为由,一夜之间挪动后宫各妃宫殿。这个皇宫历来有惯例,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不料仓促的移宫,却惊吓了即将临盆的淑妃娘娘。
连惊带吓之下,成形的男胎落了,淑妃虽然保住性命,却已状若疯狂。
病中的皇帝大怒,严令彻查。
九王爷亲自主持这件滔天大案,从六宫侍卫总管敏男开始,一路顺藤摸瓜,事态一发不可收拾,最后竟然牵扯到母仪天下的六宫之主身上。
经过两个月,轰轰烈烈的移宫案以天朝第一位废后的自尽而终告一段落。皇帝雷厉风行地处置了皇后一族,用闪电般的速度从皇族中选出一名男童过继膝下,立为太子。
顿时,所有人都嗅到了不祥的味道。
一股可怕的风暴在京城上方积聚,谣言再度传开来了。
“外面,都在传些什么?”皇帝被宫女从床上扶起来,喝了药,艰难地靠在枕上喘息。
“在传……皇上病了。”
清减过甚的皇帝轻轻笑着,“大概,是传朕已经死了吧?”
“没有。”
“不用隐瞒,朕只是病了,还没有糊涂。”皇帝勉强地喘息。这蟠龙殿真闷,空气都在哪里去了,怎么也进不了鼻尖,时时刻刻窒息般的难受。
浑身都冷,可肺,却又热得发烫。他每呼吸一下,都能感觉胸膛里滚烫的肺叶在慢慢腐烂。
“立国周年大庆的事,都准备好了吗?”
“嗯,礼部和兵部都准备好了,东西也备齐全了。太子会代皇上在宗庙前祭拜。”
“不必,朕要亲自去。”
“皇上!”九王爷猛然抬头,“皇上您病成这样……”
“朕的病不要紧。”皇帝云淡风轻地笑着,“谣言,可以乱国。朕要露面,让百姓知道,朕还活着。九弟,太子还小,你也只是刚刚开始跟着朕主管全局。朕希望自己还可以拖上一年,至少,半年。”
“二哥,二哥你在胡说什么?你三十出头,正当盛年,病一病,休养几天好了,何必说这种让人难过地话?你……你要让弟弟我心疼死吗?”
“别心疼,朕命不长,是活该的。”皇帝不在乎地笑着,缓缓转头,看着窗外远远的地方。
枝头花,又开了。
等到花瓣落下,秋天也该到了。
他记得秋天的平原,长草匍匐,枯枯黄黄。风筝在云上高高飞着,线一断,铮儿远远地飞走了。
没走……在我怀里呢……
当初拥抱着自己的宽阔胸膛,也不在了。
皇帝含笑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弟,忽然问,“九弟,脸上怎么红了一块?”
“哦……没什么。”
“又是玉郎弄的?”
九王爷似乎生怕皇帝怪罪玉郎,一手慌慌张张地掩了,一边笑着道,“